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腻与天真, 哪个是真的陈思诚?

文:鲁西西

上次你为舆论所困扰和伤害,是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了。”从鼻中呼出一股气,陈思诚稍微仰起了头。“我愿意往前看,不愿意记得不快。”

此时是2月8日深夜11点。距离他导演的《唐人街探案2》上映还有7天,离他的40岁生日还有14天;当然,在众声喧嚣中,后一个日子远没有前一个被提及得多。他正在接受当天的第20个采访,也是最后、最长的一个。无论多疲惫,他仍保持着那常被形容为“油腻”的标志性微笑,和气,专注,饶有兴致。不时还能脱口而出一些异常漂亮的评论和感叹,比如他的中年心态:

“我没恐过婚,恐过生子。我恐惧的是生命流逝,不是那些具体事件。就像走在路上,一路风光很好,前面却有个指示牌。我知道一旦走过指示牌,离终点就越来越近了。我害怕那么快就走完,但我不怕那块牌子。”

一路流畅,一路从容。但听到开头那个问题时,他嘴边的酒窝还是消失了一瞬。回答来得迅捷、毫不犹疑,像砰一声合上了一扇虚掩的门。

2018年初春的北京没有下雪,却异常寒冷。这位曾以《北京爱情故事》(以下简称北爱)开启导演生涯的沈阳人,至此红红火火地进入演艺事业的第18年。

作为演员,他拿过戛纳影帝的提名。作为导演兼编剧,他还相当年轻,已经有《北爱》和《唐人街探案》系列两大原创IP傍身。后者是现今华语圈里唯一获得票房和口碑双重成功的悬疑电影序列。在国产片江河日下的当下,这个相貌堂堂、言谈侃侃的年富力强者,本该是舆论的宠儿、影迷的英雄。

可尽管如此,舆论的关注和作用,在这个宣传季依然是不甚愉快的话题。提问者越小心翼翼、回答者越斩钉截铁,越显得双方都难以忘却:一路走到现在,他得到的质疑仍多于肯定、非议仍多于青睐;他的作品,甚至他的好友王宝强、妻子佟丽娅,也总显得比他本人更讨人喜欢。

而这个数月前还在微博上痛呼“我们也是人,也有最基本的尊严和底线”的男人,真能不为这些所动吗?

分针移动几格后,陈思诚放松了表情,陷回椅中。昏黄的灯光下他的酒窝陷进去,成为一对倒八字形的皱纹。

“这个时代,很多信息影响到我们,让人容易产生一些特别幼稚、粗暴、肤浅的判断,然后去言之灼灼告诉别人:那就是一个渣男,那就是一个坏人。

我是这水里的鱼,一定得对这水流敏感,太敏感了。这是我的宿命,生来长了这么多触角,你想让我麻木也不可能。……说白了,我还太不成熟。”

【一】

敏感。不成熟。这些词其实很少被用在陈思诚身上。

这个自比为鱼的双鱼座男人,有一张滑溜的流线型面孔。许多人在他眉眼间看到过张国荣的影子。但同一套漂亮的五官,在组合中却产生了变数:脸圆了点,眉尾挑了点,鼻头尖了一点,酒窝低了点,皮肤油暗了点,眼神用力了点……

就这么一点一点的,精致变为精明,舒展转向用力,自信显得像自恋了。至少,旁观者们是这么说的。

顶着这样一幅皮囊的陈思诚,甫一出场就显得圆熟老道。说得再尖刻点,就是一位网友在他豆瓣页面上留下的评价:“一看就有心机,捉摸不定靠不住。”看看他当年在《士兵突击》中演的成才吧,那可是个参了军就削尖脑袋往上爬、连几根烟都要打小算盘的主——十块一包的塔山给排长、连长,五块的红河给班长,三块的春城给战友。恰巧,陈思诚信奉的表演秘诀,正是演员要放大自己身上的特质:“要演皇帝,演员必须真有帝王的信心和霸气;如果一点兽性没有,怎么演变态? ”那么说,成才也就是陈思诚的某种“放大”了?

熟识陈思诚的人则并不这么认为。比如他的父亲。曾在国家中直机关担任了多年干部、深谙人情世故的老人,说到人到中年的儿子,依然忍不住叹息:“他才不像成才呢。他还是跟没长大似的,一点心机没有,老是容易轻信人。”又比如,比陈思诚小19岁的刘昊然。在与陈思诚合作过3部电影之后,这位20岁的年轻演员说:“导演很单纯的啊,特别直接,有时就像小孩儿一样。”

精明、圆熟、“有心机”。单纯、不成熟、“像小孩儿”一样。哪个才是真相?

陈思诚的确从不掩饰自己对成功的渴望。13岁的时候,他的同学在追星,他却想自己当明星。他开始自己写歌,参加歌唱比赛,天天想着“当歌星,上电视,享受粉丝们的尖叫,出名,出大名”。

成年了,考进了戏剧学院,他就想当名演员。为什么放弃了做歌手?他的解释流露出划不来的意思——去一个城市,等一晚上,唱几分钟;表达太短暂了,体验一下就索然无味。而既然要当演员,就要红。“不想红,为什么演戏?不演戏你为什么考中戏?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谁想演戏永远跑龙套?”对于表演要靠激情、靠临场发挥的说法,他并不感冒。他坚信好演员必须是成功者,或者至少“具备很强烈的成功的品质”。

2006年,陈思诚28岁。《士兵突击》红透荧幕,他随之名声大震。可想要的又更多了。他受不了只做个被动的“小演员”,受不了一直落在创作自主权的下游。有个场景反复在他的讲述中出现。——剧组选角了,他和一堆演员站在一起,被人煞有介事甚至“居心叵测”地品头论足、挑挑拣拣:行行,我来看看,这还行吧,这个不错。演员自己呢? 什么选择也没有。

(《士兵突击》成才)

偏偏他天生便非要掌握自己命运。倔强的性格、良好的家庭条件,让他早早开发出了自尊心和控制欲。时间倒转二十年,陈思诚的父亲出国公派学习数月。等他回到家,却发现刚到青春期的儿子已经自作主张,将名字从“陈卓”改成了“陈思成”。“他把他妈拉到派出所,非要改的。就是嫌陈卓这个名像个女的,非得取个自己喜欢的名字。”

父亲虽然惊讶,却没想过改变儿子的决定。在两个男人长久的斗智斗勇史中,他早已发现,儿子的执拗绝非权威、强力可以打败。当儿子沉迷于写武侠小说的时候,他也着急过,甚至当着儿子的面将那几叠厚厚的稿纸一点点撕得粉碎。但除了换来儿子几星期的沉默、“产出”得更快的稿纸以外,别无结果。当儿子怀揣艺人梦,整日抱着电视看各类电影、节目时,一直希望家里出个外交官的父亲也竭力劝阻过。每次出门前,他都悄悄在电视机罩布上放上几根细碎的头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头发还在不在。

可最终,强大而老练的父亲发现:除了支持儿子为自己的人生做主以外,他别无选择,只能投降。

而对现在的陈思诚来说,对那段日子最清晰的记忆,是自己模仿金庸的《天龙八部》写过一部《流芳百世》,模仿过古龙的《楚留香传奇》写过一部《陈留香传奇》。大笑之余,当年看到的两句诗会突然涌上心头:“百川有情付东海,英雄无泪赠美人。”

到了2008年,陈思诚30岁。《士兵突击》的热潮未歇。他却在埋头写着自己的剧本,每天从天黑写到天亮,孜孜不倦,兴味十足。对外,他说讨厌“像坐台小姐一样坐在那里被挑来挑去”,尤其是被那些“思想非常低级,文化素质非常浅薄”的导演挑。自然,这当众坦白又招致了哗然和嘲讽。“狂妄自大”算是当年最客气的评价。

想跃龙门的鱼儿奋力向上蹦高。他眼中只有目标,无暇顾及旁人看来自己的姿态是否太过执拗扎眼。无意中,他此时又用水打了比喻:“我不想就在流水里,被流水随便引到哪去。我要去到我自己想要去的方向。”

而去得越远,水流就越急。要想持续抓住成功、掌握命运,光靠冲劲、渴念和运气就不够了。对每个环节的精确的安排,才是把蛋糕做大、让赌注增长的关键。

陈思诚从不自诩为艺术家,虽然他上过《艺术人生》,参加过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的会议。正如他不信表演靠激情一样,他也不以“灵感”之类的措辞切入创作。听他讲《唐人街探案》的构思初始,仿佛目睹了一场设前提、找最优解的解方程过程。——那是2013年,陈思诚一边做《北京爱情故事》电影版的剧本,一边在泰国拍3D电影《逃出生天》。好不容易抽空锻炼跑步,他却不肯浪费一点时间,一边跑又一边冒出了新点子:为什么不拍一个在泰国的唐人街探案的故事?可以回避很多审查问题,可以拍警察是笨蛋,可以有连环杀人案、变态杀人狂、畸恋;可以最后案子没有完全破掉,多点反转 ……”

浪漫、感动、震撼、醍醐灌顶……这些感性的描述在此无缘。陈思诚从来写得快、拍得快。他没有创作瓶颈,没感受过那种卡在死胡同里纠结、怎么也想不出来写不下去的困境。为什么?他说:“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特别明确。我一直都知道。”

创作中的陈思诚,到底想要什么?他自己的回答中,不乏“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类力求哲思的表述。

而他的主演刘昊然则会说:导演很知道观众喜欢看什么,他的决定都是贴着观众的需求做的。

2015年年初,投资8000万的《唐人街探案》上映。在那中国电影市场狂飙猛进到极限的一年,黑色幽默+异国风情+本格推理+多次反转+乱伦之爱加在一起以黑马之姿砍下8亿票房。虽非傲视群雄,但也足以使业界震惊。

陈思诚却没多少喜色。他觉得这部话题之作离他想要的成功还很远。首先票房就没达到他的希望。他坚信,要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让《唐探》在贺岁档上映,票房应达到10亿。即使是跟陈坤、黄渤和舒淇主演的奇幻大片《寻龙诀》同档竞技也绝不会输阵。但投资方万达把上映时间提到了12月31日元旦。这让陈思诚耿耿于怀:结果就只能卖那么几天,没有更长的跑道给我跑。

人生不如意事常有。创造者用小时候在武侠小说里读到的话来总结: 哎,人在江湖。

他无法满足这有限的、打了折扣的进步。在这个时代,转瞬间就有天崩地裂或一步登天。如果连这都要沾沾自喜,“那马云、马化腾还不得天天乐得不行?”

陈思诚喜欢提及马云、马化腾,以至于一直在业余时间登山的王石。他仰慕任正非的狼性企业文化,更着迷于创业者们强大的自信和魄力:“马云对自己的事业是很热爱的。他狂热地坚信自己,先把自己催眠了,然后再催眠周围的人,甚至催眠世界。”

到了《唐人街探案2》,陈思诚终于如愿以偿地将上映时间定在了贺岁档。投资翻倍,全程在美国拍摄,电影拍摄成为一道更精密的数学题。像做瑞士军刀一样,陈思诚一点一点地给这个悬疑喜剧增加功能:

要拍够纽约的大场面,包括难度极高的时代广场,力求视听效果如身临其境,好让观众多一个买票看片的理由:“大年初一,大家看了电影,笑了闹了,还感觉像旅游了一次一样,这不是买一送一吗?”

要为未来的“唐探宇宙”——自然,灵感来自每年新角色频出、如金矿般挖掘不尽的漫威宇宙——做准备,加入大量新的侦探角色,为网剧、游戏、漫画等衍生产品打基础。

至于片中虚构的探案手游Crime Master,在电影上映前已经跟游戏公司谈上相关合作。陈思诚想好了,游戏中的案件和侦探排行榜,正好为《唐探》以后的番外篇提供预热……

寸土必争、用尽全力地,陈思诚部署着自己的创作和事业。并不像世人一向推崇的那样“宁静致远”、云淡风轻。在这个声色修罗场中,太多人一脸圣母般的平和,声称不计较成败、只求无愧于心。他却将计算、思虑和得失心摊出来,实实在在地辨析、认认真真地剖白。

“它又不是错的,我干嘛藏起来?我没那么处心积虑、有城府。我觉得我挺阳光的,不需要那么虚伪,不需要那么委屈自己,也能活得还不错,我干嘛要变成那样的人?”像小男孩一样微微撅起嘴,陈思诚以一种近乎天真的语调说下去:

“而且我发现伪装毫无意义。每一个人生下来都独一无二,后来装来装去,慢慢全变盗版了,真没劲儿。”

【二】

陈思诚不是没尝试过另一种追求。

2007年前,他推掉了《我的团长我的团》,确定出演娄烨执导的文艺片《春风沉醉的夜晚》。剧情涉及同性,拿不到拍摄许可,全程得靠手持机器;国内无法上映,开机拖了半年,片酬就更别提了。但陈思诚决定死等,“我一定要拍,我就要看看到底娄烨是什么样的导演。”

熬过了不知结果的等待,真的拍摄开始了。他刚推翻自己当年的偏见——同性情谊是不正常“不自然”的——就要演和同性恋爱,甚至做爱了。大直男看着剧本如坐针毡:天,到时候怎么亲得下去?他去请同志学弟喝酒,请教对方:你第一次知道自己喜欢男生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学弟回了一句:那就跟你第一次发现自己喜欢一个女孩是一模一样的。

原来如此。“还好我演的是个‘攻’。”他安慰自己:到时候激情戏,把搭档的秦昊想成是异性,做做动作肯定能行。

现在,说起这部将他推上戛纳红毯的独立佳作,陈思诚一下子想到的不是成就和风光,而是失败。——在演重头的激情戏时,他还是怎么也吻不对,“完全没办法投入”。拍完了,他失魂落魄地坐上剧组的小巴。小雨中,他盯着雨刷在玻璃上一上一下,感到无以名状的巨大失落。

这段经历结束了。题材大胆、风格隽永的《春风沉醉的夜晚》当年征战戛纳,大获评论界好评,只是票房无望。但对陈思诚来说,最大的收获在于知道那不是他想要的,无论是作为演员还是导演。

像惯常一样,他选择将这些感悟直说。“娄烨最动人的就是他的坚持,他已经不为外面任何环境所动。我没有办法像他那样,因为那样意味着相对清苦的生活,意味着把自己从花花世界的喧哗抽离出去。”

而陈思诚选择留在花花世界的喧哗里。哪怕时时被质疑、刺伤,他也能安慰自己:没有人会费神去骂一条死狗。他们说你是因为他们在乎你。在这个行业,连说都没人说你的时候,你才会真正感觉到孤独。

那张总像用力过猛的面孔,因此注定永远充盈着渴望,生命力和不满足。他不知停歇,不会累,不铺陈自己的辛劳和努力。甚至也不觉着那是辛劳。——别人玩王者荣耀,他玩电影,都是乐在其中。“我不用别人夸什么高风亮节,说多投入工作、多敬业、累得吐血什么的。我只是乐此不疲罢了,也没那么了不起。”

这份乐此不疲异常宝贵。它让陈思诚相信:在一切繁复、计算、渴求、追逐和非议之下,自己心里还是有个少年。

他坚信人生是做减法,孩子才具有一切天赋和可能性。——婴儿天生就会游泳,会用腹式呼吸法哭;可长大后许多人反而不会了。在这世间辗转腾挪、受尽磋磨,原有潜能全都失落了;时间流逝,不尽全力便可能渐渐失去一切。

刘昊然记得,自己16岁时被陈思诚选中演出《北京爱情故事》后,总是被导演哄着、照顾着。陈思诚对他说:你不用演,你就做你自己,你自己就很好。

到了《唐人街探案》,陈思诚又想到了少年。他一闭上眼睛,两个主角就莫名站了出来:一个纯真、执着、天赋卓然的少年,和一个油滑、市侩、历经世事、看似废柴的大叔。他们如此不同又如此互补,天南地北又自成一家。

这灵感怎么来的?陈思诚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只知道,他常常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比如他一算钱就烦,看到账目就焦虑;不喜欢做的事就不肯做,任性,“极度不成熟”。比如他还热爱世界,喜欢生活,满脑子的奇怪点子。

他也知道,在他自编自导自演的新作电视剧《远大前程》中,他出演主角洪三是个油嘴滑舌、满腹市井智慧和江湖经验的小人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说,这也是他自己性格的一部分投射。“要具备求生本能,那是他的核心竞争力。

精明、圆熟、“有心机”。单纯、不成熟、“像小孩儿”的。其实两者没有割裂。正如少年和大叔、成才与许三多一样,终究成为一枚硬币的两面。鱼与水的关系,原本就不止一种可能性。

“我死了,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丝毫感触不到肉体的质感,没有呼吸,却可以思想,像一条深海里的鱼,不停游动,却毫无方向。”

二十年前,陈思诚写下这段话,作为他第一个原创剧本《仰视天堂》的开场白。

那是一个悬疑故事。一个成功者死了,却不知自己为什么而死。他的灵魂因此不能往生;必须回到他死前的情景里,弄清楚自己的死因。原来他是在自己的生日宴上被毒死的。赴宴的有他的母亲、恋人、朋友甚至对手、敌人。他们在鬼魂歌面前舞升平。鬼魂一直在猜测谁是凶手:是他,肯定是我那个对手!要不就是那个敌人!

可原来都不是。那能是谁?难道是我的好友?我的母亲?我的爱人?他们为什么要害我?他渐渐发现,原来他和这些人的关系,根本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原来在通往成功的道路上,他已不知不觉伤害了很多人。

这个黑色、伤感而尖锐的剧本,至今没能在舞台或银幕上实现。对此陈思诚倒不特别遗憾。在走到今天以前,他有过太多一直未能见天日的作品。但这个故事终究是特别的。也许是因为其中成功者的悲剧?又或是推理的构架?再或者,是因为对死亡的触及?

百川归海。跃得再高的鱼,也会看到前路上终究要超过的广告牌。

“我希望我的每一天都过得不一样。很多人说,人在临死之前会看到他一生的故事,像电影一样。有的人可能三分钟就完了,因为他们几十年的生命都是一样的。我的话,就希望这电影能放的长一点,搞不好能是个长篇电视连续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