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剧再度发力。
上个月掀翻台娱的#Metoo运动,起因是谢盈萱新剧中,一句反抗职场性骚扰的台词。
越来越多女性开始意识到,性骚扰不是小事,不能轻轻放过。
它从社会最光鲜的那面逐渐下移,回到了自己最熟悉,也是最拿手的社会议题。
——“人权”。
看起来老生常谈,但和以往又有些许不同。
这回的“人”。
更像是大众眼中的“蟑螂”。
一边是穿着法袍的司法人员,一边是包着头巾的穆斯林女性。
宗教纠葛?信仰对冲?种族倾轧?
——都不是。
是比这还要敏感的问题,却因为普遍而无人问津。
虽说我们都自诩为人口高压下的“廉价劳动力”。
但相较另一个群体,另一个更切实地忍耐着环境的陌生,金钱的窘困,语言的障碍,以及尊严的毫无保留的边缘人群,996和内卷的标签似乎都无法将他们的苦难一言以蔽之。
在台湾,人们叫他们“外劳”,意思是“外籍劳工”。
在Sir看来。
外,不仅仅是外籍,更在于社会将他们当作“外人”。
然而我们都忘记了。
在苦难面前。
人,哪有内外之分。
01
半年前,一起骇人听闻的灭门凶杀案,震惊整个台湾。
凶手深夜潜入一户渔民屋内。
不仅残忍杀害夫妻二人,还将年仅2岁的小女儿溺死在浴室。
没人关心。
因为所有人的目光只放在一点上,凶手的身份——
一名外籍劳工。
简单来说。
这类外乡人如同幽灵一般,遍布在台湾各地。
男的做体力活,女的做帮佣。
他们大多来自贫穷的东南亚,靠偷渡或工作签证来台湾赚个温饱的钱。
虽然语言不通,倒也算物美价廉。
命案发生后,有关外劳杀人的舆论吵得不可开交,习惯于外劳服务的台湾人在血案的震慑下,都不免有些提心吊胆。
担心这外来群体,有一天会伤害到自己头上。
在他们看来,这群人,就是“蟑螂”。
这时。
公诉辩护人佟宝驹(李铭顺 饰)接下了这单案子。
负责为嫌疑人阿卜杜尔,也就是这位来自印度尼西亚的死刑犯辩护。
海滨命案
看你的咯
人权斗士佟宝驹
因为镜头清楚给到了正面,杀人的大概率是这货没跑。
当时的台湾正在闹“废死”(废除死刑)和“一致决”(涉及死刑的案件必须所有法官一致通过才可实施死刑)。
被判处死刑的这个外劳,正好撞在了刑法改革的枪口上。
台湾民众有七成的人
对司法公平性缺乏信心
有七成五认为台湾法律
只保障有权有势的人
但是八成五的人
支持死刑
一个外籍死刑犯,就这么拉开了整场大戏的序幕。
但仅仅是政客和民众的冲突吗?
不。
还有资本。
谁呢?
台湾渔业的负责人。
因为被害人和嫌疑人曾在同一条渔船上,是船长与工人的关系,这同时也是二人仅有的社会关系。
而当时的台湾渔业对外劳的残害与不公,甚至是相关的海上灰色产业,更是板上钉钉却不能为外人道的事实。
所以船上发生了什么?
会不会存在着更严重的案件?
很可能,这才是杀人动机。
只可惜。
在佟宝驹与这个印尼人接触的过程中,发现这个杀人犯不仅没有正常的人际交往能力,说话还自言自语,颠三倒四。
换句话说。
他很可能存在精神方面的问题。
因此整个捕捞业,也急忙下场,进入了舆论的漩涡中心。
不择手段地促使着死刑的发生。
那个外劳
一定要死
整部剧的各股势力:废死派、资本、民众。
各方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互相牵拉,互相制衡。
唯有一个人不同。
佟宝驹。
他无关利益,只想要真相。
而在与杀人犯交涉的过程中,他发现一个奇怪的点。
如果是船务纠纷导致的仇杀。
明明杀大人就可以了,怎么还要多此一举杀小孩呢?
你猜怎么着。
对方的答案,直接让他目瞪口呆:
(他以为)淹在水里两分钟不会死
——并不。
因为随着案件进程加速,证据和证人开始一个个露面。
这时,一个恐怖的细节出现。
原来当初在船上。
这个杀人的外劳因为身患疾病,被当时是船长的被害人霸凌、欺压。
他们不仅活生生割掉了他溃烂的手指(懒得医治)。
还经常将他淹进水里,时间甚至可长达两分钟。
至于原因……
他们说这样,“好玩”。
如果说杀害船长夫妻是因为复仇。
那么女童的死亡,便很大可能是一个精神疾病的患者在毫无常识的情况下,过失导致的惨剧(他的确不知道两分钟可以溺死人)。
这下,就不是死刑这么简单了。
因为两分钟溺毙的时间线,不仅可以用来作为反转的辩点。
更重要的是。
相比真相和公理,一个简单的死刑判决,并不能成为这一群体性苦难的止疼片,更无法堵住公众有关外劳争议的悠悠之口。
只要欺压没有消失,那么复仇也不会停止。
02
但问题是,“蟑螂”是怎么造成的?
正如你所想。
“蟑螂”,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蟑螂。
大家都是爹生父母养的啊。
只不过他们因为出身贫寒,流落异乡,没有户籍、社保和身份。
便只能沦为社会的边缘人,仓皇地逃窜在主流之外。
剧中借小孩的口问过这么一句:
为什么你们工作那么久
却还是没有钱?
没人能答得上来。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无关哪个特定的群体。
它甚至有可能是我们任何人。
举个例子。
如果你还记得剧名:《八尺门的辩护人》。
什么意思?
剧中一开始就给了介绍:八尺门,是台湾原住民,阿美族人的聚集地。
这又是另一个“边缘群体”。
在外劳们眼里,阿美人是台湾人,实际上也却是如此,他们本就是土著,是最有资格称自己是台湾人的族群。
但实际情况呢?
在现代社会的倾轧下,在“天龙人”梗流行的阶级分化的台湾社会中,台南和台北已经是水火不容,更遑论其他划分更加细微的阶层。
因此无论是本就扎根于此的原住民,还是外来务工的外劳们。
“内”也好,“外”也罢。
本质上都是公众眼中“落后”和“贫贱”的标志,活该被更先进、更优质的种群淘汰。
他们都是“蟑螂”。
剧中有一个细节。
出生于八尺门的佟宝驹,人前是光鲜亮丽的律师,所谓的“人权斗士”。
结果呢?
在人后,他连承认自己的出身,都不愿意。
更何况那些本就生存在底层,游走于“正确”之外的人呢。
阶层总是筑起高耸而冰凉的壁垒,无形地横亘在鲜活的人群之间。
外劳中的女性。
因为信仰伊斯兰教,因为语言不通。
保守而胆怯的她们,时常成为男性雇主性骚扰的对象。
这个族群已经习惯于靠海吃饭,连墙上都挂着教小孩识别的海洋生物图。
只因他们想不到如果不干这行,自己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
你以为终于来了一个“人权人”,结果人家只是想要做“人上人”。
在这样不加遮掩的阶级差距面前。
哪怕是大众眼中黑白分明的法律,也有了难以捉摸的灰度。
废死、民意、资本家。
外劳、原住民、现代社会。
表面上是一桩凶杀案所牵扯的三角势力斡旋。
实际呢,剧里对三个大群体之间差别的描述与平视,才是“人权”的外壳之内最根根分明的肌理。
在台湾社会这个大染缸里,不只是有蟑螂。
还有“恨蟑螂的人”、““制造蟑螂的人”、“消灭蟑螂的人”……
以及最重要的,“不愿做蟑螂的人”。
就像很多年前,佟宝驹的父亲,在当年阿美人与现在印尼人处于同样低等的地位时,也曾无法容忍,拿起刀,向压迫者发出一声怒吼:
难道我们不是人吗?
你以为杀戮已经是最可怕的存在。
但真正的恐怖却在于。
无论社会底层怎样抽刀换血,吃人的阶级压迫却始终难以改变。
于是只好像托尔斯泰在《复活》中所说的那样。
“在一个奴隶制存在并得到维护的国家里,一个正直公民的唯一出路就是监狱。”
03
总共8集的《八尺门的辩护人》在今晚迎来了大结局。
究竟结果怎样,Sir不剧透。
但值得留意的是。
Sir在翻阅资料的时候发现,这部剧不但改编自同名小说,也有人认为,这与1986年发生在台湾的原住民杀人事件有关。
汤英伸事件是发生在1986年的台湾社会案件。邹族原住民汤英伸因为不满汉人雇主强迫工作,杀害雇主和其家人,之后被判处死刑,引起台湾社会对原住民议题的讨论。
汤英伸事件-维基百科
眼熟?
是的。
2017年的《血观音》,片中的原住民马克,也被很多人认为是影射该案的主角。
《血观音》里的马克,无论是强暴女性的野蛮人,还是被当作性奴一般的存在,总是有一点挥之不去的刻板印象与作为“他者”的工具性。
而《八尺门》则明显更进一步。
原住民也好,外劳也好,夹杂在各种族群之间的“阴阳人”也好。
这让我们看到台湾社会对大陆而言“娱乐至死”的表层之下,更需要被关注的底层生态与人性斑驳。
没错。
台剧这些年所关注的,早就不再是刻板印象中的小情小爱了。
爆款《我们与恶的距离》。
从媒体、律法、民生多个层面探讨杀人犯与人性原罪。
破开战争剧常有的二元对立视角,从爱情着手,讲述民国空军“战犯”的故事。
同样是讲消防员,但人家的消防员,就不只是在谈恋爱。
以及所有的受压迫群体,那无一例外的觉醒与反抗。
而这部《八尺门的辩护人》。
外劳的故事,显然只是个开始。
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揭露,本来就不只是耍耍噱头而已。
人性、族群、血统、歧视。
每一件,都看似都离我们很远。
但真的离我们很远吗?
远,是错觉,还是某种不敢深究的现实心态之下,自我安慰的说辞?
就像剧里的那句台词——
那个外劳在陆地上只是一个故事
站在陆地上
才知道摇晃的是自己……
如果不是。
那么,又是谁以为自己在隔岸观火,却最后发现是在固步自封?
谁在陆地上,谁又在海里?
所以。
最后,Sir想多问一句:我们看剧到底要看什么呢?
看乐子?
听故事?
都没错。
只是,如果只是要看乐子,那么能不能在大笑的时候带两秒钟的思考?
如果想要听故事。
那么在用他人的眼睛看世界的时候,可不可以有一些不一样的想法?
批判也没关系,辛辣也没关系,只要不是重复的赞美就可以。
最重要的是。
不管在哪个平行世界,我们都更希望看见一些不被粉饰的画面。
哪怕是虚构的。
哪怕是让人不适的。
却仍然让人相信美好或虚伪之中所投射的,是我们所生活的现实世界。
而这。
是目前台剧的趋势。
更是一部剧,应该具备的价值。
-你要在这个体系活得舒服
就要学会闭嘴,懂吗?
-我当法官不是为了活得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