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大侠胡金铨”?

新派武侠电影的高山

近日,“大侠胡金铨入围第59届金马奖最佳纪录片,引起广泛关注。胡金铨这个名字对于年轻的朋友比较陌生,其实他是华人影坛最早享誉世界的电影大导演之一,早在1975年《侠女》就获取戛纳电影节最高技术大奖,这也是中国电影在戛纳电影节上首次获奖。

1978年胡金铨更是被英国权威杂志《国际电影指南》评为世界五大导演之一,为中国电影导演获此荣誉的第一人。此前首获此誉的亚洲导演是日本的黑泽明,继胡金铨后被评为“五大”之一的中国导演则是张艺谋

胡金铨是开近代新派武侠电影先河者,他的作品不但开创了武侠电影的独特风格,而且李安徐克王童吴宇森等导演的作品都受其影响,称之为近代新派武侠的“大侠”,毫不为过。

虽然自1980年代兴起的以侯孝贤等导演为代表人物的新浪潮电影,像座高山,撑起了台湾电影,然而高山虽高却也难挡更远处的武林风景。

那片风景有胡金铨凭空在云林西螺大桥旁溪底建起的《龙门客栈》,也有着能轻功跃上竹林尖上再俯冲一刀砍死恶人的《侠女》。凭着《龙门客栈》,胡金铨在东南亚影院甚至欧美世界的华人影院获得商业上的成功;靠着《侠女》摘下第28届戛纳电影节最高技术委员会大奖,让西方世界一窥武林的奇幻精妙。

胡金铨自己成就了一座难以超越的高山。

新浪潮电影大山后的桃花源

“当我发现胡导的电影,有种‘桃花源记’的感受,这样比喻或许不太贴切。但让我想到沿着小路走,接着豁然开朗,有一群上古遗族,跟现在时代没有互通,但非常美好。”为了纪录片《大侠胡金铨》,导演林靖杰花了4年制作,不只在纪录片中放入胡金铨的修复电影片段,也访谈曾经与他合作的徐枫、名导吴宇森、徐克等重量级人物,重现胡金铨的创作理念与电影美学。

林靖杰导演第一次看到胡金铨导演的作品,像是发现了新世界。

虽然那是个美好世界,但林靖杰不讳言台湾电影新浪潮的养分太过丰沛,“我知道胡金铨导演,但不熟悉。对五年级导演来说,我们光是研究台湾新电影的感受就已经足够了,加上80年代台湾电影是断裂的,不知道其实这断崖后面还有路。”

策划“岛屿江湖:武侠在台湾”了特展的影评人涂翔文也不讳言,虽然从小就爱看武侠片,但高中时开始接触的反而是90年代《笑傲江湖》等新作品,直到大学遇见电影资料馆(今影视听中心)举办的特展,才让涂翔文从《龙门客栈》第一次见到了胡金铨的“江湖”。

“但那时年纪还小,只觉得满精采的,不像想像中的老片那么沉闷。”涂翔文当时没意识到胡金铨的本事,只觉得这部1967年的老片精采不过时。

“《新龙门客栈》的世界里就是胡导演的世界,当我们闯入他的世界里,跟一个学生跑到禁区,禁区是我们念书时看到的世界,是我们从小看到的某种场景跟画面,我们用了一个方法进去,进去后,希望把胡导演的人物重打造出来,可是没有可能!我觉得没有人可以代替胡导演的人物。”

———徐克

资深影评人涂翔文专研武侠片

镜位剪接玩到极致视觉冲击强烈

胡金铨成为武侠片大师的厉害在哪?用胡金铨当作新、旧派武侠片的分界都不过分。

以武打戏而言,胡金铨之前的武侠片动作灵感同样源自戏曲,但习惯让镜头固定,类似“纪录”方式拍下角色间类舞蹈的决斗动作。胡金铨的决斗,不是一连串毫无章法的砍砍杀杀,或许是先“锵~锵”两刃相碰,我退一步,敌退两步,眼神对峙,再持剑迅速靠近,打斗之间有呼吸也有停顿。

涂翔文解释,“胡导作品的打斗比较接近人体工学,而且高手不应该随意出招,而是小心翼翼,逮到正确时机才出手。胡导电影有很多打打停停,我形容那是对峙,高手会先观察,不会一出场就拔刀,出手跟防御之间会有停顿。所以在胡导武侠片里,很少有乱砍、乱挥,而是有节奏性的打斗,他认为这才是高手对决的样貌。”创造出的打斗节奏,也让武侠片开启了新可能。

另一方面,以《侠女》的竹林戏来说,胡金铨首先花25天拍摄这段不到5分钟的画面,只为了等待最好的天色与自然光。胡金铨调度这场打斗戏时,也不让演员们吊钢丝,只使用弹跳床,除了呼应人体工学可能的范围,真实动作也让观众共感连结更强。

为了铲杀恶人,徐枫先靠着白鹰的臂力一蹬,跳上竹林尖后靠着弹跳力再换到更高的竹林上,接着俯冲而下,一刀杀掉追击的人,再一个后空翻,稳稳落地。约15秒的画面,紧凑节奏令观众连呼吸都跟着两人同步。

胡金铨在这段画面先带着观众从侧面看见白鹰托起徐枫,接着仰视徐枫摆荡竹林间,由下往上看着她俯冲向恶人,最后再转换视角让白鹰与徐枫同时解决跟踪者,徐枫后空翻,轻巧落地。

胡金铨透过多视角快速转换,增加视觉体验,也在跳跃时加上京剧翻滚的动作,让动作戏更加花俏。

“胡金铨导演在当时比任何人都要务实,那时吊钢丝的技术还很糟,我想至少对胡导演不够好,你在《侠女》看到的大多是跳跃。我记得第一次看到觉得很不可思议,你不需要硬把人吊起来,那样就不叫轻功了,而是像他这样,在小跳跃创造武功的感觉......从传统戏曲来看,没有比这更伟大的了。”

———李安

不过,多视角的转换如何精简在15秒内?电影胶卷一秒由24格底片组成,若把中间格数抽掉,原本动作从24格变8格,视觉感受会认为动作更加快速,涂翔文说:“其实是用视觉暂留的反应用在剪接中。很多动作不一定是很惊人的动作设计,但都是靠动作设计或是剪接的方式呈现。其实现在看也不会觉得无聊,也不过时,有些场面调度跟拍法一点都不输现在动作片,而且当时没特效,也没有电脑动画,这样比较,就觉得他有过人之处。”

涂翔文解析胡金铨导演利用“偷格”的剪接方式加快动作戏速度。

林靖杰进一步解释,胡金铨利用剪接让许多动作戏看来不可思议,其实也是将“电影”这个媒材特性发挥得更彻底。“举例来说,文字叙述只有‘一辆火车开过去’,但电影上有许多拍法,可能是在大银幕从左边开到右边,或是对着观众直直冲过来。”第二种方式而言,带给观众的视觉冲击就会比第一种大,也会发挥出电影独有的魅力。

“《侠女》竹林决斗居然可以这样子拍?这就是不可能的事,但是电影可以让这件事变成可能,当导演想着镜头如何呈现艺术,加上剪接,可以产生诗一般的节奏感。”林靖杰藏不住眼里的惊叹,“这场戏有对白吗?纯粹用影像说故事,透过影像和剪接,呈现出美感。这就是电影!”

“当我回到中国拍摄‘卧虎藏龙’,那些脑海里的图像是我的奇想,也是梦想,所以我必须谢谢胡金铨导演......关于电影的形貌我还是要感谢他,它烙印在每一张我拍的底片也深植我心,是无法抹灭或是被改变的,我确信那影响我拍的电影,我也将影响年轻影人或创作者,形成了所谓的传承吧!”

———李安

林靖杰导演认为,胡金铨将“电影”的媒材特性发挥到极致,让观众有全新的视觉冲击。

走遍世界也难寻的全才导演

胡金铨自幼受父母薰陶,研习古文也精通绘画。凭借艺术长才,19岁就进入电影公司设计广告、海报、布景等工作,也曾在美术组担任陈列、道具,并演出严俊导演《吃耳光的人》。1958年,进入邵氏电影公司后,胡金铨除了当演员,也兼任编剧和助理导演。

经验转化的创意都在胡金铨执导电影时迸发,从编剧故事、美术造景、演员造型、武打动作、摄影到剪接,胡金铨早就在心中盘算好。大到布景小至演员发型,胡金铨都讲究,电影设定在明朝,胡金铨考究当时礼法限定建筑物的台阶有几层,演员的造型则亲自到故宫博物院考察《出警入跸图》等古画,力求真实。

胡金铨导演凭空在浊水溪边盖起一座龙门客栈,缔造难以超越的武侠传奇。

“胡导武侠片迷人之处跟元素,拆解后能发现来自戏曲。他涉略各种艺术,他也很懂历史,电影里也非常考究,他不做架空或是造假,而是参照典籍画像尽量还原,这些东西可以在电影每个环节看出。”涂翔文认为,胡金铨将历史、戏曲、绘画等所有元素融会贯通,不只设计观众“看”见,京剧锣鼓点的节奏也让观众“听”得更入戏。

“胡导跟其他武侠片导演不同地方在于,他一个人的意志掌控电影的全部,从动作戏到文戏到能看见所有地方,都在他脑内擘划中。我觉得全世界的导演,要找到有这样能耐的,也不多,这是他非常独特的地方!”

胡金铨导演从美术造景到演员造型,都一手打理并设计。

胡金铨远去但江湖不死武侠片精神永存

“最震撼的是‘侠女’的场景,哇!我觉得没有人可以在做出来,胡导演的作品在这么多年以前,可是我们做不回那个效果。在胡导演光环之下,他绝对是一个比我们强很多倍的电影界巨人。”

———徐克

胡金铨导演的“龙门客栈”1967年上映后不只在台湾高票房,也在东南亚创下票房纪录。被问到台湾是否能拍出同样轰动的武侠电影,涂翔文坦言:“很难!”武侠片先天限制需要凭空构筑跨时空的建筑和人物,这些并非新台币几千万元就可完成,而目前无论香港或是台湾电影市场都无力负担这样的成本。

但,无法拍武侠片,并不代表江湖已死。

涂翔文以师承胡金铨的吴宇森为例,“其实还是能发现片中侠义精神,动作设计,看得出武侠片或是胡导演对他的影响,若从此脉络来说,以后或许还有‘变种武侠片’。”

胡金铨导演留下的手稿写道:“在中国,从来就没有‘武侠’这个阶级,也没有这种‘专业’。无论哪朝哪代,没有人能闲着没事,手持单刀行侠仗义。路见不明,就拔刀相助。中国历史上,‘侠’是个行为的形容词,做什么行业的人都有,也不一定有武功。否则他怎么生活?”

“侠义”精神不必非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或许胡金铨融会贯通一生所学打造江湖,也是种大侠风范。胡金铨虽已远行,但“侠义”精神在电影不死,江湖就将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