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吴泽源
暂时弃影从文的昆汀·塔伦蒂诺,最近正在为新书《电影猜想》四处走穴。此书讲的是他心目中的电影黄金时期——上世纪70年代。
昆汀·塔伦蒂诺
与那个充满激情活力和反叛精神的年代相比,如今好莱坞在艺术创造力和意识形态方面的双重颓势,自然成了他的拉踩对象。他攻击超级英雄电影的保守无趣,认为在一部漫威电影中,导演只是个毫无发挥空间的打工仔。
他同样声称,千篇一律的漫威电影让电影明星几乎在好莱坞绝迹,因为在这些电影里,只有IP人物,没有让演员磨炼演技和发挥个人独特气质的空间,他们的一切工作都围绕着向青春期观众心中熟知的英雄形象贴近而服务。
听到这席话,《尚气与十环传奇》的主演刘思慕立马不乐意了:我怎么就不是电影明星了?有感觉被冒犯到!
刘思慕
于是他在Twitter上发表声明称:“我尊重昆汀和马丁·斯科塞斯的导演天才,但如果他们是唯一为‘电影明星’设定标准的人,我永远都不可能主演一部四亿美元票房的电影!他们没资格对我和(与漫威合作的)其他人说三道四……漫威在努力实现英雄的多样性,以便让他们能够鼓舞来自全球不同地方的不同社群。相比而言,你们昆汀马丁的电影黄金时代里除了白人还有啥!”
我不知道昆汀或者马丁会不会回应刘思慕的发言——大概率不会。
一方面是因为刘思慕咖位不够,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话里槽点实在太多,让人不知道该首先指摘哪一点。
好吧,在讨论这一切之前,我们可以先确立一下这次对话所建立的基础:
昆汀和无辜中枪的马丁,从个人处境而言,是否到了不说这番反漫威的话就会饿死的局面?
当然不是。
昆汀的上部片挣到了接近4亿美元的全球票房,他最近出的两本书《好莱坞往事》小说版和《电影猜想》都登上了北美书市的畅销榜前列。我们可以猜测,就算他从此再不拍片,就算他在人生前五十多年里挣的钱已全部花光,他依然能够以一个作家和影评人的身份,活得很舒服。
《好莱坞往事》(2019)
至于马丁呢?他的上部电影《爱尔兰人》拿了十项奥斯卡提名,在全球各地收获良好口碑。现如今,他要和老搭档德尼罗和迪卡普里奥合作《花月杀手》,他在其中的导演费超过1000万美元,许多接近一线的演员,这年头都拿不到如此高的片酬。
《花月杀手》(2023)
所以昆汀和马丁为什么要发出这些既不讨好大企业,也不讨好基本盘观众的言论呢?
因为他们担心电影的当下和未来。
他们不愿看到自己昔日热爱的电影及其生态落到现在这番样貌。而且他们很可能也知道,即便他们自己的创作和生计无忧,却还有一批不愿拍超级英雄电影的(更有追求的)导演处境艰难。
马丁·斯科塞斯
如今世道下,不是每部诺亚·鲍姆巴赫和肖恩·贝克的新作都可以轻松拿到投资,并保证在商业院线上映;也不是每个凯莉·莱卡特都能确定自己拍完一部片之后还有下一部电影可以拍,而不是“降级”到为HBO或AMC的电视剧打工。
对于这些老影痴来说,他们习以为常的电影生态正处于空前脆弱的状态中。
而他们也没有想去剥夺观众观看一部漫威电影时的快乐。
他们只是想告诉大家:“我担心其中一方(超级大片)的经济优势会将另一方(电影艺术)边缘化,甚至贬低另一方的存在本身。”(马丁语)以及:“我不爱漫威电影,我也不恨它们。但它们不应该是唯一被允许拍摄的电影。”(昆汀语)
你猜怎么着?单单是这种站在个人立场上的异见之声,就足够让掌握经济和舆论资本的超级大片利益相关者们暴怒。
刘思慕甚至不是第一个站出来怒怼这帮老影痴的人。汤姆·霍兰德一年前曾经说“漫威电影和其他电影一样是真正的艺术,区别只在于前者的成本比后者阔绰多了”;《银河护卫队》导演詹姆斯·古恩两年前曾说:“马丁批评漫威只是在为《爱尔兰人》引流罢了……他拍的电影被漫威的阴影笼罩,所以他要蹭热度来寻求关注。”
詹姆斯·古恩
就连在《禁闭岛》里和马丁合作过并在彼时将后者捧上天的马克·鲁法洛,都曾经公开批评过马丁:“既然你选择了商业片这条赛道,为什么要在自己不是第一名的时候抱怨整个系统呢?”
马克·鲁法洛
我们只能说,漫威员工们深知调换逻辑大法。马丁在纽约时报文章中提出的论点——漫威电影缺乏人性深度,缺乏冒险性和挑战,无法制造深度情感共鸣——都没有得到漫威利益相关者的反驳,因为他们知道这些缺点切实存在。
因此他们转而攻击批评者本人的动机:“瞧吧,他只是嫉妒”;“他在蹭流量”;“他也想拍漫威电影,但他得不到机会”……
如今,刘思慕又祭出了一张新牌:“他们看不惯漫威大片,因为他们是种族主义者!”
刘思慕的策略着实很有趣。马丁和昆汀在批评整个电影系统及其生态多样性的凋零,而他却在说——可是我吃上饭了啊,我主演的超英电影卖了4亿美元,并且体现了迪士尼的多族群合家欢战略,所以你们这些饿着的电影人为什么要抱怨?感恩不好吗?
但他作为个例,却最鲜明地证明了昆汀的说法。
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因为刘思慕的名字买票去看《尚气》的。
《尚气》(2021)
或许有人是冲着梁朝伟看《尚气与十环传奇》,但他局限在亚洲艺术电影范围内的号召力,在与漫威的资本力量和IP号召对比时也相对有限。
漫威电影的成功是极致成熟的商业运作范例,一切从立项到发行如同流水线一般精密高效(除了与中国发生的并没有影响片方挣钱的小小摩擦),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都是为金钱服务的螺钉,不具备太多发挥个人创造力的余地。离开了漫威的场域,刘思慕不过是一个没有作品的网红。
其实在之前,甚至连出演漫威的演员也表达过与昆汀类似的质疑。饰演“猎鹰”的安东尼·麦凯就曾经说过:“以前有电影明星,人们会去看一部史泰龙电影,施瓦辛格电影,现在这些都不存在了。我们漫威演员之所以红是因为我们背靠的角色,不是因为我们自身。因为那些拥有些许复杂性和深度的电影,今天已经拍不出来了。”
安东尼·麦凯
这就是许多演员正在面临的问题。他们找不到能够发挥演技的好角色,因为被低幼化和全球化形塑的电影业,早已完成了对产品生态的洗牌。
制片方不再青睐成本较低但风险更大的成人向剧情片,而是愿意把所有资本堆砌至稳赚不赔的超级英雄大片中。电影已变成金融产品,和艺术的关联被无限稀释,久而久之,这种变化的余波会影响到所有人。
谁知道当新的肌肉流量崛起后,得不到饰演严肃角色机会的综艺明星克里斯·埃文斯、克里斯·海姆斯沃斯和克里斯·普拉特们还能火多久?他们其中的一些现在已经开始“扑”了。
如果以挣快钱的思维看待一切,漫威的模式似乎在理。但马丁和昆汀的视野显然更长远,他们在考虑电影生态的未来。健全的生态终将利于所有人,而不只是利于经济命脉掌握者和投靠主流体制之人。
但刘思慕显然看不到这一点。他要把好莱坞昔日较为健全的生态,贬低为一种白人至上主义的建构。他认为自己和漫威在“represent”亚裔这方面做出了卓越成就,却没有想过,在一个更健全也更少强调逐利的理想环境中,会有许多部不同的电影和许多个不同声音来呈现亚裔生活的不同面向,而不是只有来自低幼化超级英雄世界的一种声音。
昆汀和马丁都曾经为电影文化的多样性做出各自的贡献。
如果没有昆汀用爱发电的推荐,吴宇森和林岭东的港片不会得到如今的全球认知度,他们本人不会得到去好莱坞拍片的机会,张艺谋的《英雄》也不会在北美斩获数千万美元票房。
如果没有马丁主理的电影基金会,被英语世界文化霸权所掩蔽的亚非拉影史遗珠不会有机会得到保留、修复,并在世界各大影展上重新被人发掘,从而推动人们对电影史和电影艺术认知的改写。
但来自老影痴的这些努力,在哗众取宠的新一代流量眼中都是空无。当这些对电影艺术缺乏基本认知的人掌握当下舆论时,你怎能期待电影生态的未来会变更好?
不过好处是,时代风向就像潮起潮落,一切都不是永久。漫威的“暴政”终有一天会结束,到了那一天,刘思慕们也或许会发现自己的求仁得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