電影本該是純粹的藝術。
但背後的故事，往往錯綜複雜。
經歷了解約、雪藏、解禁。
這部影迷們期待已久的片子，終於重見天日——
《紐約的一個雨天》
A Rainy Day in New York
導演伍迪·艾倫，相信不用過多介紹。
獲得過四次奧斯卡金像獎（三次最佳原創劇本獎、一次最佳導演獎），三次金球獎（兩次最佳編劇獎，一次終身成就獎）。
歐洲三大國際電影節（威尼斯、戛納、柏林）的大獎也拿了個遍。
其他大大小小的榮譽更是數不勝數。
八十四歲高齡，仍然保持著每年一部作品的產量。
才華橫溢，被法國人譽為「美國電影屆唯一的知識分子」。
這部《紐約的一個雨天》其實在2017年底就已經拍攝完成。
但上映過程一波三折。
在「#Metoo運動」風波中，伍迪·艾倫被指控性侵養女的舊事被翻出。
雖然艾倫堅稱這是前妻對他的報復，這項指控也並沒有證據，但電影還是受到了極大的影響。
亞馬遜影業廢除與伍迪·艾倫的合約，同時拒絕發行他的電影。
主演之一「甜茶」蒂莫西·柴勒梅德把片酬捐給反性騷擾的慈善機構，表明自己的立場。
而另一位主演賽琳娜因為遲遲沒有表態，還一度遭到網友炮轟。
與伍迪艾倫合作過的女演員，格蕾塔·葛韋格（《愛在羅馬》）、麗貝卡·豪爾（《午夜巴塞羅那》）、米拉·索維諾（《非強力春藥》）等，紛紛表示不會再參演他的電影。
一夜之間，伍迪·艾倫眾叛親離。
不過也有選擇支持他的。
跟伍迪·艾倫合作過許多次的「寡姐」斯嘉麗·約翰遜，就曾公開表示：
「我相信他，我願意隨時和他一起工作。」
參演了本片的裘德·洛也站出來說：
「這是一場糟糕的屈辱。我很想看到這部電影。許多人為了它努力工作很久，付出了很多，當然也包括艾倫。」
直到今年五月，《紐約的一個雨天》發行權被義大利片商Lucky Red買下，才得以在歐洲上映。
電影之外的真相，旁人無從知曉，也無法評判。
但，對於影迷來說，這無疑是一部不能錯過的作品。
伍迪·艾倫電影中的城市，向來有種別樣的風味。
藝術之都巴黎，因為他的想像力，平添了一絲浪漫。
《午夜巴黎》
歷史悠久的羅馬，在他的鏡頭下，也多了層暖色調的濾鏡。
《愛在羅馬》
而在伍迪·艾倫拍過的眾多城市之中，最特別的一個，莫過於紐約。
他1979年的那部甚為經典的《曼哈頓》，就被稱作是「給紐約的黑白情書」。
影片開頭，便是伍迪·艾倫式絮絮叨叨的旁白：
「第一章。他愛紐約，並將這座城市過分地浪漫化了。對他而言，這個城市無論何時都像一部格什溫旋律下的黑白電影。」
今年正好是《曼哈頓》四十周年，七月還在香港進行了4K修復版重映。
而四十年後上映的《紐約的一個雨天》，同樣發生在曼哈頓。
故事其實很簡單。
一對年輕情侶計劃在曼哈頓度過一個浪漫的周末，期間發生了各種變故。
艾麗·范寧飾演的女主角是大學校報的記者。
因為獲得了一個採訪知名導演的機會而要去曼哈頓。
然而原本只是一小時流程式的簡單訪問，卻因為各種機緣巧合變得複雜。
從採訪大導演，到目睹大編劇現場捉姦，再到差點和大明星一夜情……一系列的騷操作展現了浮躁而虛偽的娛樂圈亂象。
另一邊，范寧的男朋友，甜茶飾演的男主，是個曼哈頓長大的貴公子哥。
他生性叛逆，桀驁不馴，但對待愛情又極其浪漫。
趁著女友要去曼哈頓的機會，準備了一系列的活動和驚喜想要與她分享。
結果卻被一再爽約，變得無所事事，到處溜達。
而在這一過程中，他也遇到了另一段浪漫。
所以雖然是一對情侶的故事，但實際上兩個人全程分散，兩條線索交錯進行。
劇情並不複雜，幾句話就能概括。
但伍迪·艾倫總能用他的方式，把簡單的故事講得十分精彩。
如果你足夠了解他，就會發現在這部影片中發現許多熟悉的影子。
首先是人物。
伍迪·艾倫電影里的男主角，通常都有著共同的特點。
聰明幽默，生活失意。
思想尖銳，言語刻薄。
他本人在《曼哈頓》里，就出演一個事業失敗，感情不順的中年男人。
整天面對一堆爛攤子，不論何時何地都在喋喋不休。
此後的作品裡，男主角幾乎都是照著他自己的樣子來演的。
比如《咖啡公社》里的傑西·艾森伯格。
雙手插口袋，脖子微微前傾，侃侃而談的樣子學得惟妙惟肖。
甜茶此次也不例外。
在《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里，他是個寡言少語的美少年。
而在這部電影里，氣質完全變了個人。
襯衫加毛衣，走路有些駝背。
不說話的時候顯得很陰鬱，一旦開口就停不下來，完全就是年輕（且帥）版的伍迪·艾倫。
不得不再次誇誇甜茶的演技，簡直渾然天成。
既融合了導演的風格，也保留有自己的特色。
跟女友走散後打電話，聽到她要為了一個剛認識的人放自己鴿子。
吃醋加不敢置信的神情，狼狽中帶著點滑稽。
在酒吧碰到性感女郎，聊了幾句發現原來是陪侍女。
對方眼神暗示：「只要五百，我就能讓你夢想成真。」
連被撩得不知所措的樣子也很迷人。
怪不得這兩年所有的大導演都搶著找他拍戲，這就是最大的吸引力。
甜茶賞心悅目，而伍迪·艾倫挑的女主，也一貫是美的。
而且往往美的心機又有些壞。
范寧這個角色就很傳神。
清純、無辜但又極其有魅力。
二十歲女孩，努力和虛榮都寫在臉上。
整天希望能融入上流社會，挖出娛樂圈的大新聞。
採訪大導演時，聽到對方說要告訴她獨家新聞，立馬兩眼放光。
戲劇化的設定和真摯殷切的眼神，實在是像極了伍迪·艾倫另一部作品《獨家新聞》里的斯嘉麗·約翰遜。
再說台詞。
伍迪·艾倫的電影，台詞永遠都塞得滿滿當當。
和《曼哈頓》，《紐約的一個雨天》的開頭，也是男主大段的內心獨白。
抱怨學校的規定太多，吐槽母親對自己要求太高。
伍迪·艾倫式碎碎念的風格立馬就出來了。
男主雖然不喜歡上學，但讀了很多「閑書」。
說話時經常夾雜著一些晦澀難懂的詞語和冷知識，思維天馬行空。
跟同齡人沒什麼共同語言，別人也無法理解他在想些什麼。
這也很符合伍迪·艾倫的特點。
他的思維太活躍了，在他那顆取之不盡的頭腦資源庫里，總能找到千奇百怪又精準絕妙的描述。
彷彿永遠不會詞窮。
光是對聲音的比喻就有許多例子。
《曼哈頓》里曾經評價女孩說話像「《貓和老鼠》里的老鼠」。
這部影片里，又形容哥哥未婚妻的笑聲像「姑姑貝蒂和《人鼠之間》萊尼的結合」。
《人鼠之間》是一部有名的小說，曾多次被改編成電影和舞台劇。
裡面的主角萊尼是一個力大無窮但有智力缺陷的鐵憨憨。
解釋過來，這句話的意思就是：
「這女孩的聲音尖銳，而且聽起來不太聰明的亞子。」
不僅僅是電影，在伍迪·艾倫的電影里，你永遠不知道裡面到底藏了多少梗。
一部電影光考據就能寫出一篇論文。
男主在馬車上隨口念了句應景的歌詞：
「The roaring traffic's boom,Silence in my lonely room.（車馬喧嘩，孤房靜寂。）」
女友費勁附和：
「這是莎士比亞的詩對吧？」
浪漫的氛圍突然變了味。
看甜茶那個不滿意但又不忍心戳穿對方的小表情，也是過於可愛了。
這句話的源頭，其實是來自於十九世紀三十年代美國歌舞片《柳暗花明》的插曲《Night and Day》。
魚叔也是費了半天勁才找到。
從這簡單兩句不合拍的對話其實就可以看出，男女主角其實思路並不在一個頻道上。
兩人看似郎才女貌，但其實有很大的鴻溝。
女友完全不能理解男主的藝術喜好，兩個人常常各說各話。
提到要去曼哈頓，甜茶滿懷期待地計劃著行程，想去喜歡的酒吧和博物館。
而范寧則沉浸在自己的喜悅里，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
女主對娛樂圈的浮華極其憧憬。
而男主卻對女友所追求的「大新聞」毫無興趣。
他從小就生活在一個優渥的環境里。
整天被母親逼著跟大人物打交道，早就厭倦了圈內的那套社交法則。
對他來說，參加名流聚會，還不如跟喜歡的女孩單獨來個浪漫的約會。
這也很符合伍迪·艾倫一貫對「上流社會」的諷刺態度。
他甚至借男主之口說出：
「我願意做任何能震動那群得體的勢利眼的事。」
范寧在影片里對男主的評價：
「古樸而雅緻，追尋一個存在於已逝年代的浪漫夢想。」
用來形容導演也毫不違和。
男女主角之間的縫隙體現出了伍迪·艾倫一貫的「愛情觀」。
他電影中的愛情，大多以遺憾結尾。
這部影片里也展現了許多「失敗的現代愛情群像」。
比如背著女友偷腥的演員。
抓到妻子跟自己朋友出軌的編劇。
裘德·洛終於也淪落成了髮際線堪憂的中年危機男
還有「僅僅因為未婚妻笑聲太奇怪，就想取消婚約」的哥哥。
男主無法理解，明明相愛，為什麼會因為一點小事就放棄？
哥哥告訴他：
「你還年輕。這世上充滿了悲劇式的絆腳石。」
讓人想到《曼哈頓》的結尾。
男女主角個性相似，有聊不完的話題，最後卻還是沒有走到一起。
十七歲少女堅定地說：
「並不是所有人都會變的，你應該對人保留一點信心。」
年過四十的伍迪·艾倫沒有說話，只露出了無奈的微笑。
但《紐約的一個雨天》又有一絲不一樣。
伍迪·艾倫設置了賽琳娜這個配角，讓特立獨行、不被理解的甜茶顯得不再那麼孤獨。
其他女孩覺得男女安排的約會從不按常理出牌；
但賽琳娜卻被這樣的特別迷得七葷八素。
其他女孩覺得淋雨會得支氣管炎，賽琳娜的想法卻跟男主一樣：
「在雨中漫步很浪漫。」
更重要的是，她能理解他所有的幻想。
片中有一幕，甜茶在客廳彈鋼琴，唱著自己這一天發生的所有倒霉事。
賽琳娜在房間整理濕漉漉的頭髮，聽到他改編的歌詞，露出會心一笑。
她聽得懂他在唱什麼。
甜茶隨口說出幾個場景，她就立馬能猜到是哪一部電影。
一人接一句，最後開始自己想像結局。
甜茶對愛情持悲觀態度，覺得相愛的人會受到各種阻礙，最終無法在一起。
賽琳娜卻很樂觀：
「他們就不能克服一切阻礙見面，在雨中熱吻嗎？」
四十年後，八十四歲的伍迪·艾倫，最終還是選擇了那個「雖然有點像商業片，但聽起來還不錯」的結局。
讓甜茶和賽琳娜在雨中重逢熱吻。
有人說，這個結尾圓滿得不像他的風格。
也許他也曾猶豫過，但還是說服了自己：
現實生活已經這麼殘酷了，在電影里浪漫一把又何妨呢？
如果只是為了叛逆而叛逆，為了標新立異而特立獨行，那這依然是種迎合與庸眾。
沒有必要說，過去的伍迪·艾倫一貫尖銳，這次平和些便不是他了。
畢竟，連「壞小子」昆汀今年都玩了把溫柔。
偶爾懷抱浪漫並不是幼稚，清楚自己想說什麼並且表達出來就足夠標誌著成熟。
這個世界再糟糕，終究能在角落找到個懂你的人。
不用非得一眼看到頭。
哪怕是一瞬間的浪漫，也很動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