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是如何誕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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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2月,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首演。這部紅色題材的舞劇很快成了舞蹈界的盛事,不僅如此,它還「出了圈」,吸引了很多普通觀眾,又叫好又叫座,是一部現象級的作品。這部劇由上海歌舞團聯合眾多知名的創作者,共同創作完成。我們採訪了導演、編劇、主演、上海歌舞團團長等主創人員,還原了這部劇的創作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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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的導演,是兩個八零後的女性,韓真和周莉亞。

周莉亞講起話來語速很快,偶爾帶著四川口音,笑聲里透出幾分豪邁。她穿一件深色的高領毛衣,長發在腦後紮成高高的馬尾,巴掌臉,尖下巴,五官精緻,兩條銀色的耳墜一直垂到肩膀。腰板挺得很直,並不貼在沙發靠背上,而是稍稍前傾,兩條纖細的手臂搭在桌子上。在考入北京舞蹈學院之前,周莉亞曾經當過五年舞蹈演員。

韓真坐在她對面,低頭看著手機,髮髻低垂,碎發順著肩頸的曲線自然落下。面對記者提問時她稍顯冷靜,柔聲細語,偶爾會插話打斷周莉亞,笑起來眼睛會彎成月牙。

韓真打小就喜歡跳舞,「姥姥帶我上街,一聽音樂就開始扭,我們那兒十里八荒都知道。」

報考北京舞蹈學院前,韓真拜訪了一位老師。老師說你跳段舞吧。韓真跳完之後,老師說:「你別考表演了,我覺得你眼睛裡有東西,考編導系。」韓真才知道,原來舞蹈學院還有編導系。當時她什麼都不懂,渾渾噩噩地就去考試了。結果沒考上。第二年,韓真提前報了考前班,才知道「即興編舞」的「即興」是什麼,「舞蹈結構」的「結構」又是什麼。

後來回憶起來,韓真說,「那個老師說我眼睛裡有東西的時候其實給了我自信。」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她也明白了,自己作為一個舞蹈演員的條件其實不夠格,「考表演估計沒戲。」

2002年,韓真和周莉亞都考上了北京舞蹈學院編導系,兩個人同宿舍,床挨著床。大學畢業後,又一起在北京三元橋西合租房子。她們三觀一致,藝術理念和追求也相似——比如她們都喜歡電影《聶隱娘》,也喜歡導演王家衛,因為「每一幀都像幅畫一樣」。周莉亞說,她和韓真都想追求這種「高級」的東西,二人就這樣成了穩定的事業搭檔。

2011年,原創古典舞劇《粉墨春秋》的導演邢時苗找到韓真和周莉亞,請她們一起出任該劇的執行導演。

這部作品後來榮獲了第十四屆「文華大獎」。2016年,二人首次擔任總編導的舞劇《沙灣往事》,又榮獲了第十五屆「文華大獎」,這兩位創作者從此聲名鵲起。

「我們倆這種閨蜜關係很特殊的。」周莉亞說,自己和韓真骨子裡都比較中性——不太像有些女孩子,一天到晚在一塊自拍,「可能我有時候更中性一些。」

兩個人做事情會很同步,為什麼?周莉亞會一直在一個均速上,她說自己是「細水長流」式的,而韓真往往是「一招斃命」,「韓真有時會比我慢,但她快起來又會很快,一下就追上我了。」

韓真接過話茬,「其實我們更像是夥伴,不像閨蜜。我們倆的相處環境脫不開我們倆的合作,當我們合作的時候,其實更像是男人之間,有事說事,該幹嘛幹嘛,大家還是蠻能從大局出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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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上海歌舞團團長陳飛華注意到了韓真和周莉亞。那年,兩位編導分別攜作品《我等你》和《夫妻哨》,參加第九屆中國舞蹈「荷花獎」評獎。陳飛華是評委之一。最後,這兩部作品都拿到了金獎。比賽結束之後,陳飛華找到了韓真和周莉亞,他覺得,兩位編導的風格和上海歌舞團很合,希望有一天可以合作。

2016年初夏,陳飛華到了北京。在三里屯的一家咖啡廳,他向韓真和周莉亞發出邀請——共同創作一部舞劇。上海歌舞團想創作一部現實題材舞劇《蘆花女》,講在洞庭湖收割蘆葦的湘西女人的故事。

那段時間,韓真和周莉亞剛剛排完舞劇《杜甫》,即將公演,另一部舞劇《花木蘭》又將啟動開排。她們覺得身心俱疲,但是陳飛華非常有誠意,他說,「我不催你們,你們什麼時候休息好了,我們什麼時候開始排,上海歌舞團等著你們。」

一年之後,《花木蘭》在國家大劇院的首次公演結束,韓真和周莉亞休息了一陣,開始了《蘆花女》的前期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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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後,陳飛華再次來到北京,約韓真和周莉亞第二天一早在保利劇院樓上見面。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上海歌舞團的兩位副團長。韓真心想,這到底有多大的事啊?

一見面,陳飛華說,《蘆花女》不做了,要改做一部紅色題材的舞劇。

韓真和周莉亞的第一反應是很抗拒,不是抗拒紅色題材,而是因為《蘆花女》剛剛找到創作的感覺。周莉亞記得,那時候《蘆花女》的導演操作台本幾乎已經成形,「連一雙鞋擱哪,怎麼調度,怎麼穿過去,哪幾個場景畫面」,都已經想好了。人物角色剛剛開始在二人腦海中生根,「正是要慢慢跟它們培養感情的時候」,突然間「啪」地一聲關上這扇門,再去重新打開另一扇。畢竟,創作者的靈感不是說來就來,說關上就關上的。

而且,時間就那麼多,重新構思一個題材,來得及嗎?

陳飛華立即召集大家在上海開創作討論會。要求只有兩個:紅色題材、上海背景。但是,上海不像延安等地,可以選用的紅色題材不多,陳飛華最先想到的是「中共一大」。他提議,大家先去位於上海興業路的一大會址參觀一下。

到了一大會址,韓真的腦子更亂了:「這一群偉人,在舞台上怎麼擱?誰演毛澤東?」

陳飛華也明白,用舞劇的形式展現「中共一大」太困難了,「總不能跳開會吧?」

回到會議室,大家繼續討論。不知道是誰先說起了1958年八一電影製片廠拍攝的《永不消逝的電波》。這部電影的原型是中共地下黨員李白,他曾在上海做了12年的地下工作,在上海解放前夕,1948年12月30日,李白正在上海黃渡路107號的家中發出重要情報,突然被國民黨軍警包圍後被捕。

電影中,孫道臨飾演的延安解放區電台政委李俠來到上海,與紗廠女工蘭芳假扮夫妻,開啟了12年的潛伏生涯。白天,李俠是一名商人,晚上則躲在閣樓間收發電報。後來,兩人在工作中產生真情,結為真夫妻。電影的最後,李俠犧牲於解放前夕。

僵局打破了。討論聲中有贊同,也有質疑。有人說,上海的革命歷史中,有很長一段是地下鬥爭,這個題材很符合上海的特點。但是也有人說,看不到這個題材中的舞蹈性。還有人說,電影原版給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很難改編。

周莉亞跟韓真嘀咕了一句:「其實我們可以做成諜戰戲。」韓真轉過頭來看著她,拍了下大腿:「可以!」

2017年11月,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正式立項。

1958年八一電影製片廠拍攝的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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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國際舞蹈中心位於長寧區,是上海唯一一座專屬於舞蹈的文化場所。大片的綠地之中,是一個大劇場和一個小劇場,還有幾所舞蹈院團和學校,上海歌舞團也在其中。

上海歌舞團最早成立於1979年,2006年底,與上海舞蹈學校的實驗舞團——東方青春舞蹈團合併,陳飛華出任團長。

陳飛華是在1980年考入北京舞蹈學院的——兩年前,該校剛剛由中專轉制提升為大學,當時只有一個教育系,下設中國古典舞和中國民族民間舞兩個專業,陳飛華報考的是後者。那一屆北京舞蹈學院一共招收了60名學生,如今很多人都已經成為了中國舞蹈界的頂樑柱。

大學畢業後,陳飛華回到上海,進入上海舞蹈學校,一直從事舞蹈教學工作。那期間,他還擔任過東方青春舞蹈團的常務副團長兼藝術總監。上海歌舞團的首席朱潔靜、王佳俊原來就是東方青春舞蹈團的演員,陳飛華說,「其實團里一大半的孩子,都是我的學生。」

團里經歷過艱難的時刻,尤其是2009年,上海歌舞團轉企改制。陳飛華說,大概有三年,方方面面的壓力都很大,「但我們還是硬生生地闖出了自己的一條路。」

2014年,上海歌舞團的大型舞劇《朱䴉》上演,這部舞劇廣受好評,在世界範圍內演了幾百場。

陳飛華的思路非常開闊,他喜歡看電影,也很欣賞電影的製作過程——臨時搭建創作班子,電影拍攝完成之後,班子就解散了。這種工作方式靈活,開放。在《朱䴉》的創作中,他邀請了中國歌劇舞劇院的編導佟睿睿擔任導演,編劇則是創作出多部戲曲作品的上海著名編劇羅懷臻。

2017年5月5日晚,廣西南寧,上海歌舞團排演的舞劇《朱䴉》上演。導演:佟睿睿,編劇:羅懷臻,主演:朱潔靜、王佳俊。來自視覺中國

《永不消逝的電波》這個主題確定下來以後,陳飛華又找到羅懷臻,希望再次合作。起初羅懷臻謝絕了。一方面他覺得自己不擅長這種題材,另一方面,他雖然是和電影同時代的「50後」,卻沒有被這部電影打動過,「人物都是臉譜化的。」他喜歡的是電影里的反派演員王心剛,「他以前都演英雄人物,那次演個反派,叼個煙,我覺得帥死了。」

後來,上海歌舞團的工作人員發給他一首蘇聯戰鬥歌曲,歌詞是一個英雄的獨白,大概意思是:我多麼想活到明天,還能聞到咖啡的香味,還能把窗帘打開,讓陽光射進來,還能跟女友一起逛逛街……

羅懷臻說:「它沒有直接說我要實現什麼理想,我要報效國家,只是簡簡單單地說想活到明天。就這點願望。」這首歌讓他找到了創作的感覺,他接手了這個劇本,開始研究相關資料。

舞劇的劇本沒有台詞,只是講故事,寫出人物關係。羅懷臻花了十幾天做前期研究,然後開始構思。

他重新看了一遍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覺得這個故事確實缺少舞蹈性,而舞劇中必須有故事發生的空間,於是他設計了幾個電影里沒有出現的重要場景:

一個是報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的報業很發達。羅懷臻想起自己80年代來上海工作,位於北京東路2號的上海文化廣播影視局有一片很大的公共辦公區,「幾十個人坐在一個大廳里辦公,演員完全可以在其中完成舞蹈」,於是便把電影中主角李俠的身份從雜貨鋪小老闆變成了報館職員。

為了強調了上海的都市文化特點,同時給舞劇編導提供騰挪空間,羅懷臻還在具體的場景設計中,增加了旗袍店和石庫門。

2018年4月5日上午,在北京保利大廈酒店的會議室,羅懷臻對主創人員朗讀了劇本。劇本不長,只有幾頁紙——這幾頁紙上並沒有寫「此處雙人舞」「此處獨舞、跳三分鐘」這樣的台詞。羅懷臻說,他寫的是一種情境。

在劇本里,他描繪了上海的市井,陰雨霏霏,在迷濛中有市井,市井中又有壓抑,人們匆匆忙忙地行走,就在這行走中,情報人員化身為市井中的各個角色,危機重重,扣人心弦。

這個情境,後來成了開場舞的整體氛圍——風雨如晦的街道上,黑衣人撐著傘迅速穿梭,很多故事就發生在這個節奏緊迫、情感壓抑的場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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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文學劇本後,韓真和周莉亞花了至少兩個月的時間,消化、吸收、發展,準備導演操作台本——類似於電影的分鏡頭台本。

舞劇的結構在這時開始確定下來。舞台畫面分幾幕,哪些畫面要表現出來,哪些畫面要進行渲染,某個畫面要用單人舞、雙人舞還是群舞,怎麼去鋪排節奏的快慢,哪一個環節要反轉,人物誰和誰要交織在一起……都是要考慮的細節。

那兩個月里,韓真和周莉亞幾乎每天都泡在一起,聊劇本,聊不下去也要「大眼瞪小眼」地坐在那。

有一次在周莉亞家的小花園裡,兩個人連續坐了一個星期,想不出來也坐著,自己看自己的東西。有時候一上午都「憋」不出來一個字,就叫個外賣,吃完午飯以後接著「憋」;有時候一個下午沒「憋」出來,但到了第二天上午,可能幾個人物全部都碼清楚了。

韓真解釋說:「導演操作台本不是說把文學劇本轉化過來這麼簡單,它其實是一個二度創作的過程。」如果有的劇情很難用舞蹈表現,就得想辦法避開,轉換成另外一種方式。而且,文學劇本提供的只是一個概況,而細節的部分、肉的部分,還需要她們去填充。

2018年6月,她們完成了第一稿導演操作台本。

接下來,她們開始跟每個工種談,包括作曲、舞美等等。每個工種都需要至少兩個月的時間,去做設計,然後再來細化。

周莉亞說,她們去跟作曲、服裝、舞美談的時候,談的已經是空間性的舞台結構了,不再是線性的文字結構。「給到操作台本的時候,作曲就非常清晰,這個地方是個群舞,這個地方是一段雙人舞,這段雙人舞是表達什麼意思,是八分鐘或者五分鐘。每一段都有起承轉合。」舞台結構的形式,就已經形成了所有的戲劇邏輯。

2018年8月18日,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正式開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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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排練廳的第一天,韓真和周莉亞召集演員們在地上坐成一圈,開劇本圍讀會。她們找了一些符合劇本氣質的音樂,繪聲繪色地讀起了劇本。讀完以後,她們問演員:「你們覺得自己適合哪個角色?」

王佳俊和朱潔靜的第一反應,都想演反派。

王佳俊小時候有哮喘,身體不好,父母因此送他去學過籃球、游泳,還帶他去考體育學校。老師讓他做立定跳遠,結果發現他有扁平足。老師說,你可能不是很適合,感覺你以後也長不太高。

9歲那年,上海舞蹈學校到王佳俊的小學尋找「苗子」。看得很簡單:體型、樣貌,小臉三頭身,肢體長……他們問王佳俊,你要不要去考一下我們上海舞蹈學校啊?王佳俊拿著考試通知單回家,媽媽就跟他說「去呀」。

考試那天來了一百多個小孩,每個人發一個號碼,沒叫到號的就在教室里等著。王佳俊看到其他的小朋友在那跳舞,有的小朋友還會翻跟頭,他當時就傻了。他在考場上做了一套廣播體操就回家了。他以為自己肯定被刷了,沒想到卻被錄取了。他後來想,老師也許是看中了他沒學過舞蹈,條件挺不錯的,「一張白紙比較好刻畫一點」。

在上海舞蹈學校學了半年,舞蹈基礎薄弱的王佳俊差點被勸退了。「別的孩子一進去都會下叉、一字腿,我在那邊壓很長時間都壓不下去,跟殺豬一樣。」王佳俊記得,那段時間他一回家就哭,「老師跟家長說,如果你現在讓孩子回去讀書還來得及,如果決定要繼續學舞蹈,如果以後他沒有跳那麼好,是不是會耽誤孩子,你們家長自己想一想。」

王佳俊的媽媽說,別人可以你也可以。後來周末放假回家,媽媽就學老師的動作,幫王佳俊壓腿。王佳俊說:「那時候覺得我媽好殘忍。」

在上海舞蹈學校學習了三四年後,陳飛華接手了王佳俊所在的班級。

「之前老師對我都不認可,但一到陳團給我們上課的時候,他就把我放到很重要的位置上。」當時王佳俊在班級里一直不上不下,他稀里糊塗的,不明白是為什麼。他想,可能陳團把他看成一個特別好的苗子,「但是我比別人慢,特別慢,學得慢,激情來得也慢,跟人熟得也慢。」在這一點上,他和朱潔靜反差巨大,「今天跟朱潔靜合作那麼順利,可能也是因為兩個人性格上的互補吧。」

上海歌舞團的首席舞蹈演員王佳俊和朱潔靜是多年的搭檔。來自視覺中國

採訪當天,朱潔靜沒化妝,額頭上綁著一條俏皮的髮帶,一雙大眼睛靈動地轉來轉去。T恤、練功褲、帆布鞋,講到興起時索性把兩條長腿盤在一起,上半身端坐著,一件風衣外套脫了穿,穿了脫。她的長相極具欺騙性,「大家都覺得我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其實我活得特別糙」,朱潔靜說自己是男孩性格——願意闖、不怕輸。

小時候她可不是這樣。在舞蹈學校,朱潔靜看到老師迎面走過來,她就繞道走,連句「老師好」都說不出口,上課也不敢舉手發言。

還在老家嘉興的時候,朱潔靜年年都是三好學生,還當上了大隊長。小學二年級結束後,她來到上海,進了舞蹈學校,成了「跳級生」。

「我在嘉興上小學的時候,不誇張,所有成績沒有低於98分的。」朱潔靜說,一來上海念四年級的書,她就考了個65分,「我對自己產生了巨大的懷疑,覺得特別丟人。」

年紀比同班同學小,個子也瘦瘦小小的朱潔靜感受到了巨大的落差,練功時老師按照身高排位置,「我永遠在最旁邊。」漸漸地,她就把自己封印起來,「特別不自信。」

第二年參加全國「桃李杯」舞蹈大賽更是給了年幼的朱潔靜「致命一擊」。那時候她好不容易把文化課和專業課都跟上了,剛剛建立起一點自信。作為學校的頭號種子選手,最後卻連三等獎也沒拿到。

「所以我十六歲畢業,其實是帶著遺憾的。」朱潔靜說。她沒有像王佳俊一樣選擇繼續念書,而是直接進了東方青春舞蹈團,她想在舞台上試一試,看看自己到底行不行。

「說來可笑,我的自信心是從跳伴舞建立起來的。」朱潔靜記得特別清楚,有一次團里請來廣州的一位編導排練一台晚會,十三個舞蹈段落,其中一個叫「春天的故事」。導演第一天教完動作,突然把朱潔靜從最後一排調到了第一排。她一下子不敢跳了。

導演說:「你在後面跳得好好的,怎麼到前邊來就不會跳了?」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導演沒有把朱潔靜換回去。從此以後,她幾乎再也沒有到過第二排。

「我真的感謝這個導演,他讓我嘗到了第一排的滋味。」朱潔靜說,那之後,她再也不願意站在後面跳舞了,「我再也不願意藏在人堆裡面,讓大家看不到我。」

只要一走進教室,一開始跳舞,朱潔靜就像上了發條一樣。哪怕排練一整天,可能到最後導演一個動作都沒用,她也一點不難受。雖然累,但跳舞對她來說根本就不是工作,也不是枯燥的排練,「我會覺得我在生活,這就是我的生活。」

朱潔靜說起她特別喜歡的一部芭蕾舞劇《火鳥》——一隻鳥被賦予了魔法,光芒萬丈,成為人群中的精神領袖,但是它的命運就是要在舞台上一直燃燒自己,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她停頓了幾秒,「可能舞蹈對我來說就是一種魔力,或者一種宿命。」

有一陣子,朱潔靜覺得跳脫齣劇場和舞台特別開心。2013年,她參加了電視舞蹈真人秀節目《舞林爭霸》。「一夜之間,這麼多人認識你,上電視真好。」但漸漸地,她開始變得糾結,每天打開手機,看到微博上有人說喜歡她就開心得不得了,看到說不喜歡她的人,就點進去,看這個人是誰,為什麼說不喜歡。

「它會助長某一種東西,我只能說是某一種東西。」朱潔靜發現自己漸漸失去了舞蹈本身的規律。而舞蹈演員的宿命,註定要在劇場里燃燒,讓觀眾在現場感受演員的呼吸,感受他們的每一滴汗。她知道自己的命也應該在劇場里,一場一場地,幾千幾百場地跳,而不是在電視前那樣跳。

那之後,朱潔靜回到四四方方的劇場,「感覺像回家一樣」。她覺得有那塊大幕,有鋼筋水泥的空間,是那麼舒服;和從小認識的舞伴們一起跳舞,是那麼踏實。「電視屏幕就算再高清,也會把你的皮磨得沒有瑕疵。」

直到最近兩年,朱潔靜再度受邀參加了《這!就是街舞》的第一季和第二季。但她已經不想去證明自己有多優秀、多厲害,「2013年我已經證明過了。」她說自己就是去玩的,在體制的環境里待久了,她需要去尋找一些新鮮和刺激。

想演反派,也是這個原因。

朱潔靜還是沒有如願。因為《永不消逝的電波》中主要的反派是位女性,所以王佳俊把目光投向了男主角「李俠」,李俠的妻子「蘭芬」這個角色,就自然落在了他多年的搭檔——朱潔靜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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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2016年起,韓真和周莉亞就開始去現場看上海歌舞團的年度考核。王佳俊記得在考場見過她們,那時候他不知道是兩個導演,只是想,怎麼今年又找了一些不認識的人來看。

周莉亞說,她們到哪兒排練都是這樣的,要對每個演員的特點、基本素質心裡有數,這樣在編排的時候,才好確定可以設計哪些角色。當時,上海歌舞團的演員就給她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們團的女孩子身形兒很漂亮,專業基本功也很好。」

上海電視台的宋揚導演對上海歌舞團的第一印象更有意思。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啟動排練後,她帶著攝影團隊,跟拍了5個月,採訪到600小時素材,最終剪輯出一段30分鐘的紀實片。

宋揚以前去上海芭蕾舞團採訪過,那裡的演員齊刷刷的,動作一致,長相、個頭也都差不多。到了上海歌舞團,她發現,這裡的演員形形色色,有個子高高大大的,也有個子小小的,比如飾演小裁縫的何俊波,還有飾演報社社長的魏德利,還留著一撮小鬍子。並不是都很英俊,但是對於敘事性強的舞劇來說,反而很適合,很戲劇化。

讀完劇本的第二天,兩位導演讓認領了九個主要角色的演員在排練廳里做小品。周莉亞說,這主要是為了看演員對人物的想像力和把握性。

通常來說,舞劇被認為是「長於抒情,拙於敘事」。舞蹈演員也普遍缺失對於戲劇人物的把握能力,平時訓練都是練基本功。而《永不消逝的電波》恰恰是一部故事性、人物性都很強的舞劇,韓真和周莉亞需要清楚每一個演員在人物表演方面的能力。

她們給王佳俊和朱潔靜規定了一個情節——兩個人拿到情報,回家以後應該做什麼。「很簡單,一分鐘、兩分鐘都可以。」導演說。

王佳俊一下子就懵了。他趕緊拉著朱潔靜在教室門口討論,說要不加兩個動作吧,比如互相扯一扯之類的,或者是有爭執,「頭一熱就上了,現在回想是個很原生態的東西吧。」

韓真和周莉亞看過之後,先是認可了兩位演員的肢體動作。舞蹈演員敢於把自己投入到劇情和角色之中,這值得肯定,但她們對兩位演員說,人物的刻畫還需要更長時間的磨鍊。

舞蹈演員是一個非常殘酷的職業。周莉亞說,它殘酷過戲劇演員和電影演員——一般來說,演員要有一定社會經驗和人生閱歷,才能更好地詮釋角色。「像倪大紅,他到這個年齡,可以演得非常好。」但舞蹈演員是「吃青春飯的」,到有人生感悟的時候,身體已經跳不動了。

「像王佳俊和朱潔靜,已經算是舞蹈界年齡很大的演員了。」周莉亞說,王佳俊跳《永不消逝的電波》時已經34歲了,「他要承擔的肢體壓力很大。」

每個舞蹈演員都會有自己的肢體習慣,王佳俊習慣於表現長線條、舒展性的舞蹈動作。但從排練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導演不需要這樣的東西,「對我來講就是一種很大的挑戰。」他心裡很清楚,後面的路並不好走。「以前花六個月或一年時間,我可以有機會去養成另外一個動作慣性;四個月的話,你光排練動作就很緊張了,我們先要試很多很多動作,最後選擇一個動作,再去練。」

「所以我對這兩個主演最終還是非常佩服的。」韓真點了點頭,「因為他們在塑造這個人物的時候,未必是他們肢體最巔峰的時候。既要努力克服身體上方方面面的壓力,同時要在人物塑造上下功夫,挺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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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莉亞說,舞劇包含兩種舞蹈編排,一種是情緒性舞蹈,一種是情節性舞蹈,前者是展示性的,後者則承擔著推進劇情的功能。

在《永不消逝的電波》這部舞劇中,幾乎所有的舞段都是功能性的,地下黨員如何獲得、傳遞、發送情報,國民黨機關又是如何發現、追捕情報人員……唯一一段情緒性舞蹈叫《漁光曲》,是朱潔靜主演的上海弄堂生活——這也是整部舞劇中的華彩段落。

舞台上沒有多餘的布景和道具,燈光柔和,彷彿氤氳在清晨的霧氣之中,一群穿著煙灰色旗袍的上海女子,用小板凳和蒲扇做道具,伴著節奏和緩的《漁光曲》,在弄堂里輕輕起舞,市井又優雅。

「你別看《漁光曲》排得早,幾乎到最後才定稿。」韓真說,這部舞劇排了多久,這個舞段就打磨了多久。不僅僅是舞蹈動作,弄堂的形態、旗袍的顏色、光的運用……每一個細節都經過了反覆的修改。服裝設計師陽東霖帶領團隊跑了三個城市去選旗袍的面料,最後選中了在舞台上並不奪目的煙灰色。

音樂也需要不斷斟酌。創作之初,主創團隊討論了給弄堂舞片段配樂的各種可能性,直到有一次咖啡廳老闆聽到要用《漁光曲》做配樂時,說「這個好,這就是我小時候,奶奶給我唱的搖籃曲。」他是上海人,「我們老上海人一聽這個音樂就特別親切。」

就因為老闆這句話,韓真和周莉亞放棄了其他的方案,作曲家楊帆用《漁光曲》的動機,重新寫了這段音樂。

排練進入到中後程,所有人的壓力都很大。那段時間,韓真經常半夜兩點鐘突然爬起來盯著陳逸飛的畫看半天,「也不知道看完了第二天能有什麼感覺。」

從《沙灣往事》到《杜甫》《花木蘭》,再到《永不消逝的電波》。合作多年,韓真和周莉亞從來沒有具體分工,創作靈感的火花都是在一起碰撞出來的。「只是偶爾在排練的時候,會分主次。」周莉亞舉例說,比如《漁光曲》,韓真是主負責,最後的訣別雙人舞,自己則操心得更多一些。

宋揚對排練廳里的記憶印象最深的,就是兩位導演鮮明嚴厲的表情;聽到她們說得最多的詞是「高級」。一開始,跟著她們看服裝設計的小樣,導演就總說「這個不高級」,後來在排練的時候,又說「這個舞蹈不高級」,「這個表演不高級」。

採訪演員時,所有人都會跟宋揚說,自己簡直要崩潰了。「因為他們從來沒有接觸過這麼戲劇化的東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宋揚說,好在這些演員的悟性也都非常高。

為了達到導演的要求,演員能做的只有不斷地練習。宋揚每次去排練廳採訪,看到演員們不是在練動作,就是在琢磨人物。「有時候導演在排群舞,那幾個人物的演員,他們不會說今天排不到,我去休息,他們會在另外一個排練廳,哪怕是一個伸手拿東西的動作都要琢磨。」

演員們早上九點半到排練廳,肢體活動一個小時;十點半開始排練,中午休息一兩個小時;下午三點鐘繼續排練,直到晚上八九點結束。如果導演今天有靈感,就會多排一點時間。「導演挺好的,再晚,到十點鐘總會結束。」王佳俊說完笑著問記者,「我說挺好你是不是覺得挺意外的。」小臉、大眼睛、高鼻樑,這張英俊的臉上,依然保留著大男孩的天真和羞澀,一閃而過。

在周莉亞看來,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可以說是上海歌舞團在風格上的一次突破。

「以前他們團的作品相對都偏寫意一些,演員都是美美的。」而在這次的排練過程中,兩位導演給朱潔靜提出的要求,不是「美」,而是「真」。

「在這部舞劇中,我第一次沒有把美放在第一位。」朱潔靜說,這對她而言並不容易。

「剛開始排練的時候,我其實一點都不愛蘭芬這個角色,因為她不美。」朱潔靜說自己原來是「唯美是從」的人,「我是美的奴隸,要麼美要麼死。」而這個角色的感覺和她認為的美完全不是一個樣,「所以一開始我挺難受的。」

舞蹈演員所謂的「美」就是要修飾。比如有人從身後拍了你一下,一名有多年經驗的舞蹈演員的反應,一定是先呼吸,醞釀起范兒,然後下巴要畫一個小「耐克」,目光深情地回頭望向對方。朱潔靜起身做了個示範,嘴上還在強調著,「一定要有胸腰,抬頭不能讓人看到鼻孔」。

但在《永不消逝的電波》的人物塑造上,韓真和周莉亞看到這些東西就搖頭,「生活中你男朋友叫你,你是不可能這樣的。」

朱潔靜的肢體和身形都屬於偏大青衣的類型,顆粒感、稜角感比較重。而在韓真的想像里,蘭芬這個角色應該要再柔和一些。

排練《漁光曲》的時候,韓真總覺得朱潔靜渾身就像樹枝,像骨骼,沒有血肉,沒有渾然天成的那種婦女質樸的樣子。她要的是「特別百無聊賴,氣要放到地上」的那種感覺。

排練不讓她化妝,指甲油也不能塗。導演甚至說,「你不要穿那麼緊身的衣服,身材不要顯得那麼好。」以至於到現在,為了看起來圓潤一點,更貼近角色,朱潔靜演出時經常要在戲服里套一身秋衣秋褲。「她們這次看到我又瘦了,就跟我說到北京(演出)之前吃胖點。」

「所以在《漁光曲》,包括家中的雙人舞這些部分上,她做了很大的自我調整和消化,花了比其他演員更多的心思去改變自己,不是說站在台上就來的。」韓真說,中間這個過程的煎熬只有演員自己知道。

2019年8月2日,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在西安演出。整部劇中唯一一段情緒性舞蹈叫《漁光曲》,是由朱潔靜主演的上海弄堂生活——這也是整部舞劇中的華彩段落。來自視覺中國

2019年8月2日,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在西安演出。圖為《漁光曲》。來自視覺中國2019年8月2日,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在西安演出。圖為《漁光曲》。來自視覺中國2019年8月2日,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在西安演出。圖為《漁光曲》。來自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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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月的緊張排練很快過去。2018年11月24日,劇組進駐江蘇太倉大劇院,進入舞美搭台、合成階段。

舞劇創作是一個非常龐大的系統工程,也是一個綜合的藝術體,包括音樂、舞台美術、服裝、道具、音響、燈光等。這一次,《永不消逝的電波》還用了一些影像元素。

發電報這個動作要怎麼編成舞蹈?這是上海電視台導演宋揚在採訪前的一個疑問,「我們以前看電影,最熟悉的就是孫道臨老師坐在那發電報。」

在採訪不斷深入的過程中,她找到了答案:其實這部舞劇中並沒有太多發電報的情節,而是重在利用舞台劇的一些寫意的手法來表現諜戰的緊張氛圍。

「導演是很聰明、很有想法和才華的。」宋揚說,當時在排練廳,她們根本想像不出來這會是怎樣的一部舞劇,「最後發現是用多媒體影像,學《駭客帝國》那種數碼的感覺,把電報文都打在景片上面,我才茅塞頓開。」

2018年12月2日,劇組在太倉大劇院進行了首次帶妝聯排。

羅懷臻去現場看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這部舞劇的全貌。劇本交給韓真和周莉亞之後,羅懷臻只去過一次排練廳,看了幾個片段的聯排,「有雨夜開場和市井旗袍,當時我就覺得這個戲能成。」

舞劇仍然採用了電影的基本劇情,李俠和蘭芳假扮夫妻,開啟12年的潛伏生涯,劇里還有很多角色,報社秘書、攝影記者、裁縫、小學徒、黃包車夫、社長、賣花女,他們分別都有隱藏的身份,危險在重重逼近……

劇終時打出了一句字幕——「長河無聲奔去,唯愛與信念永存。」

這句話出自劇組兩位「90後」之手。陳飛華說,當時他請對方寫了兩百句文案,提煉那個時代共產黨人的精神。看到「長河無聲奔去」這幾個字,陳飛華拍手稱讚,「求對下聯」。

好幾天過去,主創們都沒有看到滿意的下聯。有一句「他們的身影從未走遠」,陳飛華覺得已經非常接近整部劇的氣質了,他喜歡這種「小資一點」的表達。而韓真則認為另一句「唯愛與信念永存」更直接,更有感覺。

最後,他們還是選了後者,因為這部作品的重要思想就是信念。

12月11日,劇組結束了在太倉大劇院為期半個月之久的合成工作,回到上海國際舞蹈中心,進一步修改打磨和合成調試;十天後,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在上海國際舞蹈中心首演。原定的6場演出,臨時加到了9場,演出票全部售罄。

今年6月,《永不消逝的電波》獲得了第十六屆文華大獎。8月,又獲得了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

2019年8月2日,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在西安演出。來自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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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8月,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啟動了全國巡演。

「《永不消逝的電波》是出圈最快的,它真正地做到了吸引普通觀眾,熱愛戲劇的觀眾,不僅僅是舞劇觀眾。」韓真一直對這部舞劇的質量有信心,「但是口碑爆棚成這樣,完全在我們意料之外。」

10月23日晚上,《永不消逝的電波》又回到上海國際舞蹈中心大劇場演出。

短短的一個半小時里,沒有一句台詞,劇情懸念重重、環環相扣,甚至出現了電影中常用的平行蒙太奇場景——當上海某地下交通站遭到破壞,情報線索中斷後,舞台被切割成兩個時空,一邊是李俠在旗袍店裡尋找情報的藏匿之處,一邊是蘭芬坐在黃包車上準備槍殺假扮車夫的特務。音樂旋律強烈暗示著生死關頭的到來,隨著蘭芬的一聲槍響,兩個時空瞬間合二為一——特務被蘭芬擊斃,而李俠得到了情報。

觀看這一段時,幾乎所有人都會覺得目不暇接,情緒緊繃。

演出中,響起了13次掌聲。演出結束時,長達近5分鐘的謝幕,掌聲不斷,淹沒了整個劇場。大幕落下,場燈亮起,許多觀眾並沒有急著退場,不住地感嘆,自己彷彿看了一場電影大片。

中國舞蹈家協會主席馮雙白評價說:「這部作品將戲劇和舞蹈很好地結合在一起,達到了示範性的高度,完全可以被寫進舞蹈學院的教科書,展現出當代舞劇創作的美學新精神。」

今年12月,劇組將在國家大劇院迎來第100場演出。「我們這次12月6號,7號,在北京演兩場,一上網,一個小時以內,4000張票就賣光了。後來我們雙方協商,8號下午又加一場,20分鐘秒殺。」陳飛華說他甚至體驗到了「當網紅的感覺」。

他有野心,希望《永不消逝的電波》成為上海歌舞團的「駐場秀」,「如果我們好好運作的話,應該是可以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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