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给我涨工资了。”张国立说。“涨工资”是因为他为四川省拿了第一个梅花奖,梅花奖是中国戏剧的表演最高奖,那一年是1987年。
张国立因为表演获奖的剧目,是一部外国戏《朱丽小姐》,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瑞典作家斯特林堡的名作。
张国立(左)在话剧《朱丽小姐》中。资料图
很多年后,张国立执导了他作为戏剧导演的第一部外国戏——《肖申克的救赎》。美国作家斯蒂芬·金的这部名作,被首次改成了中文戏剧版,全员都是外籍演员,并且个个都说着纯正的汉语。
导演张国立(左三)与《肖申克的救赎》演员谢幕。剧组供图
这个全外援班底里的每一个,都有很深的中文经验和中国因缘。其中,有中国观众熟知的大山,有部分观众熟知的安地(他在姜文的电影《邪不压正》里扮演李天然[彭于晏饰]的美国爸爸亨得勒大夫)。扮演男一号安迪的柯雅各是最后一个报到的演员,他是中澳商会的会长。因为迟到,柯雅各在飞机上也苦练台词,“我没杀人,人不是我杀的”,以致惊吓了旁边的乘客。
大山加入“肖申克”,是因为他在抖音上录制了一段李尔王式的朗诵,《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因此被张国立发现了。接洽之初,他以为自己会扮演电影版由蒂姆·罗宾斯扮演的男一号安迪。结果发现,他的角色是摩根·弗里曼扮演的瑞德。
“我一般不参加都是纯老外的项目。”大山说,他一向都是跟中国专业演员合作,自己是其中最弱的一个,有学习空间,“这次是全老外的组合,就担心观众的要求放低了,所以开始的时候有点犹豫。”
莫灵风的中文学习开始于大二的时候,因为要学习“外语”,他在巴德学院音乐学院的同学有很多中国同学,所以他选择了中文。2009年他来到中国留学了一段时间,还跟着丁广泉学了相声。研究生毕业后,他直接搬到了中国,担任巴德学院在中国招生的面试官。“我的领导是谭盾。”他说。
2019年,谭盾就任巴德学院音乐学院院长。莫灵风曾经参与了谭盾《英雄》音乐专辑的录制。他是音乐家,小提琴手,也为舞台版肖申克配乐作曲,但是在剧中扮演了一个坏人,肖申克姊妹花之一,“但是没有坏透”。
很多观众误以为肖申克是男主角的名字,实际上,肖申克是美国缅因州的一座监狱。胡柏立的父母就住在缅因州,这是一个缘分,胡柏立开玩笑说。胡柏立在“肖申克”中扮演“汤米”,汤米之死,是安迪越狱的发令枪。
胡柏立饰演的汤米。剧组供图
胡柏立的中文因缘发生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走进一个7岁的女同学家里,听到了女同学的奶奶说的美妙得像音乐一样的汉语,从此爱上了中文。
对于选择全外籍班底,张国立承认自己最初很冒险,结果很满意。在北京首演谢幕的时候,张国立说:“他们不仅喜欢中文喜欢中国文化,他们都发自内心地热爱中国,每一个人都是这样。”一干西方演员,用中文在中国的舞台上演西方名剧,大山的说法是,这也体现了中国的文化自信。
2024年是电影版《肖申克的救赎》首映三十周年,这不仅是中国观众熟悉的电影,也是各种国际电影榜排名前三的电影。但是,张国立执导的舞台版《肖申克的救赎》,授权来自根据小说改编的英文舞台版。
蒂姆·罗宾斯在电影版《肖申克的救赎》(1994)中饰演男主角安迪。资料图
张国立也认为,这是一部“发生在监狱中的童话”,这个故事的魔力在于其不可思议,一个人在牢里挖了27年终于救赎了自己。“它的内核感动了观众,什么内核?就是戏里的台词:只要希望还在,一切皆有可能。”
中文版肖申克演出前,剧组收到了电影版肖申克主演蒂姆·罗宾斯的一封贺信。蒂姆·罗宾斯跟张国立一起合作过电影《一九四二》。
张国立:正准备过老年生活,这部戏来了
《肖申克的救赎》是张国立跟龙马社合作的第四部戏,先前三部是《窝头会馆》《断金》《我爱桃花》。《断金》和《我爱桃花》,都是邹静之的作品。《窝头会馆》是刘恒的作品。龙马社是邹静之、刘恒,还有剧作家万方,三人发起的戏剧团体,成立已有十五年了。“肖申克”的出品人则是黎瑞刚,出品方是华人梦想。华人梦想此前扶持过音乐剧《妈妈咪呀》中文版。
接到“肖申克”之初,张国立略有犹豫。以下是他的自述:
我跟蒂姆·罗宾斯在《一九四二》里头合作的时候相识了,也谈过他的这个戏。后来他带着剧组来北京演《仲夏夜之梦》的时候,我还和(冯)小刚一起去看他的戏。聊天提到应该弄一下“肖申克”,但是还是不敢。
蒂姆·罗宾斯在电影《一九四二》(2012)中饰演神父梅甘。资料图
这次我也没有一下就答应,可是姚总(制作人)一直在给我做工作。最初我也偷偷地做了一个中国演员的,就是所谓明星制的一个排列,因为这是一个11个男人的戏。全男班,全明星,好难呐。
后来我又把小说看了一遍,又看了一下他们的翻译剧本。有一天我在想,如果是外国演员演的,会是个什么感觉?我就跟姚总打电话,就把这个当成一个条件似的。姚总一开始答应:“行啊,我觉得你这想法挺好的。”过两天她又跟我说太难了。外国演员到中国来做工作,他的签证,他能不能演戏?他能不能待这么长时间?他有没有这个能力和你一起来做这个?这出戏太多事儿了。我一想也是,我说那咱们再想。过两天她说:“我觉得咱还得坚持,咱们就开始吧。”
我们开始和大山联系了,大山第一个同意而且支持,这就有了一个信心。大山又推荐了安地,可是才两个人,还差好多人呢。又通过caa经纪公司去找,又找到了一些在中国演过戏的。
和他们一见面,听一两句话都没问题,真到了落实谁来演谁的时候,问题就来了。因为人家学一两句中文,就像我们可能学一两句外语一样,让你觉得我挺会说的。真正到了一个表述,塑造一个人物的时候,有这么多的情绪要通过一个中文,就是他的外语来表达的时候,我觉得问题就出来了。
安地是大山之后第二个确认的演员,演斯特马斯典狱长。安地是北京生北京长的,他也不是学过表演的,但是经常在中国的电影电视里头演外国人,都是配角。
安地在姜文执导的电影《邪不压正》(2018)中饰演华莱士·亨得勒医生,一口地道的京腔。资料图
他有自己的舒适区——演电影、电视演多了,演习惯了。我要不断地告诉他,说电影、电视,你挤一个眉毛、动个鼻子都是山崩地裂的事儿,在舞台上这么16米的台口,这么大的景别,你不能够再用那种状态——感觉到有一个摄影机在对着你的时候,你怕你脱离了生活。不是这样的,舞台上和舞台下坐着的人,是有情感交流的。
安地饰演典狱长。剧组供图
当戏剧的事件和情绪需要演员来顶的时候,那必需的,不然你和观众算是什么交流?他也在不断地努力。他是最活跃的人。我觉得安地还有空间,再过一段时间会更好。
大山,也有他的难题。大山在中国学相声,相声演员说话一般都往高走。我就一直在压他:“你放轻松说话,生活一点。”但是他习惯了,学语言是有肌肉记忆的。我不断说,你有的时候是人物,有的时候是一个旁观者,有的时候是跟观众做剧情普及的一个解说员,我说这几个身份你得不断地交替,他做得很好。
演老布鲁克那位,是一个跨国公司的高管,一直在中国做跨国大公司的高管,完全是票友。他老婆是那个玉兰,就是和大山一起演小品“玉兰,开门呐”的那个。这次他来是安地推荐的。他不敢来,他老婆玉兰鼓励他来,说此生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来之后,每天都在做笔记,每天都在看着你给任何一个人拍戏。到了他的时候,他永远要求逻辑性,这就有点问题了。
雷马丁饰演老布鲁克。剧组供图
他一直说,现在你跟我说完了,你想让我马上给你做出改变,不可以,我回去想清了逻辑再来给你改变。这就搞得我很着急。他延迟,而且第二天的逻辑还不一定顺得对,这可怎么办?有一段时间我真的是着急,我甚至跟姚总道歉,说可能我做了一个特别错误的决定。
但是后来就好了,我告诉他,表演不是个逻辑上的事,是个情绪上的事,人物只有情绪的爆发、失控才能产生事件。事件出来以后,你的人物动作和人物关系才能发生改变。有一天他跟我说:“这个事我懂了。”你现在要求他,他就可以给你做好。
詹姆斯是最后一个到剧组的。他自己本来就在各大公司里有职务,又是中澳商会会长,所以工作很多,白天排练晚上要开会,我看着都心疼。他每天都在背台词,我觉得他特别聪明也特别勤奋。
《肖申克的救赎》全部十一位演员上台谢幕,他们都是外国人,台词全是中文。剧组供图
做这个戏也是我重新把自己给唤醒的一个过程。我也人到七十了,要去准备怎么过老年生活了,好在这样一个戏来了。这就是又唤醒了,要不然就是已经买好笔、墨,大宣纸买了好几箱,准备写字了。
我觉得戏剧现在还是有一点状况,有点“闷头做”的感觉。
安迪有一个小小理想,在海边儿建一小旅馆,海边6间房子,公路边6间房子。我目前的理想是什么呢?就是最后让深圳坪山那边荒芜的村庄有一个一个不同的舞台,有人在那个舞台上演出,下面有观众,有孩子们跑,在草地上玩。我觉得那个时候演戏的人也很享受,看戏的人也很享受。
蒂姆·罗宾斯平常演电影之外,也在演舞台剧。这点他很伟大,因为《肖申克的救赎》,他一直在带着一个剧团,一帮人也到监狱里去给那些服刑的人演话剧。
蒂姆·罗宾斯有自己的剧团,张国立可不可以有自己的剧团?这是真的有点向他学习的感觉。我们现在已经有创排中心了,有演员休息的地方,有五个排练场。
你看我这人一生就是这样的,永远都被推着走。并不是我想好了我要做什么,是这个事搁到我跟前的时候,我只想的是把它做好。
演我也会。我跟(张)铁林、王刚,我老觉得我三个人都还年轻,王刚75岁了,但是身体比我还好,我觉得他们站在舞台上都在发光。所以我还是希望和他们两个一起,做我们所熟悉的(戏)。前些日子跟(邹)静之老师也谈了,他也很乐意,所以我们还想做话剧版《铁齿铜牙纪晓岚》。
大山:到了注重自我实现的年龄
在中文版“肖申克”的舞台上,大山是其中的老戏骨。此前他在上海演出过话剧,其中一台是《红星照耀中国》,他扮演斯诺。加入肖申克,是一个偶然的机缘,张国立发现了大山的一条朗诵视频,一种有李尔王气势的杜甫诗朗诵,《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于是电话打到了加拿大。以下是大山的自述:
我做的事情其实基本上都是属于语言艺术的范围内,所以来演话剧也并没有觉得特别的陌生,因为这个舞台这种环境我非常熟悉,无论是主持晚会还是相声、小品、脱口秀,以前也演过话剧。
2005年,大山(左)与师父丁广泉(右)同台表演相声。视觉中国
从疫情走出来,我组了一个新的个人专场,叫《大山笑友会》。原来是一个单口喜剧专场,一个人讲60分钟,我就觉得太单调了。还是我去讲个10分钟、20分钟,再穿插一些别的朋友的节目,然后就加了一些魔术、音乐,各种各样的节目,然后我的表演也是一段一段的。比方这一段儿我准备一个快板儿书《三打白骨精》,下一段儿可能就是配乐朗诵《长恨歌》。别人去演会觉得很奇怪,但是放在我身上好像有一种合理性。因为都是学中国的传统文化,都是学习中国语言艺术。
我以前在上海演过两部话剧,这次我倒是多多少少觉得还是有一些经验。主要的挑战是这个角色很重,而且要向美国演员摩根·弗里曼学习,所以有点压力。
摩根·弗里曼在电影版《肖申克的救赎》(1994)中饰演瑞德。资料图
他们说请我来主演《肖申克的救赎》,我首先想到的跟大家一样,是银行家安迪。然后第一次视频会议后,张国立老师说“我们”,“我们”所指的角色是瑞德,瑞德是故事的叙事者,从头到尾大量的旁白。这部戏虽然讲的是安迪的故事,但都是从瑞德的角度去讲,而且它从一个简单的越狱故事提升到了一种希望的故事,更多是体现在瑞德身上,这个角色的蜕变成长。
瑞德在监狱里头生活了四十多年,已经放弃了希望。他认为希望,包括典狱长自己也明确说,希望其实在这个环境里头是最危险的一种事情,是最让你活不下去的一种心态或者一种理念。结果安迪坚持人一定要有希望,只要希望还在,梦想一定会成真。
安迪越狱后,瑞德就变了,他腰板开始硬了,觉得安迪这么有勇气,那我至少也应该替自己说几句实话吧。下次见那个假释官的时候,瑞德不再说那假的一套,就说大实话,没想到放出来了。
大山版的瑞德。剧组供图
当年(电影版)就是找摩根·弗里曼的声音,因为他在两三部电影里头分别演过上帝,被誉为是上帝的声音。上帝大概就是摩根·弗里曼这种特别洪亮的声音。他还好几次演过总统,只要是特别有分量的角色,一般都是找他这种声音。
然后大家都说我的声音很有特点。很多人现在说我年纪大了,胡子也留了,都白了,认不出来了,但是一听声音就知道是我。我们第一次排练的时候,其他的演员也开始笑了,说这声音确实有点像摩根·弗里曼,只要把声音压低一点,沉稳一点。
我们这个年龄可能更注重的是一种自我实现。我们年轻的时候在拼搏,机会来了,我们就得抓,怎么挣钱就怎么来。还有后来结婚有孩子以后养家糊口的压力,这就考虑得比较现实。
我有两个孩子,现在也都大学毕业了,也都独立了。这个时候我觉得好像经济负担也不是很重了,家庭这边安排得也挺好,更多还是一个自我实现的人生阶段吧。所以就想做一些自己认为有意思、有意义的事情。
我一直是这样,就是中国和西方之间,文化和生活方式之间,公众人物和普通人之间,我都在找一种平衡。
2023年1月,大山(左)在加拿大多伦多的“中西汇粹”新年音乐会上配乐朗诵《长恨歌》。视觉中国
我们有一次被邀请去联合国大厦,我们准备了一个爵士配乐版的《蜀道难》。因为我觉得《蜀道难》,从比较国际的一个视角来说,它表现的就是面对大自然的一种畏惧感。我想这种感觉,世界各地的人都特别好理解。
我们通过一种自由爵士的风格来表现它的这种意境,还有点意思。ai制图的一个比较抽象的背景,画出这个蜀道之难。英文字幕,中文朗诵,然后爵士乐配乐,因为我希望我的诗词朗诵不要做得太传统,还是能够表现得稍微国际化一点。我说相声,也不应该完全去模仿天桥老艺人的那种表演风格,我应该是把自己的一些东西带进来。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夏辰
责编 刘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