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路迟
值班主编 | 黄茗婷
四十岁那年,柳岩忽然意识到,她必须做个决定——自己这一生是否要一个人过。
她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了,甚至恰恰因为太过习惯,她身上的某种警惕雷达再次启动了。她总是这样,会警惕太舒适的静态,警惕闲暇的趁虚而入。而工作,会一如既往地充实她,会安抚她所有细小的焦虑和孤独。
这个春天,她在长沙录制《乘风2024》,得住多人宿舍。多年独居生活最初让柳岩有些忐忑,担心自己会不适应。但后来,某种“只有熟龄姐姐们才有的”互相体谅和照顾,让她意外,连用厕所的时间,姐姐们都会和谐分配。
十几个小时的节目录制结束后,柳岩来到采访的休息室。她穿黑色针织背心和黑裤子,整个人却洋溢着一股明亮,同我笑意盈盈地打照面、握手。即便已经很疲惫,但她身上饱满的精气神还是会感染到旁人。
一天前,我在第二次公演舞台的录制现场看见柳岩。她与陈丽君、萨顶顶、陈昊宇组成的团队第一个出场,当柳岩忽然在舞台中央露面,所有人都躁动起来。一大批观众从刚刚看不见的角落里拥聚到舞池边,为柳岩喝彩。
没有人不知道柳岩,即便不是专门为她而来,也愿意为她停留。“柳岩有哪里不一样了”,很多人一边发问,一边被她的坦荡和自信所吸引。
这些年,柳岩的改变是有目共睹的,她一直在突破自我,被人看见与记住的形象,不仅是专业的主持形象,还有古装剧《梦华录》里的孙三娘、《受益人》里让她获得金鸡奖影后提名的岳淼淼……
回顾自己走过的路,柳岩发现,也许在二三十岁的时候,为了保护自己,会刻意藏起来一些“刺”,甚至改掉那些让别人不舒服、在别人看来会阻碍前途的性格,但现在的柳岩不这么想了,她觉得,自己是很宝贵的。她告诉南风窗,那些刺,“只要不刺伤别人,你就保留着好了。”
几天后,受邀担任《乘风2024》推介人的杨天真采访柳岩,问她,“如果现在还有人当面冒犯你,你会怎么办?”柳岩不假思索地答道:“直接怼回去”。这种锋利和强硬,让她上了热搜。
生活中,这种锋锐偶尔让柳岩被朋友们调侃为“杠精”,伴随着一句口头禅“那可不一定”。柳岩总是下意识站在一件事情、一种观点的对面去思考,“是不是真的是这样?这样是不是可行的?”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也许变的不是她,或者说,不只是她。环境、时光的变迁,都让柳岩身上那些韧性与自信,真实与坦荡,都更能释放出来了。
01
“六边形战士”
《乘风2024》前几届多次邀请柳岩,但她一直没来。
起初,她有些忐忑,因为自己不是专业歌手和舞者。她不是怕输,而是担心能力不够。“这个舞台是竞演舞台,我怎么能去凑合?”
直到今年,她忽然觉得,得让大家看到,“柳岩是谁”,柳岩还可以是谁?
从主持人生涯算起的话,柳岩已经入行十四年了,但在她看来,很多人知道自己,但“不知道你具体做了什么,你的代表作是什么?你擅长什么?我的演员身份也许受到了认可,但我的舞台还没有被认可。”
第二次公演时,她们团队的选曲是整个舞台难度最高的。从头到尾跳,后半段还要蒙眼。公演前最后一天,在与舞群排练时,太过投入的柳岩直到被旁人发现身上有不少淤青和伤痕,才意识到,自己摔倒了很多次。
让她印象更深刻的,是第一次公演时原定一首名叫《六边形雪花》的原创歌曲。雪花也许不是最坚硬的,但它是六边形的,用现在的流行语,就像“六边形战士”。这触动了柳岩,“一个女性,无论在什么年龄段,她都能在热爱的职业中向你喜欢的方向去触及,可以展现你的不同面向。”这也是她渴望在《乘风2024》里表现的。
从主持人到演员,多年内,柳岩是众所周知的“拼命三娘”。只要有机会,她都要拼命抓住。她需要被看见,需要被认可。尤其是刚开始做主持人那两年,工作量最大的时候,她一个人有7个常规节目、4个周末档节目,但她一个都不肯撒手,手机24小时开机,几乎从不请假,连过年都在工作。唯一一次请假,是因为乳腺长了纤维瘤,她一个人去医院做了手术。
她视所有机会如同生命,“要让你无可挑剔,没有替换我的理由”。就像光线影业副总裁刘同曾形容柳岩的那样:“一块岩石”,硬邦邦的,打不垮,就像她的名字。
二十多年前刚开始北漂的时候,柳岩就是这样。她刚到北京就感冒了,持续了一个多月,“但我不吃药,就像是要跟这种冷对抗到底一样。”
那几年,她有拼命的现实必要。母亲被查出直肠癌,对一个普通人家而言,一场重病往往可以让最先懂事的孩子背起重担。为了给母亲攒手术费,柳岩参加了2005年安徽电视台与光线传媒联合举办的主持人征选大赛,奖金有一万块。
后来,柳岩回忆当时的自己:“你现在把一万块钱放到我面前,让我去做什么事情,我会觉得你脑子有问题。但你把这一万块钱放到那会儿的我面前,让我去做些什么,我可能就真去了。”
她是一个不多虑的人,一旦做了决定,就要付出百分之两百力气。就像她的家乡湖南那句老话,“恰得苦、耐得烦、霸得蛮”。而用她自己的形容,则是个有点“拧”的女孩。在光线做主持的时候,她不愿意只做需要装傻、卖笑的副咖,拼尽全力也想要运用上自己的脑子和实力。
近几年,女性主义思潮与文艺市场上相对丰富的女性形象,让越来越多拥有公众知名度的女性开始发声与作则。出道后多年内受到偏见困扰的柳岩,也开始在采访里谈论自己曾经历过的性别困境,她大大方方说,“我不想做一个被物化的女艺人,不想再成为可以被任何人调戏的柳岩”。
“可你会因为什么而内耗?你是一个完全不会内耗的人吗?”
在我们的采访里,我再次问及。柳岩不假思索,“如果我是(一个容易内耗的人),我活不到现在。”她庆幸自己从小就是一个“非常不玻璃心”的人,“我不可能玻璃心的”,她笑了一下,感觉这一点还蛮适合做艺人。
不玻璃心的背面,不完全是“钝感”,而可能仅仅是一种心态的自我调整。柳岩觉得自己有个最受益的心态,就是“不把别人往坏处想”。
“如果我有双看穿一切的眼睛,我知道了所有真实是那么残酷,我一定不会快乐。”
02
扭转
孙三娘决心要改变。
2022年的古装剧《梦华录》里,柳岩饰演的孙三娘,出生底层,遭遇丈夫休弃、儿子嫌恶,淌过死亡后重生。从望子成龙到自我觉醒,再到靠自己挣来凤冠霞帔,孙三娘的风骨与韧性、果敢与转变,穿越了时代,与今日的女性意识紧密贴合。
对柳岩来说,孙三娘在她的演艺生涯里是地位特别的。一路走来,柳岩和孙三娘一样,在扎实的烟火生活中塑造自我,骨子里却有股豪爽洒脱的江湖气概。
戏拍完后,在写给孙三娘的信里,柳岩鼓舞她也鼓舞自己:“别人总会捕风捉影、随意评判,或对我们释放善意的同情,而我们无需怜惜,对别人的议论绝不低头。三娘,我们都要继续坚定地走我们想要的人生之路啊!”
与过往的不少角色一样,她和孙三娘完完全全地共情了。孙三娘在宋代的东京“京漂”,柳岩在现代的北京“京漂”,经历塑成性格,她们都从一开始深谙:必须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其实一直以来,她都是那种掏空自己的生命经验去贴合角色的演员。在第一次和大鹏合作的《屌丝男士》里,她饰演一个北漂洗脚妹,操着一口湖南口音的普通话,自陈打工的艰辛:“我来北京三年了,一直在这里给人家洗脚,也没赚到什么钱。家里面还要靠我养,也没办法,谁叫我小时候读书不努力呢,要是努力的话没准还能考上大学。”
这段一气呵成的自白在剧本之外,由于太过真情实感,最后被保留到了正片里。拍摄时,大鹏听着这段话,第一次拍喜剧拍得哭了出来。
柳岩的角色和她本人的经历有着某种阶段性的相近。“北漂女孩”是她前期最能代入的角色,那些来自过去的冷暖和起伏,伤痕与隐痛,滋养了她在角色里无师自通的真诚和本能。对一个演员而言,这两者比技巧重要太多。
直到2022年遇到《梦华录》,第一次看到剧本的时候,其实柳岩最想演的是主角赵盼儿。“她什么都好,什么都有”。后来她去问妈妈最喜欢哪个角色,妈妈也喜欢赵盼儿。
但没办法,“演员是被动的”,有人找你,有得演,就是福分。
好在柳岩终于开始有选择的权利,对自己所能诠释的女性生命生出了觉知与钻营,也拥有了摆脱曾经的形象标签的能力。
她希望像自己喜欢的英国女演员凯特·温丝莱特那样,“为了贴近角色改变自己的外形、气质和状态”,或者有朝一日能饰演像她喜欢的美剧《傲骨贤妻》里那种女性角色,“棒呆了,她(们)有很多缺点,也会犯错,但她有顽强的生命力,有非常吸引人的个性魅力。”
二十多年前,2012年的某一天,柳岩在凌晨一点的一条微博里说:“如果一定要从‘小鸟依人’和‘独立女性’之间二选一的话,我当然选后者。其实男人不用太害怕我,我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强大,我只是比较独立,有时会用男人的思维来考量问题状况而已。”
她到现在也没有隐藏任何一条微博和评论区。
03
影后
2018年,柳岩有一段时间没演戏了。那时,她刚经历父亲离世这个重大打击,去洛杉矶一所语言学校修学了一段时间。一天,好友大鹏忽然找到她,邀请柳岩和自己再搭一部戏。
这次,柳岩迎来了一个真正意义上让她被看见的、有着内在独立意识与价值的女性角色——《受益人》里的女主播岳淼淼。
这同样是柳岩撕开自己用血肉浇淋的角色。一个独自北漂的底层女孩,为了生存,披上风俗妩媚的外衣,只有真正走近她的人能看见她的内在。可柳岩和岳淼淼都知道,在一个丛林社会里,能靠虚假的外在为自己谋生谋利,已经是成年人心照不宣的基本生存法则。
戏中,为了爱情,岳淼淼去参加吃辣椒比赛。为了激发出真实的生理反应,柳岩在生辣椒里加了芥末,双重刺激让她真实地面红耳赤,涕泪横流。
高潮戏份在最后那场直播,面对镜头,柳岩一边卸下自己脸上的妆容和头上的假发,一边用湖南话自白:“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直播了,让大家看看我不化妆的样子吧。我咧,是湖南的,大一点的时候我就想离开家,想去北漂嘛,遭了蛮多罪,上了蛮多当,但我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个让我做真实自己的人,我一直说我24岁本命年,不是的,我38岁了。我以后要迈开新生活的步伐了……”她似哭似笑,面容憔悴。
那时候的柳岩,的确恰好38岁。戏内戏外,她再次贯通了自己与角色。
当时,大鹏说:“这场戏好像是柳岩的纪录片,她没有剧本,说着说着就是自己了。”说完后转头又对柳岩道:“你能拿影后。”柳岩不信。
来到2019年底,在第11届澳门国际电影节上,她凭借岳淼淼获得了最佳女主角。
其实从刚开始演戏的时候起,柳岩就明白自己有天赋。别的不说,至少,多年主持人的经验为她打下了一定的台词基础,“说词溜儿,背词快”。
但当戏越演越多,她慢慢进入到更深的水域,逐渐发现,“现实中的人说话其实是不可能像主持人那样流畅、充满逻辑的”,她获得了此前从未思考过的专业视角。
2021年,柳岩在一部抗日题材电视剧里饰演一个出身底层、身世凄苦的女性。有一场戏,是她吃到了全城最有名的三道菜拿给她吃,对一个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角色来说,剧本需要柳岩演出“好吃到哭了”。于是,柳岩真的就一边吃,一边哭,一边诉说自己过往的悲惨经历。
但演着演着,她卡壳了。她发现当一个人又在吃,又在哭,还要流畅表达台词的时候,她的情绪断了,没有办法兼顾情绪和台词的流程表达,“但我当时没有表演的那种节奏和细节处理的能力,我就卡在那里很难受,我说为什么我哭不出来,我哭戏是非常不错的一个演员,为什么哭不出来?”
这时,对手演员王学圻在柳岩旁边说了一句话:“他说,这些词儿其实一点都不重要”。柳岩恍然就“悟了”,“台词不能阻碍你的表演,台词只是辅助你的表演”,在那场戏的情境下,情绪才是第一位的。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表演。”
04
不惑
四十岁那年,有一段时间,柳岩常常会独自在清晨莫名其妙地醒来,“突然有点恍惚,憋不过气,觉得眼前有一个沙漏在倒计时。我今天该做什么?我没有事情可做吗?我的人生还应该规划吗?我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我未来要一个人生活吗?……”
她想,“也许是那段时间一个人太自由了”,当时,柳岩的父亲过世了,母亲谈了恋爱,哥哥也有了第三个孩子。家庭的凝聚力相较以前有所降低,“而我依然是一个人”。
柳岩毫不避讳地承认自己偶尔感受到的孤独,承认自己对爱情和婚姻的向往,她也期待过做母亲这回事,但这种事情和好角色一样,可遇不可求。在“爱情”这件事上,人人都是被动的,柳岩不例外。
这些年,她不会允许自己消耗太多时间和精力在琢磨这些未来的事上面,一旦发现焦虑的苗头,她就会有意识地将自己拉回最熟悉的状态:忙起来。
她自认为现在没那么拼,“已经好多了”,但这些年,经纪人还是会跟她抱怨,说自己很累,想退休了,“他说你怎么这么有劲?他说你现在都四十几岁了,你应该去享受生活,多去外面的世界走走。”
柳岩的上一次旅游,是春节期间带家人去西双版纳,但也是因为恰好有工作需要去踩点。
对柳岩而言,家人,任何时候都是她背后极其重要的支撑。小的时候,父母就从未阻拦过柳岩做任何事情、任何决定,“他们完全信任我”。她自己也渴望过成为母亲,可她更清楚的是,现在的自己是谁、最重要的是什么。2022年,柳岩带妈妈参加一档真人秀节目《出发吧!老妈》,柳岩劝妈妈,在“自己、父母、孩子、伴侣”的位列排次里,一定要把“自己”排在第一位。
直到现在,虽然还没建立自己的家庭,但哥哥一家人也成了她身后的港湾。哥哥的三个孩子,名字都是柳岩取的。
其实“柳岩”这个名字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它是柳岩十几岁时自己去算命改的。她的原名叫杨柳,杨是妈妈的姓。父母一早就商定好,不管男孩女孩,第一个出生的跟爸爸姓,第二个跟妈妈姓,柳岩还有个哥哥。但“杨柳这名字太普通了”,于是,她把“杨柳”的“柳”改作姓,父母没有反对。
柳岩的坦率,体现在她并不愿用流行的、前沿的主义来装套自己,她从来大方承认自己是渴望婚姻与家庭的,四十岁有四十岁的焦虑,这一点也毋需回避。老话“四十不惑”是很难实现的,但现在的柳岩认为,所谓的“精神独立”,就应该是“就算有困惑的地方,就算解不开,也不再去纠结。”
她学会一种适度的钝感,这是为了让自己集中精力在当下,留存那些生动的、让她仍然愿意停留和驻足的生命力。
采访结束后,她从录制棚走出来,黑夜的棚外围了一圈粉丝,不都是等她的。柳岩迎面撞见围栏外面一条正被几个女孩子抚摸的大型秋田犬,她忍不住惊喜地轻声叫出来,“好大一只秋田犬!”又走了几步,围在外面的一些女孩子才通过笑声认出柳岩,旋即惊呼起来,“是柳岩!”
即便不是专门等她的人,也总会认得她,总愿意对她热情和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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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吴擎
排版 | 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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