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舞台剧《繁花》第一季已经成功演出上百场,接受过北京、上海、香港各地观众的检验,但登台阿那亚戏剧节时,导演马俊丰依然忐忑。
“戏剧节的观众,是核心中的核心,他们见识过很多东西。”马俊丰告诉第一财经记者,他很重视戏剧节。更何况,今年的阿那亚戏剧节,汇聚九位世界级艺术总监、29部重磅剧目,每一部都有不同的当代戏剧样貌。
舞台剧《繁花》是戏剧节的国内开幕大戏,也是整个戏剧节时长最长的一出。艺术总监孟京辉说,这部戏“代表了南方戏剧的质感”。
紧张,还因为这是新建成的九剧场的首演。这是阿那亚全新启用的剧场,剧组要在极短时间内熟悉场地,完成装台、合成、彩排等一系列操作。
出发前,马俊丰买了十七张剧票,这同时也是他作为戏剧观众的一段悠长假日。6月30日,他发了一条回到上海的朋友圈,表示自己在戏剧节看足了戏,见了不少朋友,也吃胖了,“真的很开心。”
百场《繁花》皆不同
3月30日,舞台剧《繁花》第一季的第一百场演出,马俊丰在演出后登了台。
他在观众如潮的掌声中跑到舞台中央,手握话筒感叹,这一百场戏,一直在调整、提升,在不断地改戏中迭代。
从2018年开始,回想《繁花》第一季上演的六年,他用“太疯狂”来形容。这六年,几乎每场戏他都会在侧幕观看,基本没有缺席。百场繁花皆不同,所有细微之处的差异,观众也许很难察觉,但马俊丰知道每一个幽微的变化。
每晚演出结束,演员们刚回到家,就会接到马俊丰发来的次日修改意见。这种不可思议的创作方式,是他坚持的导演创作方法论。他的认真、细致、不厌其烦,确保了每天的微调和打磨,也让舞台剧《繁花》更加精益求精。
“其实做第一轮演出的时候,有很多内心的想法没放进去,后面一直在不断修改,尝试不同的边界和尺度。”马俊丰说,就像电影常常会有导演剪辑版,就是因为不满意,而舞台剧的优势就在于,每场演出,创作可以永不停止。
修改常常是一些细微但关键的妙笔。比如第一场戏里,小毛的邻居姐姐银凤涨奶这个细节,他起初没放进去,他不知道这会不会对观众不够友好,“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是一个充满悲悯的细节。我们最后保留这场戏,为日后的人物关系埋下了种子,也让观众更能理解那个时代的人的身份认同困境。”
每次排练,马俊丰都会带着原著到现场。有一次,他发现小说里有一处对话,李李一直把菩萨带在身边,阿宝说,“菩萨什么都看不见。”
他突然觉得,这是一句非常狠的话,“那是绝望和无助,道出了《繁花》的悲剧底色。人生就是一场荒凉的旅行,我们独自出生,独自去死,那种厚重感、命运感,一下子就建立起来了。”
马俊丰坦言,《繁花》是一个特别的项目。从一开始,他们就确定要以三部曲的方式,一点点抽丝剥茧地打开故事,让观众在舞台上纵览一个完整的“繁花宇宙”。
从2018年的第一季,到明年8月即将上演的第三季,相隔的七年,是一个足够大的空间,让观众与主创都得以喘息和休整。
“时间跨度那么大,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像吃螃蟹一样,一点点品尝。”在第一季上演的这些年,马俊丰甚至希望,能在每场演出时经历一些小事故、小意外,这些偶发的因素,是对剧组的考验,也促成他反思和进一步调整。
从一开始,他就确定用沪语方言去表演,以及用非线性叙事去讲述故事,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中国传统传奇小说的叙述方式。
在漫长的时间线上,他细致而精巧地打磨细节,做着加减法。只要演出持续一天,创作的动力就不会衰减。他跟出品方和演员达成默契,大家都把这个当作好玩的东西,不断锤炼。这种方式对他而言并非工作,也不是完成任务,而是全然的享受。
呈现中国巨变的时代
今年,王家卫执导的电视剧《繁花》成为爆款,再次拉动舞台剧的热度。马俊丰明显觉得,观众群体不断在扩展延伸,“电视剧播出后,确实会有很多观众来看舞台剧。他们也会发现,电视剧跟舞台剧完全是不一样的路子。”舞台剧《繁花》的观众从最早的话剧爱好者到原著书粉,接着扩展到白领、普通观众,又从年轻观众扩展到父母辈,由上海走向全国。
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胡志毅认为,王家卫没有严格按照小说来创作,而是借《繁花》拍出了他心目中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上海魅力,有着他对上海的文化想象,将电视剧《繁花》拍成了电影,成为一个光影的世界。而舞台剧《繁花》,则用转台、多演区、多媒体等手段来展示舞台的假定性、空间性和意象性。
马俊丰看电视剧版《繁花》,感觉王家卫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将原著小说化进自己的体系,形成自己的语汇。他则是遵从原著,排出他所感受到的《繁花》,“我把感受排到了舞台上,呈现的是上海人的‘不响’。”
在《繁花》的题词中,金宇澄写道:“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
马俊丰说,小说中的“不响”出现了1500多次,“‘不响’是上海人最具特色的地域性格的外化,是上海人谨慎、矜持与内敛的表现,也承载了上海人高超的处世智慧。“
在上海生活了十几年的北方人马俊丰,曾经很不理解上海人的性格与做派,直到看了《繁花》,才重新理解了上海和上海人,“当这个城市完全隐藏的东西摊开了,城市和城市人所有的优点、缺点和毛病都变得一览无余,你像是拿到了一个城市的总谱,就会有一些很华丽的乐章。”
他把《繁花》原著视为大宝库,他喜欢做这种文本的戏,只要稍加创作,观众就能接收到信息,“不同的人,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阐释。原著里有各色各异的男女青年,有那么多套嵌的故事。年轻人看完,会被文学少女的命运感动。老人看完,无法从政治大潮、经济浪潮中摆脱出来,《繁花》背后呈现的是中国巨变的时代,那些漩涡和浪潮,会让人有无力感。”
舞台剧《繁花》,是马俊丰重新理解上海的钥匙,也是他献给上海的一封情书。这部话剧六年演出14轮,100多场的演出上座率始终保持在95%以上,是名副其实的舞台爆款。这些收获,对马俊丰来说是意外之喜,如何把接下去的《繁花》排好,才是他更看重的。
在第一季中,编剧温方伊十易其稿,抽取出沪生、小毛、阿宝三个童年好友的经历,串联起一众人物的颠沛命运。现在,编剧已经开始构思第三季,马俊丰与编剧不会进行过多交流,金宇澄则始终与他们保持沟通,每一季的创作会与首演,都会给剧组意见。
对于未来的《繁花》,他感到,最大的危机在于,现在能说上海话的演员越来越少,如果《繁花》不断迭代,对演员的需求量也会越来越大。他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每认识一个新演员,就问人家会不会说上海话,在备注里标注收藏,“为《繁花》的演员池子储备力量。”
(本文来自第一财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