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张友发
东北景观和悬疑类型的变奏,是理解《雪迷宫》的一个切入点。
在国内悬疑剧集这几年发展成熟的过程中,东北悬疑是重要催化元素。从早期的《白夜追凶》、《无证之罪》到最近的《漫长的季节》等悬疑剧中,东北的地理与文化背景都是故事展开的重要线索。漫天冰雪和衰败工厂承载着视觉奇观,东北下岗潮则勾勒出社会的线索。
《雪迷宫》导演吕行也是《无证之罪》的执导者,在这几年,他感受到了大众对于悬疑剧明显的变化。一方面,单纯犯罪奇观的累积已经让观众习以为常,另一方面,大众对于悬疑剧除了剧情的发展,也希望能找到其他的共情点。
《雪迷宫》的故事背景仍然发生在东北,而且回到了上世纪90年代。在场景的设置上,剧集有意避开了观众熟悉的东北元素,故事发生的季节变成了夏天,城市也变得更加热闹和具有烟火气。
吕行希望剧集能离观众所熟知的东北视觉符号陌生一点,“我们做《无证之罪》的时候已经在冰天雪地、破败萧条这个方向走得比较极致,后来新推出的作品做得更加极致,我们其实就反其道行之。”
在场景更新的同时,这部剧集也希望进行类型的变化,将悬疑剧与生活剧进行类型融合的尝试。在打击冰毒犯罪的主线中,剧集穿插了大量的日常轻喜剧情节,尤其是做饭和吃饭的情节,比如主角父亲开办的鸡架店,和主角办公时的小食堂,就成为承载这种日常剧情的场景。
这种尝试无疑有其价值,界面新闻在之前的报道中也曾经谈到,悬疑片已经成为国产电影的一剂猛药,但是悬疑剧在这几年却变得更加分众,甚至让一部分用户出现了审美疲劳。这既有类型重复的原因,也因为长剧承载悬疑类型,会让大众对于悬念的期待被拉伸。
无论是类型融合还是场景变奏,《雪迷宫》都有点“反其道而行之”,这既会给市场带来新鲜感,也会挑战大众对悬疑剧的惯有预期。尤其是下饭剧的节奏和悬疑故事会存在一定的不同,这既考验剧集的调和能力,也需要观众对于类型融合的接受度。
不过只有对这一类型进行尝试,才能找到悬疑剧新的市场突破点。关于对剧集的期许,吕行是这么想的,“我会希望它能够成为一部让观众觉得很好下饭的悬疑剧。”
以下为界面文娱等媒体对话《雪迷宫》导演吕行和编剧张鸢盎和麦利雅斯,内容略有编辑。
生活悬疑的新尝试
q:导演从《无证之罪》到《回来的女儿》拍摄了几部爆款悬疑剧,这部《雪迷宫》看片的感觉跟以前挺不一样,有现实主义,喜剧元素又很强,这个项目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你怎么根据特点来把握导演风格?
吕行:你能看到里面有很多轻松有趣的部分,基本就达成了我们的目标。《雪迷宫》的定位相当于是刑侦生活剧,通过缉毒小组展现了那个年代公安干警火热的缉毒生活,并不是一个完全奔着缉毒事件情景而走的故事。作为一个东北人,我希望通过展现东北人的乐观和生活智慧,让观影者感受到一个既紧张又轻松有趣的故事。
q:一部分是刑侦,一部分是生活日常,前几集就有大量的吃饭,他们互相调侃的片段比重放得很大。
吕行:是,做饭跟吃饭是中国人日常生活里很重要的一部分,公安干警其实跟剧组的人很像,大家都同吃同住同劳动,所以这一部分的生活也是他们刑侦工作当中非常重要的一面。这一面在剧中就进行了提炼跟放大。
剧的主类型还是刑侦剧,正邪对抗,在一起破案、抓捕是故事的主线。在主干成长出来一些有趣的枝杈,就是他生活当中的点点滴滴。
q:从《无证之罪》到现在,怎么看待现在整个市场上悬疑类型发展的现状,现在受欢迎的悬疑剧对比之前会有什么区别吗?
吕行:最开始我们做悬疑剧的时候,还处于人无我有的状态,市场上悬疑剧比较少,尤其是短剧集。那时候会有各种各样的犯罪奇观展现给观众,随着悬疑剧的发展,涉及的题材跟类型越来越广泛,对案件会追求更加极致,因为单纯奇观性的东西已经很难吸引观众。另外也会叠加其他的类型,《雪迷宫》就把生活剧这种类型元素叠加到悬疑故事当中。
q:之前跟其他创作者讨论的时候,会有人认为现在国内的悬疑有点太泛了,除了情感跟古装之外,很多剧都会包括在悬疑品类里,你怎么看悬疑的范畴问题?
吕行:这就取决于对悬疑剧的定义。因为悬疑剧本身没有明确的类型特征,甚至都算不上独立类型,是一种讲故事的方式。对我而言,悬疑剧的类型定位可能会更明确、更收紧一些,悬疑剧没有那么广泛,只有比较极致的某一品类才算是悬疑剧。
q:有感知到观众对悬疑剧审美的变化吗?这几年的悬疑剧从《无证之罪》开始变得非常多了,观众也容易会有审美疲劳。
吕行:会有,我之前在一部悬疑剧的观众评论时,观众有提出过这么一个问题,这个故事本身挺刺激的,但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把它看完呢?除了想知道故事的答案以外,观众还希望能够在故事里面能够共情。
悬疑剧如何能让观众共情,是我后面比较在意的一点。除了关注站在主人公的视角里,被这个故事所吸引,随着我们故事主角一步步探究到事情的真相之外,还有什么东西是我们能带给观众的?
q:这几年在悬疑电影影响下,大众对于悬疑会越来越追求不断反转和高密度剧情,但是剧集由于长度不可避免要加入一些内容支线,那我们怎么避免在做悬疑剧时,大家对于悬疑的期待感慢慢消磨?
吕行:每个故事吸引观众的策略都会不同,可能有的故事会希望有密集的反转,让观众去烧脑。对于我们而言,在长剧集里面,我们在具有这一部分大情节的前提下,在小情节里面会更期望观众能够被我们的人物所共情。
因为共情了之后,剧中人物在生活当中哪怕遇到一件很细小的事情,也会让观众产生牵挂,与担忧,这种方式可能是《雪迷宫》希望能够达成的吸引观众的方式。
q:接下来悬疑题材还有哪些创新点可以挖掘?
吕行:这个很难判断,现在市场上很难见到新的题材或类型,比较多的就是在以往题材里找新角度。把不一样的类型融合在一起,让观众产生新观感,可能是未来的发展方向。
比方说我现在正在拍摄的剧集《势在必行》,就会把刑侦的视角放到监狱里,这是以往悬疑剧里不太有的一个空间。由此带来的你要面对的,要不然就是狱警,就是那些管教是你的同事;要不然就是犯人,形形色色的已经被判刑的人。在这种空间里,对故事的观感肯定就会有差别。
《雪迷宫》把刑侦剧和生活剧叠加在一起,虽然观众可能不一定能够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这种观感到底是怎么来的,但是一旦达成了,人家就会在观看的时候有那种很明确的不太一样的感受。
90年代的故事张力
q:为什么把故事定在90年代?
张鸢盎:中国大陆是1991年开始出现冰毒,整个90年代冰毒的犯罪集团日益猖獗。剧中选定的1997到1998年的时间段也比较特殊,因为1998年8月公安部刚刚成立缉毒局。1999年的9月东北中国刑事警察学院设置了缉毒学的专业方向,招收了国内第一批缉毒专业的本科生。
我们的故事在缉毒局成立的前夕,很多地方的刑警民警非常缺乏缉毒相关的专业知识。我们和当年参加过缉毒工作的一线刑警前辈也聊过,他们那个时代属于什么都抓、什么都管,所以对于毒品案件基本上摸着石头过河。
全国早年缉毒理论的薄弱和缉毒形势的严峻形成了非常强烈的反差,这是我们调查过程中普遍发现缉毒工作最大的难题之一,所以我们把故事聚焦在特殊的时间段,去集中写一写这些困难和缉毒英雄们英勇无畏的精神。
q:前4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1997年左右,也看到了当时这种刑侦手段,包括一些化学知识、毒品知识的介绍,在这种专业性内容上,咱们在创作时做了哪些案头工作?
麦利雅斯:主要还是采风,去咨询专业人士。我们也会买一些专门的书籍去看,比如说有一本书叫《禁毒学导论》,我们已经快翻烂了。一般我们都是带着剧本里的问题去采风,先有了分集大纲,我们再去采风,去补完专业知识。
q:这几年缉毒片和警匪片会出现一个现象,反派和正面角色同样受欢迎,在编剧时如何保持正反角色之间的平衡?
张鸢盎:这个不管是缉毒题材还是其他刑侦题材的一个难点。一旦故事中存在对抗,有所谓的正派、反派的时候,我们希望反派聪明厉害。因为如果反派很弱,会显得正派也很弱。但反派如果特别聪明厉害,又会担心他是不是压过正派,这其实是自古以来一直存在的创作方面的难题。
编剧能做到的是去控制故事讲述的视角,这个剧不是单线叙事,专案组破案的过程,同时也有反派作案的计划变动,两边都有描写。但我们更希望观众代入到专案组,以郑北为代表的整个团队视角去拨开整个故事的迷雾。
如果想做出悬疑点,就要控制反派行动的篇幅。如果我们直白地写反派是怎么犯罪的过程,反派这一part精彩了,但对观众来说也不存在悬念了,因为所有的真相我们都看到了。视角调正之后,就不太出现反派过于压倒正派的情况了。
q:这种热火朝天的气质会和悬疑给大家的经典印象有冲突吗?可能不仅仅是中国的悬疑,国外的美剧好像也很少有热火朝天、有趣的悬疑,所以这个气质要怎么统一呢?
吕行:这一点其实在拍摄的时候,就是处理大情节和小情节的问题,国外虽然没有热火朝天有趣的悬疑剧,但是目前职场剧以及有一些行业剧里面,也会把这点给放大。比方说《机智的监狱生活》、《机智的医生生活》,它都属于带有类似观感的这种作品。
英国和美国拍的《福尔摩斯》,包括大家一直很津津乐道《东城梦魇》,虽然没有那么轻松有趣,但是人物是非常鲜活的,所以这不是一个完全全新的品类,在以往的剧集当中也是有迹可循的。
90年代刑侦手段比较原始,没有办法通过像监控摄像、手机定位等现代科技去辅助破案,就更需要一线刑警最大程度去动用脑力和体力对抗犯罪分子,也会呈现出比较直接的戏剧冲突。
q:之前看采访说你去拍剧,而不是电影,是因为没有个人特别强烈的表达,更想讲一些公共叙事,《雪迷宫》想表达的公共叙事是什么?《无证之罪》之后,你觉得《雪迷宫》打开了这类型悬疑剧、刑侦剧新的方向吗?
吕行:我在《雪迷宫》里希望能够不太一样的,我希望能够让观众看到一个新型的东北刑侦剧,它是一个刑侦生活剧,它这种生活品类在市场当中很少见,所以我会希望观众能够看到一个轻松、有趣、幽默,但又紧张刺激的故事,这点是我觉得在这个剧里面,我会希望能够把它达成的。
所以你看在拿到了剧本以后,它里面做饭的老舅,他在食堂里面不停地给大家做饭,这部分元素就进行了放大。他们食堂里面各种各样好吃的,不停地端给观众,让观众去看,我会希望观众一边看的时候,一边就把手机举起来了,准备要定一个同款的外卖。
不一样的东北空间
q:故事发生的时代离现在相对久远,在创作过程中是通过哪些设计来反映当时东北的特色风貌的特点?
吕行:我是一个在东北长大的人,印象当中东北的生活,那个年代里人跟人之间的关系很近,不管是工作伙伴,还是日常生活里的邻居、街坊,所以在故事设置里,专案组也是一个小的团体,回到家附近,周边邻里又是一个团体,在这两个团体里,编剧提供了很好的人物关系基础,让我们去进行发挥。
在筹备和拍摄期间,也尽可能地希望主创以及演员去融入东北的日常生活。因为东北有很大一部分空间保留了那个年代的感觉,所以我们也会带着演员去采风,去街头巷尾吃一些小店,感受他们的日常生活,把这一部分比较东北的东西给还原出来。
q:故事情节的设计上,有哪些桥段是符合当时的印象专门加入进去的?
吕行:鸡架店是特别典型的属于东北的空间,不管是开鸡架店的郑北父亲,还是来吃鸡架的食客,有这么一个空间把他们承载进来了以后,就变成了很好的舞台,能够让人去感受那个年代。
q:这几年大众对于剧集下饭的需求也还是挺大的,《雪迷宫》在设置这些偏生活化轻喜情节的时候,有没有考虑到用户也是有这部分需求在?
吕行:有,最开始做《无证之罪》,会特别喜欢看比较极致的悬疑剧,随着工作压力越来越大,生活当中用于娱乐跟观剧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会希望在看剧的时候,也有一部分剧集能够调剂内心的感受,也就是所谓下饭剧,我会希望吃饭或者做饭的时候会有一些剧,能够陪伴着我。
对于《雪迷宫》而言,我会希望它也能够成为一部让观众觉得很好下饭的悬疑剧,因为这种定位对于悬疑剧来讲不是一个普遍现象。悬疑剧都希望尽可能地让观众盯在荧幕前,没有尿点地吸引着观众一集集看下去。我是希望《雪迷宫》能够更多地融入到观众的日常生活里面,变成喜闻乐见的作品。
q:东北场景在这几年,很多悬疑剧、刑侦剧也用得比较多,《雪迷宫》这次也是把场景放在90年代东北,怎么在场景上去形成一定的差异?
吕行:东北悬疑现在已经变成一个市场主要的类别派系了。东北悬疑而言,我首先会希望它能够离观众所熟知的视觉符号陌生一点,比如我们联想到东北悬疑故事,就会联想到冰天雪地、重工业的工厂,一座破败的城市或者乡镇。
《雪迷宫》里面轻松有趣的那部分,让我们能够有所基础地摒弃掉一部分对于东北的惯有想象,所以我们故事放在了夏天,一座看上去没有那么破败的城市里,还原他们日常生活很有烟火气的场景,我们希望让观众感觉到这跟以往东北悬疑故事所看到的场景是不太一样的。
q:等于是有意地在避开大家特别熟悉的东北悬疑场景元素?
吕行:对,因为那些观众看了很多。我们做《无证之罪》的时候已经在冰天雪地、破败萧条这个方向走得比较极致,后来新推出的作品做得更加极致,我们其实就反其道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