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是一种不可抵达”,诺奖得主古尔纳中国首站对谈格非

“我们通常把回到故乡看作是稳定或安慰,但关键在于,它也许是一件更复杂的事情,我们要更诚实地谈论这些复杂的经历。”3月6日下午,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在访华首场活动中说,他写作的是他的经验、他对所见和未见事物的理解,可能是“别人从未表达过的观看方式”。

这是76岁的古尔纳首次来到中国,但中国对他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他出生于东非的桑给巴尔岛,家离港口只有几步之遥。童年时,“在海岸边的一些区域走走,可能捡到美丽的陶片,传说是郑和船队留下的遗迹……”

据悉,在9天的行程里,从上海、宁波到北京,古尔纳将先后与格非、孙甘露、莫言等中国作家展开对谈,参观现代文学馆,并有多场作品签售会。

在印度洋彼岸拾起的青瓷碎片

3月6日下午,以“我们必须谈论痛苦”为主题,古尔纳与作家、茅盾文学奖得主格非分享了他们的文学世界。

在对谈开始前的演讲中,古尔纳表示,他对中国其实神往已久:“我从小到大都听说,我们曾与大洋彼岸的地方联系频繁。在海岸的一些地方沿沙滩行走,你会拾到青瓷碎片,它们产自中国,是郑和船队遗留下来的历史遗迹。在一些故事里,中国人没有随舰队离开,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上。老实说,这类跨洋联系的故事听起来就像是传说或神话,然而我每年在家门口看到的五彩缤纷的人类活动证据,让我相信它们是真的。”

“我在读他的书的时候,脑子里会马上浮现出世界地图。”格非在现场分享了他阅读古尔纳作品的初印象,首先让他特别惊讶的,就是古尔纳作品中非常复杂的时空关系,比如非洲大陆与亚洲的印度、马来西亚、新加坡,以及西欧的爱尔兰、当时的民主德国等地的关联,进而深入探讨不同文化、种族、民族、宗教与文学之间复杂的联系性。“这也给我们中国当代作家一个很重要的启示:在今天写作没有一个世界性的视野,是根本不可能的。”

在阅读古尔纳作品时,格非还明确感觉到作品的“清晰”,书中很少有暧昧不明的部分,一些很次要的人物,古尔纳也会逐一介绍这些人物的生平。这与荷马史诗存在某种内在的相似性:“德国学者奥尔巴赫的《模仿论》里有个很重要的观点,他说荷马不屑于去安排什么悬念,通过戏剧性的冲突吸引大家,然后故意留下一些紧张和暧昧的地方,让大家去猜谜。在荷马的笔下,没有任何事情是昏暗的。”格非指出,16世纪以前,人们讲究“修辞立其诚”;16世纪以后,“诚”逐渐被“真”取代,“我最近在思考,我们有没有可能在追求‘真’的同时,回到‘诚’,它就是我们心底的光明。我在读古尔纳先生作品的时候,能够明确地感觉到‘诚’与‘真’两者同时存在。”

“不可抵达”的痛苦

在两位作家的作品中,“痛苦”是一个共同的主题,格非曾说:“生命有很多痛苦,这个痛苦是固定的。”古尔纳则坦言:“你必须谈论那引起你痛苦的事物。”

古尔纳认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生中的痛苦会不可避免地积累起来,“痛苦是一种强烈的情感,不同于物理层面的疼痛,痛苦反映了岁月增长带给我对人生更多的理解,更多的体味,因此我写痛苦与年轻人的焦虑是不一样的。”他回忆自己父亲在生命最后的状态,“我看他一个人安静地坐着在看街道,我问他,‘你在想什么呢?’他回答说,‘我在想那些让我痛苦的事情。’”

“在《一千零一夜》里,故事的结尾都是一样的,‘他们从此过上了美好的生活,直到白发千古。’每次读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你都会觉得世界上所有的苦难不幸纠葛都已经被化解了,这是传统文学的魅力,”格非说,“可是现代文学不一样,按照本雅明的说法,它是致力于解释和寻找生活的意义,而不是给你提供道德教学和智慧。我觉得痛苦就是某种幽暗,你身处其中,不明原因,你要寻求光的话,你必须到幽暗中去寻找。所以我的作品里要写痛苦。”

古尔纳的小说《海边》里,不同的人物对于麦尔维尔的《抄写员巴特尔比》都各有自己的解读。在格非看来,巴特尔比应该是文学史上“最痛苦的人物”之一。他的口头禅是“我宁愿不”,除了抄写以外,他拒绝做任何事情。追根溯源,大概是因为巴特尔比在“死信局”工作,每天与无数收不到的“死信”打交道,烧掉信封里传递的文字、情绪和贵重物品,感受人间的种种悲剧,很难不感到痛苦。“这些作品描述了现代社会中痛苦的核心,就是一种‘不可抵达’。”

乡愁不是远离故乡,而是失去故乡

在古尔纳的小说里,移民或难民与他们故乡的关系被反复书写。主持人、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毛尖指出,和中国的很多“回乡文学”对于家乡的积极描写不同,古尔纳在《赞美沉默》等小说里既反讽了欧洲,也反讽了非洲,改变了人们对非洲的想象。

对此,古尔纳认为,“回乡文学”的一大特点在于,写作者或是叙事的人都有能力回到家乡,但是在他自己的小说里,有些人物可能永远也回不去,“他有一种罪恶感和背叛感,我相信这是那些主动离开家乡与被迫离开的人共有的感觉,”古尔纳说,“关键是,我们要更加诚实地面对不同的复杂感受,要写你所见到的东西,这样的文学里才有一种原创性。”

从“江南三部曲”、《望春风》到最近出版的《登春台》,格非的小说中同样有大量对于家乡江南的描述。他认为,返乡是传统文学与现当代文学共通的主题,例如乔伊斯在《尤利西斯》里几乎重写了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的回乡。“德国浪漫派大师诺瓦利斯说过一句名言:现代哲学其实就是起源于乡愁,尼采也说过他的写作来自于无家可归”,格非说,无论是回乡的自由还是无法归乡的痛苦,“返乡”始终是一个强烈的创作动机。

面对作品中强烈的乡愁,也有读者表达了不能共情的疑惑。对此,格非分析:“《红楼梦》里晴雯临死前,一定要跟宝玉交换贴身内衣。我母亲当时离家也怕与妹妹此生不复相见,互相交换了袜子,并珍重地保存。随着今天交通、信息的便利,我们已经不用面对那么多生离死别了,也就没有过去人们那么浓郁的感情。不是人变得冷漠,而是我们的社会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古尔纳则回应:“乡愁并不意味着远离家乡,而是失去家乡。”

实习生 贯溪恩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姜斯佳 陈曦

(主办方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