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舞者陈梓豪 人生不止500英里

◆自由舞者、编导。30岁,成都人。毕业于北京舞蹈学院现代舞系。

◆曾任北京现代舞团排练总监。现为中央芭蕾舞团特邀编导,乌镇戏剧节、阿那亚戏剧节、中关村舞剧节、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特邀艺术家。

◆2024年中央电视总台元宵晚会导演。获多项国内外国际舞蹈比赛金奖。

◆个人代表作:舞蹈剧场《29》《星星的孩子》《系》《穿条纹睡衣的男孩》《如戏人生》《生命的影子》。

◆舞剧代表作:《春之祭》《白鹿原》《三更雨·愿》《二十四节气·花间十二声》《十二·生肖》《水·问》《长城》《北京·我们》《幻茶谜经》。

刚刚过去的端午假期,6月7日~10日,陈梓豪舞蹈剧场作品《500英里》在“鼓楼西”剧场连演6场,是“鼓楼西”剧场10周年特别巨献。

第一次看陈梓豪,是去年10月解放军艺术剧院他的《29》,感觉是被五雷轰顶,直看得惝恍迷离。记得那个晚上天落微雨,走出剧场时的我,胸中像鼓荡着一整面帆。

这一回,5月30日晚先去看了第一次彩排。关了风扇的鼓楼西第三排练室,我们全程站在观看席上,眼前白色的当代艺术装置是迷宫也是孤岛,穿梭其间又腾越之上的舞者就在我们脚底抑或眼前,我看着汗水一点点渗出在他们的肌肤。那晚的陈梓豪系了一根发带,汗飞如雨,专注的脸和身体有种破碎感。

6月7日晚首演,看到了舞台,看到了光。每个观众都被邀请去走一走台上的“迷宫”,真的很窄,不可思议舞者怎么在里面跑,磕碰到会有多疼。在台下望着我一一采访过的舞者们,英俊到逼人的田凯剪短了他的头发;中央民族大学mfa“舞蹈表演”在读的高旭澎说起话来真挚饱满得像个孩子,但跳起来就像个神;肖淇心是大理白族,长到齐膝的头发跑起来像风中的雾和旗,感觉每根发丝都会跳舞;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的周芯羽则像她的名字,轻灵、飒,信念有光。

印象中,那夜的“鼓楼西”剧场像个梦境。

“作品就是我,你看到它是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

北京青年报记者吴菲(以下简称吴菲):去年看《29》,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搬演国外的什么作品,实在太赞了。后来知道是你原创的,我太吃惊了。感兴趣你的经历。

陈梓豪:我是成都人,很早、12岁就离开父母,到专业的舞蹈学校;17岁考到北舞,来北京上大学。所以就比较独立。

吴菲:干舞蹈不是很难吗?那种训练、纪律性。

陈梓豪:压力会很大、很累。

吴菲:那这个是你自己喜欢的吗?

陈梓豪:自己喜欢的。我自己选择人生,然后一如既往走到现在。我比较幸运的是,我在做我喜欢的事情,在这件事情上又比较自如。虽然也有烦恼,就现实层面那些东西吧,比如说年龄,舞者还是很敏感年龄的;还有生存,今后的展望,它能不能够成为一个有延续性的事情。

所以在每个阶段我都会跟自己有一个对话——你想要什么?你想成为谁?你想做什么样的事?这个就体现在我的作品里。《29》的时候,我在想三十而立之前每个人的焦虑、彷徨、恐慌、紧张。这个是很现实的,因为金字塔尖的人是少数的,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也是少数的。

有人看不懂,“现在的孩子压力都那么大吗?”真是有那么大。因为现在优秀的、厉害的人太多了。你不努力、不奔跑起来就会被淘汰,所以每个人都很用力地在奔跑、去争取。

所以我29岁做这个作品,其实是挺真诚地把自己抛出来的。我把我不敢面对的事情抛在舞台上,我真实的恐慌——生存、年龄,以及不想长大。我希望我可以永远是没有长大的少年,但现实是必须你要长大,你要去面对、你要去成长。因为这个叫责任,要承担。你对自己的责任、对家庭的责任,甚至你对社会的责任——因为你要有一定的价值,要不然你就是个废人。

吴菲:跳现代舞也是选择吗?

陈梓豪:选择。我其实内心还是比较笃定的,我觉得现代舞更是我。

吴菲:那会儿是不是没怎么考虑将来?

陈梓豪:没有考虑过将来。我挺幸运的,从小到现在,我没有参加过一次晚会去跳伴舞。舞蹈对我来说,从来都是好美好的事情,我没有想过用它来赚钱。这个幸运让我其实挺有自信的。这种自信,其实在我的作品中有些时候是可以看见的。

因为我挺任性的,而且我挺不装的,我挺直接的。我从来不隐藏和掩饰自己的野心和欲望,它们在我的作品当中都会出现,甚至一些很私密、隐晦的东西都会出现在我的作品中。作品就是我,你看到它是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

吴菲:在很多人看来,任性是要有资本的。

陈梓豪:我的资本其实是在于,我的家庭给了我很大的鼓励,我的爸爸妈妈其实给了我很多的爱和支持。他们和舞蹈、艺术完全不沾边,但他们希望我健康第一,快乐第二,然后就做我想做的事情。

所以我跳舞不是为了生存,而是它可以让我用我的专业,为社会、为这个时代、或者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这个是一直以来我在思考的。我觉得这个是精神养分,它是可以改变另外一个人的,这个力量是可以打给另外一个人的。

(左起)舞者肖淇心、田凯、高旭澎、周芯羽

“人生就是一次跑酷的旅行,跑着跑着就顺了”

吴菲:《29》之前你都做什么?

陈梓豪:我是一个关注当下的编导。我所有的作品都是现实题材,我会探索每一个当下、每一个特殊的群体,比如我关注自闭症儿童、自闭症群体,我编了一个《星星的孩子》,这个作品获了国际大奖(编注:第十二届美国国际芭蕾舞大赛usa ibc2023最佳编导金奖),就是我希望用我的能力去让更多人看见他们,给予这个群体爱,我觉得我可以用我的专业去抚慰和拥抱他们,这对我来说是有价值的。

吴菲:我很感兴趣你的心灵,有些人是看不见这些的。

陈梓豪:我是觉得现在大家都把自己包裹得挺严的。可能慢慢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我要替他们把他们摆出来,替他们把他们放出来,让他们看到他们自己,然后让他们知道——我这样还是可以值得被爱的,我这样还是值得被拥抱的。哪怕我没有被拥抱和被爱又怎么样呢,我依然还是可以过得很好,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很有安全感。

吴菲:那你很棒。而且好难得啊,很多人都得到很老了才能与自己达到和解。

陈梓豪:做《29》的时候我就说,恐惧和紧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否和自己和解。为什么《29》最后是雨衣和气球?气球是梦想,它是轻盈的,它是飘忽的,它是随风而动的;雨衣就像我们每个人的灵魂,没有那么沉重。所有人只要你相信梦,只要你相信那一刻,梦想就是轻盈的,人也是轻松的,所有的压力紧张都是自己给自己的。

当然我也会给自己紧张和压力,就好比我也有失眠,睡不着觉,我也有紧张的时候。

吴菲:《500英里》里我看到了,有个段落就是每个人在孤岛上失眠。

陈梓豪:无妨,我跟自己说睡不着就睡不着呗,你就享受这个睡不着,第二天你可以去放松、去运动,你可能累了或者喝个酒你就睡着了,对吧?当然每个人不一样,我们的经历、成长环境,我们的情感、家庭。但我觉得是需要跟自己和解的。其实最主要的是我想说,要爱自己。为什么我就要为一个人要死不活呢?为什么这个工作没做好,我就要去折磨自己呢?没做好就没做好呗,留给明天呗。

就像这次做《500英里》,遇到了很多的困难、不如意和不顺,我告诉自己:“你想不想做?想做,好,那就去做。”勇往直前地往前走。

这个作品最后梯子出现那个段落,其实就是跑酷。人生就是一次跑酷的旅行,你永远在奔跑、永远在翻越无数个障碍。那不是跑着跑着就顺了吗?跑着跑着就好了吗?哪怕你摔跤了那又何妨。你要有接受自己失败的能力,你才有机会去拥抱站在舞台上的自己、成功的自己。如果你不能够接受自己是一个失败者的话,你永远不会是一个成功者。

没有一个人是与生俱来注定会成功的。你看到他成功,但你不知道这个人已经死了999次了,他在逆境中重生才有他的那一刻的成功。所以我跟自己永远说的是“放轻松,好好地去跟自己对话,好好去爱自己。不成功没关系,失眠没关系,就让它失眠吧。”我失眠过一个星期都没事。

“当你打开手机那些信息让你烦躁,你能不能把那些烦躁变成光”

陈梓豪:我是个特别敏感的人。我的身体很敏感,喝咖啡就睡不着觉的那种,稍微有一点焦虑或者是跟自己内耗的时候就会失眠。但我觉得每个人都会,不要恐惧它,这只不过是情绪当中的一个颜色。失眠就失眠嘛,失眠就去享受它,如果实在觉得它会影响你的工作和生活,我们可以去寻医,我们去通过一些物理的方式来改变我们、保护好自己就好了嘛。

做《500英里》是因为,我觉得大家好难啊,就现在不少人都很苦、很难,人都把自己包裹得很严,想要重新出发又没有勇气。

人生不止500英里,人生有无数个500英里。只不过每一个500英里当中你还能不能够看到自己、还能不能够遇见自己、还能不能够拥抱自己,还能不能够承认自己?承认自己那一刻我失败了、我没有得到爱情;承认那个自己,我什么都不是。但是我留下了每一个我坚实的脚印。

这其实是我想做这个作品的初衷,是我想分享给大家的。生活需要有光,生活也需要有信念——你只要相信光是在的,光就一定会在。这个光可能在你心里,也可能是在于每天的那个太阳,也有可能是在于你打开手机屏幕,看到那些微信让你烦躁的时候,你还能不能把那些烦躁变成是光?

吴菲:做这么一个作品的想法是什么时候有的?

陈梓豪:其实我自己已经准备半年了。现在整个从剧本、装置、音乐到最终的呈现都已经非常融洽了。和小娟姐她们(“山谷里的居民”),是从去年11月就开始在聊了,大家开始在构思。看到王光乐老师这个装置作品是今年年初。

吴菲:为什么会选择这个装置?这个装置给了你什么灵感?

陈梓豪:人生就是一场迷宫的游戏,我们每个人在人生中每时每刻每个阶段,都在寻找入口和出口。没有人有它的攻略,没有人有它的答案,在于你的心。用音乐我想要去传递爱和情、传递温度,想让每个人都可以被爱、被拥抱。

这样的一个装置再有小娟姐她们那么深情的音乐,我觉得会带给作品一个不一样的呈现。它不是一个顺的,它有反差。歌很美,那是我们向往的精神世界;舞者的呈现是在迷宫里的人,现实很痛苦、很疼,需要我们去和自己好好拥抱、和解的。

吴菲:我喜欢它还很有力量感。

陈梓豪:生机。

吴菲:尤其澎澎的腾跃。高跟鞋那一段我有点儿迷惑。

陈梓豪:那段叫危险关系。在我看来高跟鞋是欲望、是爱情、是私密。离地10厘米的高度我觉得是万丈深渊,有很多人沦陷其中、无法自拔,很多人永远都走不出这10厘米的万丈深渊。所以它对我来说是每个人都经历过的那个危险关系,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它是我们每个人内在的一种欲望。它可以不是爱情。

我们没有讲爱情,我其实在讲人和人性。我们每个人都会有欲望的,我今天多赚10块钱,明天我想多赚100块钱,那个就像高跟鞋的高度一样,离地10厘米就是万丈深渊,你能不能够坚定的去走稳它。

吴菲:很多女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放弃高跟鞋的。

陈梓豪:我觉得放弃是因为不再相信。

吴菲:也是累了。

陈梓豪: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去想“我还可以穿上高跟鞋,我还是自信的”。为什么不可以穿呢?为什么要放弃自己呢?为什么要去放弃每一次的每一天的机会?

我想做一次错位。女生穿高跟鞋就很漂亮很性感。

吴菲:可舞台上熊乃槿的红色高跟鞋也是很大、不合脚的,然后再由你一个男孩子来穿,可能在有些人那里会觉得是挑战了禁忌似的,所以我觉得你蛮勇敢的。

陈梓豪:那段我想表现的是,其实这个时代赋予男性的压力太大了,男人承担的重量太重了,因为女生在慢慢地强大,要腾飞起来,男性肩膀的力量能不能托举得起来。

“特别戏剧表演”熊乃槿

“生活一定会给你一线希望,不会让你走投无路的”

吴菲:这次《500英里》熊乃槿是“特别戏剧表演”,《29》里面涂凌担当的也是这个角色。为什么要有舞者之外,还有一个戏剧角色?这算是你的作品里一个特色吗?

陈梓豪:这是我做这两个作品想刻意寻找的,我想要有一个很纯粹的表达。戏剧演员要的是真实、当下,她可以更好地去帮我说出想说的那些话,用她的表达,一个眼神、一次呼吸、一次喘息、一次冲撞。

舞者来表演就太顺了,因为舞者永远都是肢体在先,会过,因为会放大,容易去把它变得不真实。因为舞者来做她会很漂亮,这个很好。但是演员来做的话,她可能身体没有那么自如。但恰恰那个钝感力我是要的,那个不是那么完美的身体和表达是我要的。我觉得那个是人,那个是真实的东西,没有人是完美的。

现代舞是有内在表达的,从这个内在表达当中你是可以看到自己,甚至你可以感受到一些情绪、感受到一些时刻它要传递的情绪是什么。它隐隐地在内里是有故事的,可能它那个故事、它的表达和你的内心不是一回事儿,但是你会觉得被抚慰了。

这个是现代舞和传统舞剧的区别。现代舞是当下、是此刻、是一个很真实的情感,不是我们要去塑造一个历史人物、要表演一种民族风情。所以大家来看演出的时候,不需要怀揣着“我要寻找到一个答案”来,你只需要感受就好。看不懂没有关系。如果你感受到了,就已经收获了,如果你还能够感受到好多次被打动到了,那你就收获满满。

我相信看我的作品,观众是可以带着收获离开的。这点信心我还是有的。可能就在于我有足够的真诚吧。我还是挺喜欢不装的东西,因为装很容易,而把自己真实地袒露出来,需要勇气和信心的。

吴菲:真诚之外,还要有能力吧,有能力创造出优质的东西来。你是不是要看很多东西?

陈梓豪:当然,很喜欢看电影、看演出、看书,看一些大家不太寻常看的东西,一些小众的、人性的、艺术性的东西。

还早呢,这个《500英里》才刚刚开始。下一个作品是什么我不知道。我觉得保持一颗热爱的心对我来说挺关键的。因为有这份热爱,你才会有期许,才会有希望。

学会爱自己,同时去承认自己,然后你要去更好地去体恤自己。因为太追求完美和太较劲,会让我们内耗和很痛苦的。这个工作没有做好,还有下一个工作;这段感情没有经历好,还有下一段感情;这一刻不开心没关系,我还有好多个下一个。不成功就不成功嘛,我觉得现在大家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然后想要太多、太急切。没有就没有嘛,那就好好做一件事情。如果你想要做,它就一定会有解决的方法,一定会有别的途径。

《29》的英文名字翻译过来叫《一线希望》,生活会很难会很苦,但你苦到极致的时候,生活一定会给你一线希望,它不会让你走投无路的。我相信每一个人,只要坚持、坚定,那个信念在,生活不会不给你那道光的。打败你的永远都是自己,不是生活没有给你光,是还没来得及给你,你就走了。

吴菲:那你是怎么能有这种领悟?你这么年轻,而且你面临这么大的压力?

陈梓豪:我是一个充满希望和爱的人,我内心特别强。

我跟我妈妈说过一句话,我从来不会为任何人而活,我很爱他们,我知道用我的方式去保护和爱他们,但是我还是我,没有人可以改变,也没有人可以去动摇和左右的。我不是一个钻牛角尖、听不进去话的人。我很听得进去,只是我觉得这份坚定一定要在。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吴菲

供图/鼓楼西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