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底,北京紫禁城影业公司首次以“贺岁片”的名义,推出了冯小刚执导的《甲方乙方》,市场反响热烈,票房3600万元,居1997年中国电影票房排行榜第9名(含进口片)。自此,贺岁片成了中国观众每年岁末春节的一份期待,且期待的主要对象就是冯小刚。冯小刚曾在2003年的一次采访中说,他的贺岁片有两个特点,一是人民性,二是传奇性。“人民性”是指他拍的电影是普通人能看得懂的,愿意接受的;“传奇性”是指影片有一些独特的故事,在电影中加入一些假定性。其实,“人民性”换成“市民性”或“平民性”可能更准确。这段话无疑折射出冯小刚对自己影片市场定位和观众心理的准确把握。
同时,他并没有把贺岁片等同于喜剧片,而是强调影片“得吸引人,拍得好看。要么非常可笑,要么催人泪下,要么深入剖析人性,如果拍得不好,贴什么标签也没用”。也就是说,能让观众满意的绝不是廉价的笑声,能对我们的生存状况和历史过往作最真诚的揭示和反思,具有一定的艺术品位,能给观众带来审美享受,同样是贺岁片应该追求的艺术境界。可见,冯小刚对贺岁片的理解是宽泛的,他后来拍的贺岁片《集结号》《一九四二》等都不是喜剧片。
只是,观众仍然把以《甲方乙方》为代表的喜剧片,等同于冯小刚的贺岁片。这些喜剧片体现出这样的特点:情节上有较强的游戏性和假定性,采用平民化的视点关注普通人的生存处境,主题有一定的针砭意味,但基调轻松温和。并且,人物耍贫嘴抖机灵的台词几乎成了冯小刚喜剧片的固有标签。有时,这些台词可以独立地制造喜剧效果,而无需借助于人物的动作或情节发展,这具有很明显的相声、小品的特征,会冲淡影片的电影质感。如《甲方乙方》由几个独立的故事连缀起来,像一台小品串演;《大腕》相比于语言的喜剧性来说,情节倒退居其次了,影片更像一场相声。
游戏性的成分使情节可以适度地夸张和虚构,但冯小刚的喜剧片并不完全虚浮空洞,而是“小荒诞,大真实”,在一些情境设置上可能过于戏剧化,但直面的却可能是人物最真实的生存困境。无论是《甲方乙方》对普通市民身上种种梦想和渴望的细腻展现,《不见不散》对中国人在美国艰辛生存的再现,还是《大腕》对消费社会的辛辣鞭挞,都与现实有某种呼应和互动,乃至对现实有一定的反思和批判。
冯小刚的贺岁片虽然注重商业电影的娱乐功能,同时也注重传统道德和伦理秩序的回归。如姚远(《甲方乙方》)为了使一对分居两地多年的夫妻圆住屋梦,让出自己结婚的房子,流露出一种人间的温情和人性的善良。《一声叹息》中一度出轨的梁亚洲最终回到家庭中来,《手机》中让不安分的男人落得一个悲惨结局,都是对传统道德的一种召唤,又像是对观众的一种温和劝诫。
《非诚勿扰》前两部和《私人订制》出现时,我们已经发现,冯小刚对喜剧片的创作形成了路径依赖,那就是满足于小品化的拼凑,卖弄台词中的机灵和幽默,依靠演员表演上的反差感,或者情节设定中的荒诞性与夸张性,为观众带来表面和瞬间的欢乐。虽然,《私人订制》中也有对社会现状的讽刺与调侃,但过于离奇的情节终究与观众的现实关切显得隔膜。
在这种背景下,《非诚勿扰3》的市场折戟——上映33天,票房不足1亿元,并非全然是因为观众不愿看高龄演员演绎爱情戏码,而是影片中的“爱情”离现实太远,无法产生与观众同呼吸共命运的真切感。要知道,《我爱你!》聚焦的也是老年人的爱情,但它的市场反响和艺术成就都值得称道——票房4.3亿元,网站评分7.9分,这源于它足够真诚,用一种慈悲又带着尊重的眼光去探询老年群体的情感世界。《非诚勿扰3》的问题在于,演员的年龄应该归入中老年,但情节中又加入了带有科幻设定的“完美机器人”和“真实伴侣”之间的两难选择。影片中的爱情也努力往清新、浪漫、轻盈、俏皮的方向靠拢,最终使情节和情感完全悬浮,观众在影片中找不到共情点,只能在观影时被尴尬包围。
《非诚勿扰3》对于“理想爱情”的探讨其实有一定的深度,但观众显然不愿在一部喜剧片中思考如此形而上的人生命题。更重要的是,影片缺少冯小刚喜剧片中最重要的“市民性”,它所表现的爱情心理也许有一定的哲理意味,但疏远了主流观众的现实困惑和渴望,更上升不到时代焦虑和普遍性社会心态的高度。冯小刚的创作理念还停留在过往,他按照自己熟悉的方式拍摄影片时,却没有意识到观众已经换了一代人,更没有敏锐地捕捉到当下观众的内心焦虑,从而使自己的电影与大多数观众的心理脱节。
在冯小刚成功之前,中国的电影创作者一度以为贺岁片就应该是喜剧片,就应该小品化,只要能逗乐观众就可以收割市场红利。2024年春节档基本上全员喜剧片,可以视为这种习惯性思维所产生的“恶果”。因此,冯小刚的《非诚勿扰3》票房失利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它只是证明了一个朴素的道理:观众在喜剧片中真正迷恋的是情感满足和精神抚慰,而非生理性的笑。
优秀的喜剧片从来不是浮夸而肤浅的,它们仍然有严肃的艺术追求,创作者会努力找到那些凡俗庸常,或者喧嚣躁动的生活内部的冲突,并对这些冲突进行机智幽默的书写。虽然,我们并不强求在每部电影中都能了解特定时代的生存面貌与社会人心,但喜剧片仍然应该探索人与自我、人与时代的关系,并能让观众在会心一笑之余也能若有所思。(龚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