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蜜:陈可辛的呓语和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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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王重阳lp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当《西游记》在央视热播时,有人批判其电子乐的“不合适”——


严肃的东西怎么可以掺杂不严肃的元素?


同样有此遭遇的还有那年春晚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在大家都习惯声情并茂地站在台上歌颂时,这个混血的男孩却连蹦带跳地让人心潮澎湃。


很多年后,上述编导人员在新时代的百花齐放中心有余悸地说:


“当年,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你们知道我有多勇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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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人们一边保守着尚未退散的阴影,一边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接触着不同世界的声音,震惊、眩晕、不适、刺激、诱惑、恋恋不忘和跃跃欲试等接踵而至。


这感觉……像极了我少年时第一次看“叔叔阿姨光膀子打架”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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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一个名叫岸西的编剧认为:


放眼华人世界,唯有邓丽君超脱了一切隔阂和意识形态并用歌声影响了一代人,我极赞同他的说法。因为在当年很多人第一次听到这位可爱的会说山东话的台湾女歌手唱歌时都惊了:


这靡靡之音竟如此该死地甜美!可恶!毫无阳刚和巾帼气!实在是……


妙不可言。


时光荏苒,当内地人和香港人都用上了移动电话(大哥大)和随身听时,那个叫陈可辛的男人在尚未遇到“我叫吴小姐,不叫陈夫人”的女人之前,一边咂摸着早已酝酿好的故事。


一个用一首歌纪念一个时代的故事。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一代宗师


每次见到李翘(张曼玉 饰)和黎小军(黎明 饰)最后镜头闪回中在香港地铁上两人擦肩而过时便想起这句话,虽然那是王家卫的呓语,但这种感觉分外强烈。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香港,这个在当年内地人眼中寸土寸金的地方,成了许多追逐梦想者的奔赴地,在这座庞大而狭小的都市中聚集着无数孤独的灵魂。


我想,城市之所以繁华,是因为阳光下那些奔忙的灵魂。可至于为何孤独?大概也是因为夜空下万盏灯火中,竟时常不知究竟那一盏属于自己。


所以空寂的心灵常喃喃:


“某一天,当对方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竟不知春去春又回,也不知人生……竟如此波折。”




李翘和黎小军第一次正式见面彼此之间都是无感的,内地来的黎小军总说“我们是老乡”,李翘则坚定地说“我是说粤语的,和香港人一样。”然后一遍一遍教着黎小军各种香港本地的方言。


黎小军说:“下了班我来接你,我有车。”


“你有车?”李翘脸上浮现出几分惊讶——


画面一转,在一幕经典镜头中,李翘好笑又幸福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她说:


“你这不叫车,叫单车……”



大时代下的孤男寡女,便在单车上许下了短暂的幸福。


陈可辛的镜头中对黎小军着墨颇多,一方面作为香港导演,在同为时代亲历者的创作中,他极希望找寻当年“表叔”们赴港后的生存心路。另一方面作为一个擅于将文艺片和恐怖片拍成纪录片的电影才子,黑白对错不重要,重要的是“忠实记录”下一段历史中小人物的悲欢离合。


那如何将这两个孤独的灵魂联系在一起呢?


唯有邓丽君,还有那首《甜蜜蜜》。



一个说:


我爱邓丽君,爱听她的歌,因为她温柔,不似以前听到的曲调,里面全是斗志昂扬。


另一个说:


我也爱听,因为她真实,人为什么不能有感情?为什么总说“我们”而不说“我”呢?



他们都不知道,“我们”只是个空泛的概念,只有当碰撞在一起是,“我”才会变成“我们”。


在此之前,邓丽君只能隔着空间祝福:


甜蜜蜜,你笑得好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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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说你害怕我朋友,我这次带它来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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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粗鲁又细腻的汉子趴在按摩床上,李翘愣了一下,笑了……


当时,她刚与黎小军分别:


两个人在绵密的情感中忽然发现原来彼此都不是来香港的理想,黎小军经常给远在他乡的未婚妻方小婷(杨恭如 饰)写信,在信中他描绘着心目中的天堂和愿景,并许愿尽早接她过来。


李翘在每天奔波中攒钱,恨不得分身打十几份工,与黎小军的短暂相守是她在异乡唯一的安慰,可他们都忘了一件事:


这对男女,原本都有各自的使命。


黎小军的使命是兑现承诺,夫唱妇随。


李翘的使命是赚钱,让自己不断地有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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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一天,小婷来了,李翘便去了。


因为女人的直觉很准,两个女人在彼此对视中似乎已经互相说清道明:


“求求你,成全我们。”


“好的,我走,祝好。”



依然是那句“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李翘当起了按摩师,豹哥(曾志伟 饰)出现了——


“妹子,给我口。”


“不干。”


“给钱。”


“滚。”


“你不怕我?”


“我只怕老鼠……”



再见时,豹哥在背上纹了一只米老鼠,说了那番话。李翘笑了。


其实无论是黎小军还是李翘,终究是“小地方”来的人,所见所触者,善恶难明,全凭天意。当黎小军自以为可以从此甘做一位顾家的好老公时,李翘也终于沦陷于豹哥的怀中。



黑社会配打工妹,老混混配小姑娘,似乎在任何情感的描述中都不得善终,《甜蜜蜜》也是。然而陈可辛终究是温柔的,他不似寻常市井故事中非要给人打一个“十恶不赦”的标签,他觉得:


“混混?一个为了女孩子在背上纹米老鼠的混混也挺可爱的。”


所以当豹哥犯事跑路,在街头被新一代混混开枪打死后,张曼玉在陈可辛的示意下开始了一段封神的表演:


纹身再现,人已永别。


初见忆起那年的温柔和不羁,她笑了。


慕然惊醒,眼前人成了前世记忆,她哭了。



那豹哥呢?始终没有负她。


那天李翘与黎小军相逢时,久违的两人惊觉其实情未断,心依然。李翘鼓起勇气想对豹哥说明时却见一帮小弟忙来忙去,豹哥对她说:


“你走吧,睡一觉醒来,打开窗户看看,满大街男人,个个都比我好……”


此时李翘的性情显露——


爱钱,也有情。


贪欢,却有义。


因此多年来我时常遐想,若是陈可辛一念之间起了戏谑,不知道李翘会不会从此真的做了“大嫂”,至于黎小军?无论小婷如何斥责他,该离婚终究会离婚,从此做一个无爱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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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5月8日,邓丽君去世。


当时各大电台、电视台、报刊、杂志一夜之间纷纷报道这位当年被内地某些人批评过的“靡靡之音”,对于她的纪念,更像是对一个惊见欢快明亮的时代的逝去。


彼时的内地琼瑶戏大火,再过三年,“有一个姑娘”成了万千少女人生终极的梦想,在此之前,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


这个时间点很有意思,同样处于新旧交替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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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香港,坊间纷纷猜测着许多如今看来很可笑的臆想,比如阿SIR会不会穿土不拉几的公安装?大家以后会不会互称“同志”?“我们”以后还能拍三级片吗?还能赛马吗?还能满世界旅游吗?


结果,陈可辛说:


“你们都猜错了,表叔们早就比我们洋气了。”


后来证明,他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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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陈可辛一直和“吴小姐”纠缠着,他的故事成了我记忆中的独特味觉,区别于徐克周星驰,他画面中的甜腻与苦涩更直接,也更让人上头:


我自城南望炊烟,不知风沙落满山。


那些年漂泊到香港来打拼的黎小军们纷纷步入中年,等待他们的是人生中与曾经的乡愁的一次“久别重逢”。只不过在这十年间,有的人幸福,有的人不幸。不幸的“黎小军”让陈可辛编排进了《三更之回家》,幸福的“黎小军”则在他安排下,一天下午站在橱窗边看着电视里播报的新闻——


邓丽君,一代华人女歌手,从此告别人间。


嗟叹间,他转头,发现对面熟悉的面孔,两人久久注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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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蜜》的旋律响起,陈可辛的故事结束。


有人常爱在大时代下讲波澜壮阔或顶天立地,唯独我爱看陈可辛,他喜欢把小人物融入大时代中,用一段又一段爱恨离合让观众,尤其是亲历者从心里翻涌起一阵记忆的涟漪。


比如黎小军,他老实、刻板又不解风情,喜欢把泳裤当内裤穿。在他的记忆中他必须要把“爱人”接来,却在爱人质疑他的时候沉默:


我到底是因为孤独而爱上一个人,还是因为爱上一个人而孤独?


比如李翘,市侩、精明,她内心排斥将她视为同类的“表叔”,却不得不遵循自己的渴望:


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你多爱我一些我就跟你走了。


不管是温柔地爱我,还是霸道地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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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豹哥,这个角色我很喜欢,他是个江湖人,我以为这样的人对女孩子只会“吹拉弹唱”(稍微开下车),却在他瘫坐时,见到这个男人满脸的不舍和忧伤:


妹子,我爱你,所以,有多远滚多远,别让我连累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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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邓丽君,在很多影视剧中偶有这位佳人的身影,无论“小城故事多”还是“又见炊烟”,演绎者对她都极尽温柔,因为是她把曾被视为洪水猛兽的“靡靡之音”轻叹入我们的耳中。


让我等忽然明白,除了“奶奶,你听我说!”之外,还有一位独坐窗边的少女怀春窃喜。


可仔细想来,陈可辛的故事里,这窃喜中的两个人究竟是爱还是依赖?


我哪里知道?


我只知道无论任何时候,城市中总不缺乏孤独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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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灵魂总爱在夜半时分隔着时空对陈可辛的故事表示赞同:


这一曲《甜蜜蜜》,本就是我们的呓语。


世间的一切相遇,本该是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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