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深沟,有人住高楼。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
《隐入尘烟》以纪录片式的镜头,把目光定格在一对“歪瓜裂枣”、凑合结婚的农村夫妻身上,将命运的残酷与温情抽丝剥茧,平静如水的基调下,苦难在静静地流淌……
马有铁是一个朴实木讷的老光棍,父母、有金大哥、有银二哥相继离世,跟着三哥有铜一家子生活,吃得差、住得糟,像驴一样被随意使唤、呼来喝去。
因为大侄子要结婚,牲口棚边的破屋也容不下马有铁了。哥嫂为甩掉他这个“累赘”,替他包办了一桩婚事。
搭伙过日子的叫曹贵英,也是跟着哥嫂生活,住漏风进雨的窝棚,长期的打骂落下尿失禁的毛病,她还脊柱侧弯、瘸了一条腿、不能生育。
两个招人嫌弃的“瘟神”,悄没声息地成了家,村里废弃昏暗的泥房里,一张新鲜的“囍”字,是唯一的庆贺。
近些年来,穷人这个群体,正逐渐从国产影视作品中消失,在潜移默化中,许多人将他们同落后的旧时代一起划出现实世界,仿佛他们并不存在。
农村出身的董宇辉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有些人说《隐入尘烟》这部电影是在 ‘卖惨’,那你离普通老百姓的日子,就太远了。”
“驴”的隐喻:逆来顺受的失语者
《隐入尘烟》讲的并不只是两个“边缘人”的乡村爱情故事,它是用虔诚的敬畏,给我们看见世界的参差。
电影的时间背景是2011年的甘肃农村,离现在并不遥远。所以可以清晰地看到现代文明与贫穷落后触目惊心的割裂。
马有铁、曹贵英千辛万苦才住上泥屋土炕,村富张永福家却是带草坪的豪华大别墅;
一边穷人啃着馍馍,另一边富人满桌丰盛;
善良的马有铁拉着驴车,吸血的张永福父子开着两辆宝马;
侄子们玩着智能手机,马有铁连买台老电视机都是奢望……
印象很深的一个镜头,曹贵英压坐在犁耙上,马有铁赶着驴子艰难犁地,在他们身后,是现代化的农业机械。
乡村有它残酷的“丛林法则”,对于弱者,它从不怜悯。
几乎每个乡村,都有马有铁、曹贵英这样因为过度老实或者身体残缺而被漠视的群体。他们没有名字、生死由天,他们从未被“看见”。
因为给了疯子一个馍,曹贵英被哥嫂打得半个月走不了路。
三哥一家心安理得地使唤马有铁免费干活;村民为了自己的利益,理所当然地逼迫马有铁给生病的张永福献血;张永福儿子为了省钱三番五次要求马有铁抽血……
王小波曾说过,“我想在任何地方都被当成人,不是东西,这就是尊严。”
尊严,马有铁们从未拥有。
影片第一个镜头给了一头驴,这头干活的驴子贯穿了始终,默默地跟着马有铁拉车、种地、劳作、造房……
动物不会揣度人类间的价值利益,跟了哪个主人,就认了命地服从。
这种本能而朴素的服从性,像极了马有铁与曹贵英。
他们对命运加诸于身的苦难逆来顺受,不抱怨、不反抗,小心翼翼、本本份份地活着,强韧如野草。
想起萧红说的,温良似乎并不是什么优点,甚至是被打的借口、招打的理由。
看电影的过程中,一直有股难以名状的愤怒,为每一个得寸进尺的村民、为每一次马有铁沉默的妥协。
正如小卖部老板对他的调侃:
“让老三使唤了半辈子,你结婚,他连几桌酒席都没舍得给你摆吗?”
“你把熊猫血抽给张永福了,不让他来给你买化肥、买种子,不让他开宝马拉上给你送屋里去?你还赊账?
清理杂草时,曹贵英不小心铲掉了一根麦苗,心疼不已。马有铁安慰她:
铲掉了就铲掉去吧,让它给别的麦子当肥料去吧。啥人有啥人的命数呢,麦子也一样,它也有它的命数呢。还不是到夏天让镰刀割掉了。
看似说麦子,其实说的是他们自己的命运。没了就没了,谁在乎呢?
曹贵英将那株麦苗认真地重新埋进土里,向无法改变的命运做着无谓的努力与挣扎。这种宿命性的寓意,为影片必然的悲剧性埋下了伏笔。
粮食丰收了,贵英却意外昏迷跌进水渠溺死。看似是导演刻意为之的偶然,其实都是潜伏在命运中的必然:
长久的苦难侵蚀她破败的身体,在一年沉重的劳作里积压,她随时都会彻底垮塌……
余华说“活着”一词,在中国的语言里充满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
在漫长的忍受里,他们低头弯腰,像那头不知疲倦干活的驴,直至力竭。
淳善:农作物一样的自然神性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隐入尘烟》完整地呈现了农作物一整年的耕种收获过程:犁地、播种、出苗、抽穗、收割、脱粒、扬尘、翻晒、入仓……
四时流转,风物成诗,马有铁与曹贵英的感情,也随着庄稼一起生长。
《奇葩说》有一期里,柏邦妮感叹:“心里那么苦的人,要多少甜才能填满啊?”
马东说:“心里有很多苦的人,只要有一丝甜就能填满。”
在苦难中浸淫已久的人,一点点稀薄的温情就足够温暖他们。
马有铁赶着驴车帮侄子进城拉家具,回来已是深夜,一口水没喝上还被三哥一通大骂。西北的冬夜奇冷,曹贵英怀揣玻璃瓶、换了几趟开水,终于在寒风中等到了夜归的丈夫。
这个镜头被拍得极美,手电光将热水瓶照得金黄,曹贵英像捧出一团圣光。
老马将特意买来的长大衣给她披上,两个黑暗中的可怜人,互相照亮了对方的心。
没遇到老马之前,曹贵英说她活得不如一头驴。
马有铁会在她尿炕时,默默起来将炉火捅旺;会在她被村民嫌弃是“脏东西”时,将她抱起来放在驴车上;
会在出门前给她蒸上热腾腾的馍馍;会给她吃鸡下的第一个蛋;夏夜在房顶睡觉,会用绳子拴住她的裤腰,防止她掉下去……
我不愿把他们这种相濡以沫称之为爱情,太浅薄。他们是相互的悲悯、彼此的拐杖。
贵英死后,老马卖掉了两人一年劳动所得的全部粮食,共计3970块。
他结清商店所有种子化肥的欠款,还了邻居春天借下的10个鸡蛋,羊倌曾给他干草盖房子,他特地挖出两袋洋芋送去。
因为贵英随时尿失禁,张永福儿子给贵英买过两件长大衣。老马不给人“吃亏”,用160斤苞谷抵了衣服钱。
留下清白在人间,老马不欠这世间,他一直以最赤诚的善意去接纳一切。自己深陷泥潭,却见不得人间疾苦。
被一趟趟拉去给张永福献血,他终于鼓起勇气提了个要求:把村民的地租和工钱,尽快给结掉吧,他们日子过得不容易……
善良到“愚蠢”,连张永福儿子都笑了:你还替他们说话?
造房子汲水时,老马会把桶里的蝌蚪舀出来,放生回河里;村里拆除废弃房屋,他和贵英安身的地方都没了,却担心屋檐下的燕子窝,捡起来仔细安置。
看马有铁和曹贵英三餐一宿,看他们虔诚地孵小鸡、喂鸡、养猪、做庄稼,看他们把泥土夯成泥砖,泥砖砌成泥墙,泥墙筑成泥屋……
有一种自然与人之间和谐宁静的厚重感,神圣到想哭。
老马在地头吃饭,馍馍掉在地上他捡起就吃,贵英说别吃脏了,他却说:
怕啥呢,啥不是土里头生的,啥不是土里头长的,土都不嫌弃我们,我们还嫌弃土呢吗?土就是干净的东西嘛。
干净的土地不会向他们索取,更没辜负他们的敬重,短短一年,两个一无所有的人,拥有了1824斤麦子,3997斤的苞谷,一座干净的土房子……
老马和贵英在劳作中受难,也在劳作中升华,如农作物一般任由四季流转,只管兀自生长、予取予求,充满了令人敬畏的自然神性。
他们在苦难面前永远面若静湖,这是沧桑堆积起来的生命厚度,像永远静默的土地。
诗人海子有一句诗深得我心:“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在自然庞大的神性里,我们都是融入其间的一粒微尘。
宿命:始于土地,归于尘烟
《隐入尘烟》呈现的大部分画面,就只有马有铁和曹贵英两人,对话也很少,平静的叙事力量,充满了生命的孤独感。
四处标记着“久未居住”的房子和村头墙角聚集的老人幼儿,反映出乡村世界的凋敝。
对于村民们来说,老实人马老四和他的残疾媳妇,是不值当关注的“边缘人”。
一边是村干部不厌其烦地联络在外务工的村民,回来拆房子给15000元补贴,一边是不断被驱赶的老马和贵英无处居住。两个矛盾的画面,点出尴尬的乡村现实。
老马最后坐在贵英的遗像前,费力地吞下一颗珍贵的鸡蛋,身后的农药瓶子空了,镜头给了两根颤动的麦芒。
生如微尘,死亦无声。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微末一生里,那些知冷知暖、短暂又漫长的幸福。
老马辛苦建起的房子又被挖土机推倒,他存在过的痕迹在尘烟中消散。
二侄子麻木地接过村干部手中的拆迁补偿款,城里有老马特困户身份申请来的安置房,活着的人,有他自己锋利现实的盘算。
从前村里的老疯子,到死都一直反复念叨:
“对镰刀,麦子能说个啥?对啄它的麻雀儿,麦子能说个啥?对磨,麦子它能说个啥?被当成种子,麦子又能说个啥?
-End-
看古今世事,读书中天地,欢迎关注@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