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陈冲的自传散文集《猫鱼》由理想国出版。“‘猫鱼’是当年的上海话,菜场出售一种实该漏网的小鱼,用以喂猫,沪语发音‘毛鱼’。随着以后猫粮的出现,它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在陈冲看来,“猫鱼”“是生命里转瞬即逝的灵感,是人的本性中被遗忘或隐藏的真相”,她通过写作打捞起这些“猫鱼”,拼合成对自己生命和时代的记忆。
11月3日,陈冲来到上海图书馆东馆,与作家、纪录片导演周轶君、作家金宇澄展开对谈,对谈内容不止于写作,还有隐藏在写作和生命之中的爱、失去、恐惧、释然。
《猫鱼》是被金宇澄催出来的书
“我能从文字的表达中得到情感慰藉,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成为一个写作者。在遇到老金(金宇澄)之前,我做梦都没有想到。”陈冲说。
金宇澄透露,有一次他路过陈冲的祖屋,给她发去照片,照片里的一切都不是陈冲记忆里的样子。“我说不要紧,你肯定还有很多回忆,很多想法,这是最重要的。”就这样,在金宇澄的鼓励下,陈冲写下一篇《平江路的老房子》,1万多字。之后陆陆续续地,她写下一篇篇散文,追忆祖辈与母亲的故事、平江路老房子的岁月、“小花”摄制组大篷车的日子、独自的异国留学之旅、每一部电影不为人知的幕后,以及生命中的爱与痛楚、挣扎。这些作品首发于《上海文学》,并登上去年的“收获文学榜·长篇非虚构榜”。这些文章集结成书就是《猫鱼》,600多页。金宇澄感叹,“比《繁花》厚多了”。
金宇澄回忆,自己最早接触陈冲的文字,是看到她写的关于导演贝特鲁奇(电影《末代皇帝》的导演)的文章,“我在《上海文学》做了很多年的编辑,编辑的职业敏感就是如果你看到好的文字,你必须要记住。如果一篇好的东西被你退掉了,然后其他杂志发表了、得奖了,那会成为编辑一辈子的噩梦。我看过陈老师的文章和她发布在微博上的文字,我能判断出,她是一个好作者。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在1980年代出国留学前就已经在杂志上发过文章了。”
陈冲建立的纸上王国,细腻、自由、直率
金宇澄认为,陈冲文字吸引人的原因,不是以电影人的身份写出了行业中不为人知的事情,“她不是用这个方式打动你的”。在金宇澄看来,陈冲建立的纸上王国,细腻、自由、直率,她的人与事,尤其几代知识分子的历史,填补了文学上海的叙事空白。“她的爸爸妈妈都是科学家,但他们做不了这个事。这里有一种宿命,就是要由陈冲写下这些文字,完成这个事情(记录家族的历史与故事)。”
对于陈冲的才情,周轶君引用了钱钟书的判断标准。“钱钟书说看一个人的写作才华,就看比喻用得好不好。我看《猫鱼》的时候,经常被吓一跳,陈冲说照片是回忆的假植,就是给你接起来了,但不一定完全是一样的。多么生动的比喻。”
周轶君还发现,《猫鱼》中有许多对当代生活的观察,比如,陈冲讲到拍《末代皇帝》的时候,导演要挑一些普通人的演员。“在他们的饭店里面,看到一个满族的服务员,导演看到了他制服下面那种高贵感,就让他在里面演一个角色。”陈冲在书里写,“那个年代,我们还能在日常生活里见到非常好看的人,护士、大夫、工人、老师,卖菜、卖肉、卖米的人,他们的出现,好像自然界小小的奇迹,让我们平淡无奇的日子漾起层层涟漪。”她还在书里写到了一个表亲,人长得非常美丽,可她生活有一些不幸,“我多次听到父母感叹,‘多可惜啊,浪费了’也许正因为浪费了,她昙花一现的惊艳在我心灵出没作祟、隐隐作痛。”她在书里感叹,“现在的美人们从普通工作和生活消失了,她们的美被严格管理、包装和完善后,在我们所期待的虚拟时空里展出,荧幕、屏幕、杂志广告牌,一点一点都是资本,不会被浪费。”
不过,真正让周轶君感觉惊讶的是,《猫鱼》中字里行间渗透的爱,特别是不计较的爱。即便里面写到了一些不愉快的,甚至非常受伤的经历,但我最震惊的是,里面没有一点怨恨,没有患得患失。”
“越懂得残忍、恐惧,你就会越向往美,越知道爱是什么”
但这份被爱包裹的文字背后,也有刻骨的伤痛。陈冲回忆,“写作的阶段,母亲正病重,我和母亲的关系很近很近,那段时间我自己的情感也是非常敏感的,因此我从记忆当中打捞出母亲非常多的碎片,她的话、她的行为,她的情感。情绪上的这种充沛,帮助了我的写作。”
因为写作,陈冲不断回望过去,回忆起自己的爱和失去,才发现,在真实体验当中,“原来我从很小就怕失去母亲,我已经到了60岁这样的年纪了,还一直有这样的恐惧。”陈冲讲述了一个自己没有写在书中的细节。“我很小的时候,我和妈妈在晒台上一起洗澡乘凉,她身上长了一粒东西,里面都是血,就是一粒鲜红的东西长在身上,我问这个是什么?妈妈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这个东西如果越长越大,长到身上很多地方了,这个人就要没了。我当时恐惧到了极点,这是一个孩子最恐惧的时候,然后我瘪着嘴,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我妈妈看了一眼,说:‘你是不是怕妈妈死吧?’我擦了一把眼泪说:‘没有,幼儿园不知道谁不给我吃熏青豆。’”我妈看着我说:‘真的?!’这样一个细节我记得特别清楚,我也不知道怎么把它写进去,我也不知道妈妈当时为什么要这样说。但是这样的东西在母亲的病床前我才想起来,在母亲的病床前我再一次恐惧这样的失去。我真的觉得庆幸,人一生只有一个妈妈,这样的失去你怎么能够承受第二次、第三次呢?”
在书中,陈冲这样书写母亲的离世,“我发现一个人去世以后,她体内其实有n个原子,她的实质中63.7% 是氧气,21% 是碳, 1.4% 是钙,1.1%是磷,等等。这一切释放和蔓延开来,在60天内它们便波及全球的空气。在刚出生的孩子身上,也会有她的一部分的原子。母亲将永远循环在风里、水里、土壤里,母亲将存在于万物中,这个想法给我带来安慰。”
正是因为生活里有残酷,才会有爱;因为恐惧,才会有美。“没有任何美是可以独立存在的,你越懂得残忍,越懂得恐惧,你就会越向往美,越知道爱是什么。”
图片来自微博超话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直面自己”
金宇澄透露,自己督促陈冲写书,本来想让她写一本小说,主角开始是一个少女一直写到她变成老太太,“如果拍电影,现在没有哪部片子让你从18岁演到68岁吧,你可以通过文字,把这个主角设定为我,过一把瘾。”
陈冲承认,这个想法非常有诱惑力。 “真的一个人唱独角戏,也不要摄制组,也不要美术组,什么都不要了,就是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我可以从16岁写起一直写到她去世,这真的是文字才能给与的自由。”
“写作对我自己帮助很大。”陈冲坦言,在《上海文学》连载近两年的那段时光,也让自己非常怀念。“跟自己独处,总有一种宁静,哪怕写到了激动,写到了失望。这样的直面自己,大概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就一个人在房间里,静静地坐下来,面对自己许许多多的弱点。有一些读者感叹说,你真敢写啊,其实我可能到80岁的时候会更坦诚一些。”
因为写作,她对历史有了更深的感触。“历史,就像刚才金老师说的,一页记录就是300年。一下子就一个世纪过去了,一下子一个朝代过去了。个人的命运呢,好像完全消失了。你这个人活过还是没有活过,谁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挺喜欢看,普通人的记录,哪怕是流水账,也有意义,因为那里有个人的命运在里面。”
“我最欣慰的一件事情是,一些与我同时代的读者,会开始跟我回忆起他们的姥姥,说当时也是这样,拿玻璃丝编了放在玻璃瓶外面,当喝茶的茶杯。大家想起自己家里许许多多的事情,大家给我的反馈都很生动。我相信我们每个人的历史,从一个长久的观念来说,都是有意义的。”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祖薇薇
编辑/弓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