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独立音乐圈与综艺节目有个火红话题——《乐队的夏天》与五条人。
对于五条人,许多歌迷应该都不太陌生。
早在2009年于广州崛起,并自己发行前两张专辑《县城记》和《一些风景》时,就已受到艺文界、独立音乐圈的广大好评。
2010年以来,五条人曾多次受邀,在美浓黄蝶祭音乐会、流浪之歌音乐节演出。
2015年加盟摩登天空后发行《广东姑娘》时,也曾巡回演出,更得到当年第六届金音奖的海外创作音乐奖。
之后发表的两张作品《梦幻丽莎发廊》、《故事会》,连贯为都市底层三部曲,与海丰话时期的县城青年生活相较,虽然歌词转以普通话为主,但依然能感受他们诚实的眼睛、敏锐的耳朵,与强大的音乐说故事能力。
五条人的作品,是很完整的艺术创作。从乐曲、歌词、视觉设计、录制到演出呈现、与音乐人好友们的合作,甚至接受访谈时的奥妙回答、自己写的小说、文章,全都一贯地呈现出他们的美学与哲学。
五条人之所以被推崇,不只是因为他们很有趣,而是因为他们很有自己的中心思想。县城青年时期的两张作品,仔细聆听,会被里面细腻的典故、用幽默转换的悲悯与深情所折服。
在独立音乐圈对他们的极高评价中,不乏“珠江三角洲布鲁斯民谣庞克、在中国最接近Bob Dylan的音乐人”这样的贴切形容。在《乐队的夏天》里,他们形容自己的音乐是土到掉渣,但他们音乐一点也不土。每张专辑里暗藏的即兴噪音段落,迷幻感十足的间奏或演奏曲,表面的旋律、唱腔像是很俗,但冷不防地就带听众冲到另一个世界。
在中国的独立音乐中,五条人是一直在说故事、也很会说故事的乐团。听他们的音乐,有点像是音乐版的贾樟柯或毕赣的电影,总是以底层小人物为蓝本,以诗意的叙事在土俗烟尘里幻化出另类美感,勾勒与主流全然不同的视线、生活感与世界观。乡镇里有文艺、有革命人物与传说,都市里有数不尽的流浪底层人。
他们可以唱《在城市里找猪》这样荒谬突兀、但仍发人深省的歌曲,也有诗意浪漫又意在言外的《我的头发就是这样被吹乱的啊》。
听他们的作品、看他们的现场,你会像崇拜明星一般地喜欢上他们,但又多了点像对诗人、小说家和哲学家那般难以言喻的敬意。
在《乐队的夏天》里,他们唱了三首旧歌《道山靓仔》、《问题出现我再告诉大家》、《阿珍爱上了阿强》、一首改编伍佰的《Last Dance》,以及最后两次表演的新歌《世界的理想》与《地球仪》。听众从一开始因听不惯而淘汰他们,到一次又一次地救回,再到最后竟然完全拥抱他们的新作,过程真是戏剧又魔幻。
原本,五条人过去11年的音乐生涯,是典型的独立音乐与次文化的生成逻辑——在小众里被认可,再慢慢扩大、发酵,并由持续的演出与作品,奠定他们的音乐价值,与在歌迷心中的地位。一开始这样的次文化艺术家上电视,的确有点格格不入,至少当时仁科及阿茂的表现,还是率性而不在乎的,也因此被认为有趣、或太搞笑。
但走到最后,虽然他们还是很能保有自己的本色,音乐实力与魅力也毋庸置疑,死忠歌迷还能听出改编《Last Dance》的前奏偷偷加入的《梦幻丽莎发廊》音符而感到惊喜,非歌迷的听众又更增好感。然而,原本以为的闹剧,变成过于美妙的喜剧,总让人有点措手不及。
我们不禁要问:已有地位的独立乐团、小众音乐风格的乐团,去上全国性的电视综艺节目,到底想要什么?又会有什么后续效应?
《乐队的夏天》第一季在2019年开播以来,可说是中国独立音乐、摇滚乐团的新里程。几个集结中国独立音乐作品及艺人最重要的唱片公司。
包括摩登天空、太合音乐、街声都是这个节目主要的合作对象。显然,让独立音乐主流化,让乐团及多样化的小众音乐类型,被大众认识、接受,甚至喜爱,并走向商业化与产业化,应该是这个“独立音乐产业、节目制作、播映平台”的三方合作案,最为野心勃勃的目标。
从去年第一季到今年的第二季,有愈来愈多一线的、成军超过10年、20年的中国重量级独立乐团都去上节目。比如新裤子、Joyside、刺猬、后海大鲨鱼、重塑雕像的权利、野孩子、Carsick Cars;也不乏一些知名乐团,如旺福、皇后皮箱、椅子乐团,接连去参赛。
这样豪华的阵容,让香港乐评人及诗人廖伟棠自陈:我好几次要动笔写都忍住了,因为参赛的乐队里有太多我的老朋友……我从一开始就不忍心看。
原因是太多爱团上了这综艺节目,很难让原本就喜爱他们的歌迷冷静下来。毕竟这类比赛形式的真人秀节目,以评审、观众投票评分,淘汰后还可再投票将参赛者捞回、参加复活及PK赛等。
种种综艺选秀、商品置入的套路,虽然能协助过去较为边缘的摇滚乐及乐团,有机会被一般民众认识;但很可能,摇滚乐团的本色、独立音乐的多样性,以及次文化的价值观与风格,也会在这样的综艺里被扁平化、被消费,甚至被引导、被扭曲。
但不可否认,《乐队的夏天》第一季结束后,受欢迎的几支乐团的确都到达生涯另一高峰。
比如新裤子、刺猬,不仅有更多商演及代言机会,演出费上涨、巡演场次也不断上升,数位音乐平台上聆听次数大幅跃升,背后的唱片及经纪公司的营运也更加稳健。
与过去的独立音乐市场相较,《乐队的夏天》的商业效益已让乐团的身价,不可同日而语。每集节目结束后,数位音乐平台的点播排行,也是一大看点。
此外,在刚结束的十一假期中,据说各音乐节在安排演出名单时,只区分“上过乐夏”,以及“没上过乐夏”这两类乐团。上过《乐队的夏天》而有全国知名度的乐团,演出费能上涨20倍,各种商品代言及巡演、采访、合作机会蜂拥而至,乐团周边商品及线上商店也令歌迷趋之若鹜。
在中国音乐节市场中,一线乐团拥有一场40万人民币的身价,可见具知名度的独立乐团,似乎早已不是生计无以为继的穷苦艺术家。
如痛仰、新裤子,或在两岸也很受喜爱的万能青年旅店,享有明星级的千万年收入,已是现在进行式。
那么除却实质收益,《乐队的夏天》对已有知名度的独立乐团,究竟有何吸引力?
首先,节目高规格的演出舞台、声光效果及音响设备,在专业的摄影收音录制下,的确可留下不同于过往经验的电视演出画面。而透过高知名度的影视平台,将自己的音乐传送到更广大的听众面前,对小众文化菁英乐团而言,也很有吸引力。甚至对成军较久、原本歌迷及市场已达天花板的老团而言,上节目也是可摆脱停滞的新刺激,是将他们的艺术再扩大传送的好机会。
其次,对较年轻的乐团而言,上节目是另一个希望。有些乐团除了是想来开开眼界体验大型节目的运作、认识过去一直耳闻的其他音乐人、获得交流机会外,因为音乐生涯才刚开始,上节目对现状损失不大;若效果好,反而能创造新局。
如此看来,对老团或新团而言,不论会否一直留在节目里,曾在这样高知名度的大众电视节目中演出,仍是不错的资历。不少乐团的现场演出效果,获得很大回响;一些小众乐风如后庞克老团重塑雕像的权利,即兴噪音摇滚的Carsick Cars,也在节目里留下的高水准现场,令人动容。
可是,到《乐队的夏天》参赛并不保证成功,也仍有风险。首先,《乐队的夏天》仍然是个影视综艺节目,它有自己的逻辑。在节目中,这些成名乐团的吸引力,还是较为戏剧性的名人与明星形象,以及随着社群媒体话题起伏的热度。节目也常运用访问及剪接,让音乐人为自己的歌曲说一个动人的故事,结果也会反映在投票分数上。
说到底,电视综艺节目的逻辑,还是商业媒体、大众市场、明星工业的文化生产模式,而不是独立音乐赖以成长的、由下而上孕育而出的次文化模式。数百个乐团参与后的层层淘汰,因为《乐队的夏天》而能走入主流市场的音乐人,大多是金字塔顶端的少数乐团。
《乐队的夏天》所带来的潮流及知名度,可以使用多久?很可能也会很快随着新的热度转移而消退。主流大众,难说会有耐心一一记住参与的乐团们,更遑论去仔细聆听、研究他们的音乐。
在电视节目中,次文化异质性的展现仍有限制。一些与主流相异的价值观、生活方式与文化内容,不可能全然展现,也不见得能被理解与接受。即便有些较有个性的片段,也会被修整、剪辑,或不断添加眉批,符合节目宗旨及娱乐效果,才会播出。独立音乐那种以现场音乐、小众歌迷互动为主的次文化形式,很难被重现与感受。
再加上节目与商业的紧密关系,虽不是罪恶,但却是节目的背后灵。不断出现的赞助商桥段,各种提示、试饮、反复重述商标口号,几轮下来,即使不是什么严肃音乐、也算有幽默感的艺术家,到底可以忍受这种不相干、不相及的商业插入与并置到什么程度?这应该是在乎美感、对美学有坚持的音乐人的一大考验。
总的来说,这类节目是有助益的,但也是有后座力的。要上还是不要上?还是一道综合自身状况、局势及未来可能,且需要精算的方程式。
但以旁观者角色,《乐队的夏天》搅动的波澜有点像是个十字路口。许多在摇滚、独立音乐中已成立多年、拥有声望的音乐人,面对像是“to be or not to be”的难题——要不要上节目?或是否支持你喜欢的乐团去上节目?变成像是天人交战的挣扎。
五条人上节目后,有些原来的歌迷有点心痛,总觉得被综艺节目消费了。若参加久了,音乐人、音乐因此而变质,原本自在的创作与生活被迫变化,更是得不偿失。当然,对创作者而言,大家都想让更多人听到自己的音乐,对自己的定力也都有信心,但是否要用这种方式,就是个选择。
但是对于五条人来说,这难题有点像是要不要去写补助、领补助?或是要不要去报名金音奖、金曲奖?总之,两岸对独立音乐的推动方式,有趣地,走上两条不同路径。看来,这十字路口上的选择,就是一个说服自己的方程式,而不是说服别人的方程式。那回到独立音乐的文化逻辑呢?
有基础的歌迷逐步扩大,不那么透过电视综艺的扭转及放大,不那么在意媒体的浪头及消费逻辑;也许很平淡,甚至是自嗨,但感觉是在细水长流地培育歌迷,培育文化。那么,作为喜爱音乐的观众,我们也需更心知肚明,才算是一直涵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