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飞鸿看文字慢。以往她拿到手的剧本很少有一天之内能看完的,都是看看、放下,过两天再拿起。《解密》剧本是她难得能一口气从头读到尾的。不过,答应出演电影《解密》之前,她犹疑了很久。自己出演过类似的角色,不知道还有什么新的东西可以贡献。但最终,她被导演陈思诚说服了。
以往大众提起俞飞鸿,总会将她跟“美”联系在一起。诚然,从早期《小李飞刀》里的“惊鸿仙子”,到近几年《第一炉香》里的姑妈梁太太、《玫瑰之战》里的精英律师令仪,大多数时候,俞飞鸿在荧幕上的形象是明艳不可方物的。
不过,对于长相,她显得很淡然:“长相这个东西,我实在是毫无骄傲感,因为我对它没有任何贡献或者创造力在这个上面,所以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可以因为这个事情而自豪的。”
她更享受演戏时融入自己创造力的快乐。在电影《解密》拍摄期间,俞飞鸿根据自己对角色的理解,一点点控制着减重。到拍摄后期,她总共减了十斤左右,化上皱纹和斑点,憔悴感和年龄感一下子上去了,人物也立住了。
在俞飞鸿看来,角色无大小,都有值得琢磨的地方。“我现在演戏不多,但是其实我无时无刻不在研究表演这件事,因为它是我的爱好,我越热爱它我反而就越挑,演的越少。我希望我如果还在演的话,每一个角色,无论戏多戏少,都是一种有效输出,这样我才觉得有成就感。”她说。
在电影《解密》中,俞飞鸿饰演主角容金珍(刘昊然饰)的养母叶筱凝。受访者供图
“贡献你的气质”
南方周末:你当时接这部戏是什么原因?
俞飞鸿:当时陈思诚导演找我的时候,我觉得剧本很不错,很成熟,也是一个很工业化的剧情片,应该会是一个好看的电影。但我当时看这个角色的时候就觉得剧本里可供她发挥的空间不够大,而且这种温柔善良的角色我好像演过了,有点不想重复。
所以当时我见思诚导演,是带着犹疑去的。我现在出个门也要做好几天的心理建设,那我接一个角色,去拍一个戏,就更要有一个很长的心理建设过程。
另一个犹疑,是当时我不知道自己能给这个片子带来什么贡献。我的意思是,如果演戏上发挥余地没那么大,那我还能贡献什么?他说,贡献你的气质。后来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说演员跟角色之间首先是形象和气质的契合度,这个在演技之前。如果你没有契合度,演技再好也很难让观众相信这个角色或者代入这个角色。
他觉得,在我们这个年龄层,有那个年代气质的人不多。当然我很荣幸他认可我这个。他可能觉得我穿上旧时候的衣服能有旧时候人的样子,这个对导演来说可能是更重要的。确实,我有时候看我父母五六十年代的照片,他们就有跟现在的人不一样的气质。
后来我想了想,虽然对我来说演技上的发挥空间并不是很大,但是她还是有年龄跨度的,在仅有的空间里还是有东西可以琢磨的。其实是我第一次在电影里尝试了老年装,结果我发现那是我最喜欢的一个造型。
南方周末:1957年被批斗那个?
俞飞鸿:对,化完那个老年妆,我一下子人就松下来了。我觉得我的老年装比我穿旗袍靓丽的形象更让我喜欢,让我觉得老了也不过这样,没那么不堪。被批斗被内耗的那个造型,把我全部弄黑、弄上斑,吹上皱纹,染上白发,一下子年龄感、憔悴感和经历过折磨的那种感觉就出来了。让我欣喜的是,就算经历岁月的折磨、时代的折磨,仍然可以没那么不堪地老去,这让我很欣慰。
我情愿跟有爱心的凡人做朋友
南方周末:你有没有看《解密》小说原著?
俞飞鸿:我没看小说。当我答应接这个角色以后,我就以全新的心态来拥抱这个角色。我特意先不去看援助,因为剧本毕竟是经过改动的,所以我希望能不受原著或者其他的干扰,尽量去贴近剧本中所呈现的我的那个角色。既然答应演了,那我就会倾尽全力,去思考、做功课,对自己形体上做一些改造等等……无论是哪方面,我都会尽全力去演好这个角色。决定开拍以后导演告诉我们,这个戏会顺拍,这对演员来说是一个很友好的方式。
南方周末:跟人物的成长一起走?
俞飞鸿:对,我这个角色有大概十几二十年的时间跨度。有跨度的话,顺着拍,演员的情绪根据不同时代,慢慢延展、慢慢改变,是比较顺的。其是在那种年代,是非常大的跨度,甚至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这让我觉得有点好玩了。
当时我比现在重个10斤左右。我从来不是一个胖人,但那个时候可能是我最胖的时候,要穿旗袍,我觉得我得减减。容太太其实是有四个阶段的,第一个阶段是小金珍刚来,12岁;第二个阶段是他16岁上大学;第三个阶段是他大学毕业要进701,第四个阶段是他从701回来,跟我们见了一面。
我想我还不能一下子减到最后那个阶段(的体重),因为一开始他们家境殷实,工作体面。开拍前我就减两三斤,我留一些丰腴的感觉在上面。她那时候年纪轻,家境也好,是有知识、有家底的这样一个妻子、母亲形象。到了第二个阶段,我又减个两三斤,因为小孩子长大了,我们在慢慢变老,但还没有那么老,可能是四十多(岁)或者快五十(岁)。第三个阶段是金珍被带走,这已经是解放后了,又减了两三斤,更消瘦一点,年龄感就会上去。
到最后被批斗的时候,她受的打击是最大的,先生去世了,还要被批斗,还要担心女儿,所以我到那个时候,才瘦到最瘦的那个阶段。穿那个对襟的中式衣服,还有点晃荡,更有悲惨感。但她的韧劲还在,主心骨还在。她对金珍的爱没有变,最后还是送了酥糖,多大的痛多大的苦,都只藏在心中,不轻易诉说,仍像往常一样,默默地送走孩子……这就反而显出女性力量的伟大。
南方周末:这是形体上的,内在的你怎么调整?
俞飞鸿:内心戏,我觉得导演其实希望她是一个女性力量的代表,在这个家庭里凝聚爱的一股力量,包括小金珍刚来,拿大碗喝茶的时候,也是容太太先做出的举动,一家人心领神会也跟着这样做了,在表演上我希望是尝试尽量不动声色。
其实生活中大家想表达什么或做什么时,往往是先掩饰或者尽量不让人看出来,很多时候情感爆发是滞后的。刚开始碰到一个大的突发事件时,大部分人是木讷的,不知道怎么应对、表达,尤其我们中国人。很多普通人情感的爆发都是在事件之后,突然在一个不相干的点上爆发了。
南方周末:你读梵高时,觉得感谢上帝赐予你平庸,但是这次恰恰演了一个跟超级天才待在一起的故事,你这个观念有所变化吗?
俞飞鸿:没有变化。这是个电影,电影剧情需要我怎么样演,那我就该怎么样演,这个跟我个人的观点没有关系。我读《乔布斯传》,看完觉得这个人好讨厌,对不起,这么说很不济。他确实是个天才,但无论从哪里看,做同事、邻居、老板、丈夫、父亲,他都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合格的(形象),我想象把他作为一个我认识的人的话,我会敬而远之,因为他会有很多不合情理的(举动),或者会做很无情的事情。那我情愿跟有爱心的凡人做朋友。
“先让自己快乐,才可能给周边的人带来快乐”
南方周末:你的生活中,母亲对你有多大的影响?
俞飞鸿:太大了,我原生家庭是一个很美满的家庭。有人问到两次送容金珍走、送他酥糖代表什么?我说对我来说很容易有代入感,因为我妈妈就是这样的人。她们这代人不太会用言语来表达爱,每次我回家她就问,你要吃什么呀?想吃什么呀?或者坐在餐桌上她还在小声说,你多吃点这个,多吃点那个。
她八十多岁了,膝盖不好。我每次离家,她还要扶着楼梯一步一步下来,走到车库门口,看见我坐上车,挥挥手说路上当心啊……这就是她表达爱的方式。就像容太太给金珍酥糖,其实是一种爱的表达。
我也很能理解他们家庭(遭受)的重创。我父母2022年都进icu了,我突然面临可能比我想象中来得早的失去他们。那段时间我们家里人轮流陪护,我在医院里看到很多普通人。麦家老师的《人生海海》让我了解,不同家庭、不同背景、不同文化的人,有不同的爱的表达方式。我了解他们的担忧、痛楚,我也能理解他们的做法。
南方周末:什么时候感觉到自己的沉稳,或者自己把持得定?
俞飞鸿:哪个点我记不得了,但应该是在三十多岁吧……其实我一直在成长,哪怕是到了现在这个阶段,这个成长是不断的。我记得四十多岁的时候有人采访我,我说,我真的感觉到四十不惑了。我觉得古人很有智慧,以前只知道这四个字的字面意思,但是真的到40岁以后才感同身受,知道什么叫不惑。
南方周末:在你这个不惑史上,阅读有多大的占比?
俞飞鸿:我觉得是很大的占比。阅读不只是读一本书,阅读是看书、听书、看电影、看剧、看人、看事、看社会、看世界,我的阅读是包括这些的。包括我去过的地方,接触的人,拍的每一部戏,全是加持,全是垒起的一块块砖,成就我现在。
现在我自己特别满意,因为我特别快乐,没有负担,我没有惑了。我觉得别的没什么可骄傲的,但我做到了让自己成为一个快乐的人。我首先要有能力让自己快乐,才有可能去给周边的人带来快乐,或者给更多更远的人,比如说演一个角色让观众得到快乐。
南方周末:关于导演工作你还有规划吗?
俞飞鸿:不强求,顺其自然。如果缘分到了,我不排斥,但我不强求。我当时导完那个戏(编者注:2009年俞飞鸿首部导演作品《爱有来生》上映),接受采访的时候我说了一句话,没想到一语成谶。我说,这可能是我导的第一部电影,也可能是最后一部。这十七年间,我没有再导,没有强求。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向阳 南方周末记者 翁榕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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