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关于巴黎的电影,深深打动了我

《巴黎夜旅人》在柏林影展放映时,有采访者问导演米夏埃尔·艾斯,一部围绕着家庭生活展开的、去政治化的电影,为什么开篇是1981年密特朗成功竞选法国总统?

艾斯回答说:“虽然那一年我只有六岁,却至今记得当时的氛围,对于经历过那个时刻的法国人而言,那是我们无法回避的集体记忆。”

《巴黎夜旅人》(2022)

1981年5月,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的第一位左派领导人密特朗就职,无数中下层的平民在狂欢的气氛中幻想乌托邦的新时代。但其后接连而来的是改革失败、经济衰退、青年失业严重,在动荡的时局中左派输掉议会选举,密特朗不得不接受“左右共治”的策略,以此维持他的第一个任期并谋求连任。

从1981年到1988年间的法国政经大事,可以压缩到几行文字。但历史的湍流里不是仅有大人物大事件掀起的骇浪,更有涓涓细流的普通人的生命体验。《巴黎夜旅人》的动人处,在于它打开了普通人在集体记忆之外被折叠的、隐秘却并不渺小的私人记忆。

虽然被毫无新意地形容成“写给巴黎的情书”,但《巴黎夜旅人》和美国导演视角下的《午夜巴黎》或《爱在日落巴黎时》是不同的,艾斯镜头下的巴黎,褪去旅游胜地的浮华,纵有埃菲尔铁塔偶然出现在虚焦的背景中,画面聚焦处是没有太多“景观”的巴黎新城,是中产街区里不带传奇色彩的普通生活。

大部分时候,出现在镜头里的是高楼林立的拉德芳斯,这片商务新区曾被认为是法国战后经济繁荣的缩影,但此地的景观匮乏人们所知的巴黎特色,仿佛低配版曼哈顿。侯麦在1980年代的一些作品里,饶有兴致地拍摄“巴黎新城里的青年男女们”。艾斯仰慕侯麦,有意识地致敬了侯麦那部名扬威尼斯影展的《圆月映花都》。

1984年,年过六旬的侯麦老伯在年轻人曲终人散时,抬头看见照亮巴黎的圆月;而今,艾斯隔着近40年的时光,回望旧时光里的圆月,即便它早已西沉,却舍不得翻篇月色下的往事。艾斯像侯麦那样,捉摸特定的时代气息,寻找风格和细节之间的平衡。

《圆月映花都》(1984)

重述《巴黎夜旅人》的情节很可能显得乏味——一个中年主妇经历疾病和丈夫背叛的打击,为了抚养尚未成年的子女,她重入职场,也尝试着重新建立亲密关系。

从一开始,导演明确回避了在家庭伦理题材中的强情节:女主角伊丽莎白罹患乳腺癌并接受手术;丈夫抛弃她和孩子,与情人另组家庭,使得母子三人陷入经济紧张;伊丽莎白并不赞成女儿朱迪特积极参与学生政治运动,渴望成为诗人的马蒂亚斯和母亲关系微妙……这些抓马的家务官司被暗示发生过,但没有正面出现在镜头前。

艾斯避开繁冗地铺叙具体的家庭事件和冲突,他敏锐地意识到,生活中决定性的瞬间,往往在举重若轻的细节里。

比如,伊丽莎白尚未对孩子坦白夫妻仍在拉锯的离婚诉讼,到访的父亲已经体贴地察觉女儿将要面对的严峻的经济状况,他借口给两个外孙零花钱来试图帮衬母子三人。不刻意地构建正面冲突的情境,而是低姿态地仔细组织日常的生存细节,表演和叙事最终成为角色和角色之间、人物和观众之间的生命经验的交流分享。这使得《巴黎夜旅人》从含蓄的路径抵达情感丰盈的状态。

外部世界从狂喜转向狂怒的风暴,家庭内部金钱秩序和情感网络的崩溃,所有带来痛苦的错乱都发生在看不见的画外。

镜头的焦点落在一个女人的选择,剧作和拍摄以琐碎的、耐心的节奏,关注伊丽莎白一次次作出微小的变化,在巴黎的深夜、也是在她生命的长夜里重建个人生活。普通女性不会被恩赐弯道超车的捷径,伊丽莎白这个一开始自卑到尘埃里的中年妇女,离开16年家庭主妇的茧房,终于自主地、一步一步进入了更开阔的世界。

励志和温情的额度有,但不高。伊丽莎白不能胜任最基本的文秘,但她可以是耐心倾听的午夜谈话节目接线员。节目的主持人旺达在众多职位申请者里选择伊丽莎白,固然有女性之间共情的因素,但她仍是强悍霸道的职场女强人,不会给伊丽莎白额外的体恤。同事之间互相宽慰的氛围是美好的,但一时失控的办公室一夜情也是尴尬的。

和同事的一场“意外”留下的不是只有荒唐的余味,伊丽莎白自此开悟,她可以进入新的亲密关系,放下前一段婚姻的她,同时挣脱了狭窄的人际关系,有了新的爱人,有了边界不断扩大的朋友圈。她是马蒂亚斯和朱迪特的妈妈,她也是不附属于任何人的伊丽莎白,生日的时候,她可以和同事在酒吧舞场狂欢,而不是被家人环绕。

伊丽莎白的内心世界逐渐坚韧、强大,她不再是被同情和庇护的人,而成了有能力提供援手的人,她两次把流落街头的女孩塔鲁拉带回家,第一次是出于恻隐地短暂收留,第二次是坚决地拽着她离开深渊。

导演从角色细微的行为里捕捉人物流动的情状和意态。这里没有皆大欢喜的女性童话,伊丽莎白得到了工作、友情和爱情,但这些没有一劳永逸地解决她方方面面的问题。七年的时间留在伊丽莎白身上的痕迹,是一个普通女子在现实的尺度里逐渐自我完善的轨迹。

斩钉截铁的幸福结局并不存在,就像伊丽莎白因为疾病而受损的身体不可能恢复,然而她可以坦然面对有缺憾的、不完整的自己。伊丽莎白面对镜中只剩下一侧乳房的自己,换上一件极为艳丽的连衣裙,这样一个女性自我接受的时刻,其力量远远胜过那些牵强的“大女主”的神话。

伊丽莎白走出她的长夜,她目送孩子们独立、离家,又一轮法国大选来临时,伊丽莎白卖掉并搬离了“和前夫一起的房子”。整部电影最动人的瞬间,是伊丽莎白在搬家时,把象征生命延续的非洲雕塑送给女儿,把自己的日记赠给已经从事专业写作的儿子。

儿子翻开了母亲的日记,这完美解释了整部影片为何交织着成熟女性和迷茫少年的复调,这段40年前的“夜旅人”往事,既是母亲的记录,也是儿子的回望。

这不是作为专业作家的儿子视角下的“关于我母亲的一切”,而是儿子回溯的目光中,母亲的声音清晰起来;这不是一个面对命运被动忍受的弱女子,她对私人生活的叙述和表达让她争取到珍贵的主体性,也见证了普通人以微小的力量参与了历史,她的生命痕迹在官方叙事之外创造了另一种平行的历史。

对马蒂亚斯和导演艾斯而言,集体从希望转向失望的1980年代的法国,为何仍是一段被铭记的时光?也许不仅是因为回忆的弧光

电影里那个致敬侯麦的段落,三个孩子错过了好莱坞少儿恐怖片《小精灵》的开场,从散场通道潜入另一个影厅,看了一场《圆月映花都》,他们意外地喜欢这电影,迷恋女主角帕斯卡·欧吉尔在反复无常的亲密关系里烦恼、焦虑、又最终释然。无论当时还是此刻,普通人能拼尽全力地去爱,去生活,这是创作者和观众能分享的不多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