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径山寺 | 胡晓明

江南气温回暖,到杭州的第二天,我们就往径山寺。这是一直想去的山寺,一是因为苏东坡三次游此山,写有十多首诗,令人着迷;二是因为此寺庙是日本临济宗的祖庭,历史上前后有一百二十位日本僧人,到过此山,令人好奇;三是因为,南宋时期,径山寺被誉为江南佛寺“五山十刹”之首,八毁十四修,劫火重生,令人景仰。

但要说径山寺最大的贡献,我以为是来自唐末的洪諲法师,这就跟江南文化的核心发生了重要的联系。相传吴越王钱镠,早慧,十二岁访径山洪諲法师,受其鼓励而读《春秋》。二十一岁应募从军,向法师辞行,法师“执其手,屏左右谓曰:‘好自爱,他日贵极,当以佛法为主……’”景福二年(893),钱镠封为镇海军节度使,上奏唐昭宗赐洪諲为“法济大师”。钱镠遗训文穆王:“吾昔自径山法济示吾霸业,自此发迹,建国立功,故吾常厚顾此山焉。他日,汝等无废吾志。”果然,后来钱弘俶为了天下和平与安宁,保民销兵,纳土归宋,“居人生不识干戈,父老至今思保障”,这也跟洪諲法师的嘱托与钱氏的佛教慈悲信守,隐潜有精神上的联系。

径山寺非常高,我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么一座很高的山上。朋友开车送我们到景区的停车场,然后我们自己乘坐接驳进山的大巴,穿过一两个洁净明亮的村庄,好几公里,然后再从山脚经盘山路上山。十多分钟后到达山腰的村庄,又有一停车场,有卡口禁私家车。路更窄更陡了,又往盘山路上去了差不多十分钟,才来到山顶的径山寺,简直就是掩映在高山密林中一大片庙宇!一路上,越往山上走,积雪越多越厚。在阳光明亮的冬日里,积雪的古寺,反而有种温暖。进山门的一杯禅茶,味淡如水,反而有亲切感。岁尾进山烧香的人多,但并不觉熙攘,梅花未动意先香,风光一时新的气息,正扑面而来。

后来我就提了一个问题给豆豆:为什么古人要在这么深这么高的山上,修建寺庙?豆豆说,山高,清净。我说对呀,这只是第一个原因。出家人离开红尘万丈的城市,寻求一个清净没有烦恼的所在。有没有注意到,径山寺与一般寺院不同之处,是它的山门风水,视线极为开展。你看众人进入山大门的前面,要经过一个长长的凌空步道,那里可见天目山群峰青霭浓淡的层峦叠嶂,在云天阔远处起伏绵延,正是好一个超越的所在。然而第二个原因也很重要。

这里牵涉到古代人和现代人一个很大的不同。你看这个寺庙,想想唐代大历某年,那个二十四岁的昆山青年法钦,浪游江南,遇樵人问路,就毅然在这里结庵而居,遗址在今天山顶石刻为“喝石”的那个地方。后来的一大丛林,就渐渐生长,在这么深这么高的山上,僧人们要下山去取得一点食物都是相当艰难的。然而如果没有这个苦,就没有他们生活的意义。须知,古人看来,生命来到世间,并不是为了享受的,而现代人来到世间,正是为了享受;现代人看重的是权利,追求的是快乐原则,而古人看重的是尽心,追求的原则是修行,他们看来,生命与生命最终的不同,在于有没有修行,有没有从当中得到果报。看起来古人找苦吃,现代人找乐子,人各有志,但是在其中人的性情之厚薄不同。其实即使是现代人,在生命的高阶位上,也与古人精神相通。古时的那些僧人,是在修行当中、在艰苦当中去得到生命的意义,去证明自己的价值,去完成人生的目的。“溪城六月水云蒸,飞蚊猛捷如花鹰。羡师方丈冰雪冷,兰膏不动长明灯”,东坡的《送渊师归径山》,正是表彰了修行三十年的澄慧禅师的苦行人格。另外一首《再游径山》“平生未省出艰险,两足惯曾行荦确”,“从来白足傲死生,不怕黄巾把刀槊”,也是从尘世人生的对照中,从困厄与险境,见出修行人生命的分量。

从吃斋面的大堂走出来,有好大一堆残雪,旁边牌子上题有两句禅诗:“好将一点红炉雪,散作人间照夜灯”,这是宋朝径山寺的老住持宗杲禅师写的。前面还有两句:“桶底脱时大地阔,命根断处碧潭清”,分明正是讲古人修行的证果,“大地阔”,就是任何东西都不在修行人的快乐谱系之中,就是以修行本身为目的的超越。而“红炉雪”是禅宗的著名公案,以瞬间的雪花扑到红泥火炉上,喻心灵的顿悟;红炉雪也是冬天里的温暖意象,修行的人正是以自己心灵的暖意,点一盏灯,在长夜中给人生以意义。

登上最高山顶,有一处露天的观音像,香火座前,我们为远方生病中的母亲/祖母祈福,每人点了三支香,也为即将过去的2023年和即将到来的2024年祈福。下山时想想有些不可思议。这是不是美学家所说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虽然,我们来径山寺本来并没有这个目的,不是刻意地要去祈福,只是为了看东坡游过的山看过的寺,然而也许不是刻意的求取,才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指引我们来这山。这样才是像东坡那样的随缘,才是对天命的真实的顺从。于是这冬日之行本身,已是新春的福报了。

  写于新年到来之前三天,杭州

  作者:胡晓明

文:胡晓明图:胡晓明编辑:吴东昆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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