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岩把《生之代价》比作苏打水,“入口看似平常,实则有点刺激,有点炸裂。”
8月31日,话剧《生之代价》在茉莉花剧场首演。重伤瘫痪16年后,刘岩首次挑战话剧,饰演高位瘫痪的阿妮,“7月20日,我来上海,到9月8日演完最后一场《生之代价》,这是一次和自己赛跑的马拉松。”
剧本实在太戳心
刘岩的人生以2008年为分界点,在那之前,她是奖项满贯的顶级舞者——
2004年,她以《胭脂扣》获第六届全国舞蹈大赛金奖;2005年《桔子红了》获荷花杯全国舞蹈大赛金奖;2006年央视春晚,刘岩与杨丽萍、谭元元共舞《岁寒三友》;2007年她主演舞剧《筑城记》《红河谷》获得文华大奖。
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舞蹈《丝路》彩排中,因为一秒钟意外,26岁的刘岩从三米高处摔下而重伤瘫痪。
《生之代价》之前,刘岩与导演查文浩从无交集。“查导通过一位著名导演要到我的联系方式,把《生之代价》剧本发给我。剧本很厚,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读完,他也没催我。剧本实在太戳心,好几次我流泪了。上话剧目,品质一定有保障。我又去看了查导的《恋爱吧!契诃夫》,很有趣。”
《生之代价》探讨两对残疾人和健全人之间的复杂关系:中年失业的货车司机艾迪和因事故瘫痪的前妻阿妮,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年轻博士约翰和他的陪护者洁斯,阴差阳错交织在一起,努力生活着。
魏春光、刘岩饰演艾迪与阿妮
魏春光、刘岩饰演艾迪与阿妮
张佳鑫、麦朵饰演约翰与洁斯
该剧英文原版《cost of living》由波兰裔美国剧作家马蒂娜·马朱克创作,2016年在美国威廉斯敦戏剧节首演,2017年登陆外百老汇,2018年一举拿下“普利策奖”戏剧奖、“露西尔·罗特尔奖”杰出戏剧奖、外百老汇杰出新剧奖提名等,2023年获“托尼奖”最佳戏剧奖提名。2023年同年,中国香港引进制作该剧并将其译名为《我们所不知道的生活成本》,斩获第32届香港舞台剧奖多项大奖和提名。
2024年,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引进并制作出品该剧中文版《生之代价》。魏春光、刘岩饰演艾迪与阿妮,张佳鑫、麦朵饰演约翰与洁斯。
说不出口的话
7月从北京来上海进组前,刘岩与朋友共进晚餐,彼时她刚结束在国家大剧院的中瑞合作舞蹈剧场《我再次呼吸》,“朋友一再提醒我,不能掉以轻心。影视剧演员都不轻易尝试话剧,太容易看出一个人有没有演技。”
刘岩在排练舞蹈
刘岩在《我再次呼吸》
“阿妮是高位截瘫者,哪儿都不能动,完全靠台词、表情去诠释。我自己演了才发现,话剧演员真是台下十年功。逻辑重音、情感重音,包括大量对白,我花了非常大功夫,光哥(魏春光)还是接不上我的语速。”有段时间,刘岩一开口,怎么都不对,技术不行,还有平时说话的习惯,“光哥开玩笑,叫我刘岩小公主。”
刘岩准备《生之代价》,一如普通演员,上台词课,每天对词,观察导演示范。“查导快把各种版本的阿妮演出花来了,我觉得很有效。同样一段台词,我换不同方式一遍遍试,直到找到适合我的表达方式。”
阿妮许多台词让刘岩犯难,她需要反复排练
阿妮许多台词让刘岩犯难,她需要反复排练
7月22日,《生之代价》建组,刘岩与自己的赛跑开始,“一直到8月31日首演,我必须咬着牙。阿妮对职业话剧演员来说,要求都很高,何况我是跨界表演。无论话剧或舞剧,进入角色,一定要破掉自己。”
阿妮讲话直接,有些台词,刘岩说不出口。“我第一次读剧本,觉得自己不能演阿妮。我受不了她说话的口吻,读到第三场戏,我又理解了她。编剧非常厉害,她的身体没有障碍,但写出来的台词太了解我们的内心。”
破掉自己,对于曾经碎过的刘岩而言,沉重而充满挑战,“我的身体状况与阿妮类似,与她共情,有时候反倒成为障碍。一些台词对我来说非常难,过不了自己这关。”
刘岩举了16年前的例子。刚从重症病房转到普通病房时,她每天都在输液,夜夜失眠,“我妈是西医,坚决反对再加药。我不能吃安眠药,取而代之喝安神补脑液。有天凌晨,我叫护工阿姨拿安神补脑液,阿姨劝我不要再喝了,已经喝两支了。我坚持让她拿给我。喝完后,我特别想把那支小玻璃瓶砸了。我问阿姨,我可以把瓶子扔地上吗?那时是凌晨3点,阿姨睡得有点迷迷糊糊,问我什么意思?我说,‘我想砸了它,你又要扫地了。’阿姨抱着我哭了。我不是没有脾气,但我的表达、我的做人方式,不会像阿妮那样肆意。”
剧组同事调侃刘岩放不开,刘岩反倒觉得畅快,“大家没有因为我是舞者,我身体有障碍,就放低要求。有一次,查导大声问我,‘你是不是不能面对?’刚开始真的是这样,我会粉饰,我知道导演说的是什么,特别虐心,我会泪奔。”
回到酒店,刘岩没有找朋友和家人倾诉,“那天下午,我真的炸了,心里在下雨。我知道导演要什么,我也看到他的表演示范,但我做不到。”
那一刻,刘岩忽然想起,年幼时跳舞,怎么都过不去自己这关,“困难一定是200%,来上海前,我也想过可能比我想的更难。那些台词非常扎心、非常虐,对我来说,是双重虐。”
我不会“画饼”
在刘岩眼中,阿妮坚韧、倔强、有个性,高位截瘫后,只有手指可以动。“排练时,查导常唠叨,你能不能少动一点;光哥也说,你怎么又立起来,你必须要靠着。查导知道我研究中国古典舞的手舞,安排了一场梦境戏:梦中,阿妮在浴缸中双臂起舞。”
刘岩饰演的阿妮在梦境中以手臂起舞
刘岩在《生之代价》
2010年,刘岩坐着轮椅,攻读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学专业博士学位。如今42岁的她,是北京市政协委员、北京舞蹈学院教授,开的第一门课是《中国古典舞手部动作与印度古典舞手部动作比较研究》。
阿妮用手跳舞,“梦幻时刻,让生命升腾起来”,刘岩在梦境中会做什么呢?
“我不太做梦。我条理性强,把自己理得挺好的。受伤16年了,我很现实地逐步接受自己,我不觉得现在已经很好了。我需要时间帮我去理解生活,我仍旧在接受的过程中。”
家在内蒙古,刘岩9岁告别父母,到北京学习舞蹈,“我爸经常说,我做一些他们想不到的事,像做梦一样的事。量变到质变,好多事都是这样,我脚踏实地、一步步做,如同演《生之代价》,背词、对戏、联排,每天回酒店复盘。受伤以后,我更不太去给自己画饼,但是我积极地生活。”
来上海演《生之代价》,刘岩推掉了北京大量工作,“毕竟是跨界演出,我用200%力气准备。自如、放松地面对观众,平时就要努力,我非常纯粹地准备话剧,这就是追梦的过程。”
刘岩出席慈善活动
刘岩一直记着父亲接受采访时说的话,“他说,‘刘岩是家里的领头羊,她出太阳,我们就有收成,她是阴天,家里就下雨。我很感谢我女儿。’他在家里从来没这么说过。这些年,我的身体给父母带来太大伤痛,但他们一直以我为骄傲。我没有硬撑,也不是撑给别人看。受伤是意外,我没有办法选,我只可以选面对它的态度、我的做法。”
从导演转回演员
受伤16年,刘岩在《生之代价》第一次用上了电动轮椅,“大家开玩笑,你没上过驾校,还是要学一学电动轮椅。刚开始不太习惯,与手动轮椅不太一样。手动轮椅,我花了好几年磨合。”
《生之代价》第一天排练,门口有个小槛,刘岩的轮椅过不去,得找人帮忙。两三天后,她惊喜地发现,门被悄悄调整了,她能自己推着轮椅丝滑进入排练厅。
每天上午,刘岩要复健,“游泳池很大,在酒店另外一个区。工作人员带我去游泳池。上海的无障碍设施和人文关怀都很好。我去纽约、伦敦工作,也有轮椅过不去的地方,但是不是有人文关怀?很重要,上海有。”
刘岩执导舞剧《蓝色裙摆》
刘岩在导演过程中
在北京舞蹈学院当老师之余,近年刘岩执导舞剧《蓝色裙摆》《京宴》,“我享受做导演的过程,像个大家长去照顾大家,把过程想得非常充分。再转回演员,我特能理解查导。导演面对特别多繁杂的事,我又不会骂人,内心特别想爆炸。很多事,不是你想就能做成,要有团队意识,否则你说了,人家也不去做。”
“年龄越来越大,身份不断叠加、跳转,我还是做自己。很多标签是别人赋予我的。外界的审视、夸奖或批评,都不太重要。我享受现在做的事。”在上海的40天,刘岩只想着《生之代价》,“过程很单纯,台词、对手戏、服化道让我更接近阿妮。父母看了我演的阿妮吓一跳,他们了解生活中的我很不一样。”
《生之代价》演出现场,观众不时被剧中小幽默感染,“虽然是关注残障群体的题材,但一点也不乏味、不说教”“四个角色各有各的可爱和无奈”“第一次看残疾演员跨界演出,平凡真实、后劲十足,特别是两场洗澡戏的爆发力”。
8月31日至9月8日,《生之代价》所有演出场次均设有限量轮椅座位,9月2日手语场演出,现场会有手语同步翻译,欢迎但不限于轮椅观众、听障观众来茉莉花剧场。
“打开自己,拥抱阿妮,跨越自我,这个过程非常治愈。”刘岩总结第一次演话剧的体验。
《生之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