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雨霏,从0到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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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张雨霏时,她提到了这个数字——10。

她说,10是满分,是运动世界的巅峰,而她的整个运动生涯,就是不断向10靠近、到达,又滑落,然后再无限靠近的过程。

那是一次非常愉快的交流。我们聊到了她的职业,顶峰和低谷,喜悦和绝望,她讲到了自己的许多经历,最珍贵的是,这个年轻人说了一肚子的真话,她近乎没有保留地展现了她的内心世界,她的苦楚、迷茫、矛盾和退缩。

这是一位诚实的奥运冠军,和她的真实奥运故事——在竞技的世界中,她曾短暂地抵达“10”,但生活永远大于赛场,在人生的坐标系中,这也是一个26岁的年轻人从0到10的不懈探索与跋涉。

文|李斐然

编辑|张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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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奥运会,张雨霏拿了4块奖牌,两金两银,当时在奥运村里,运动员常听到这种段子,说谁谁谁拿了金牌后,要枕在枕头底下才能睡觉。张雨霏不是这样的人,那四块奖牌,她只在领奖台上听国歌的时候摸了摸,下了领奖台就放一边了,回国后就拿回家交给了妈妈。

既然不迷恋奖牌,天天在泳池里苦练,是因为热爱游泳吗?讲到这一点的时候,张雨霏看了一眼自己的经纪人,犹豫了一下,又转回头看了看我,“这事能说吗?我不喜欢游泳。”

张雨霏说出这句话时,距离巴黎奥运会开幕还有83天,转天,她就要跟随国家游泳队前往上海进行奥运会前最后的封闭集训。从东京到巴黎,她的23岁到26岁,日复一日地训练、比赛,但她依然非常确定:我不喜欢游泳。

几乎所有身边的人都知道张雨霏不喜欢游泳。她跟教练说过,跟队医说过,跟妈妈也说过。在我们的交流中,她掰着手指,又一次数了一遍自己的“人生三大不情愿”,“我不喜欢游泳——我必须要游泳;我不喜欢蝶泳——我要游蝶泳;我不喜欢200蝶(注:200米蝶泳)——我还必须游200蝶”。

张雨霏三岁就开始游泳。她对这个起点的描述是,“爸爸妈妈合伙把我扔到水里去的”。张雨霏的父母都是游泳教练,小时候她跟着妈妈张敏上班,妈妈在水里教小朋友游泳,她就在旁边玩。至少在那个时候,妈妈觉得女儿是一个喜欢水的人,她注意到女儿会在旁边跟着模仿动作,自己在水里玩,那时,小张雨霏常常一个人游到了深水区,旁人着急喊张敏去看,只有妈妈最镇定,她清楚知道张雨霏的水性没问题,“她就像一条小鱼一样,一点儿也不害怕,她是在和水做朋友”。

游泳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讨厌的,张雨霏已经记不清了。爸爸在她四岁那年意外去世了,后来陪她游泳的只有妈妈。上小学之后,别的同学每天放学后都可以回家,她还要一个人去游泳馆,继续训练。游泳变得孤单了,只能一圈一圈地来来回回。别人夸她水性好,但她在水里最大的感受是阻力,在水里总有一种束缚她的力量,不能自由,不能回家,不能见到想见的人。

妈妈至今记得刚学游泳时的张雨霏。上小学的那年送她去上游泳专业课,张雨霏不愿意去,妈妈跑去学校接她,女儿说肚子疼,不能游泳了,去医院的半路上再次确认,真的疼吗?张雨霏坚持,真的疼。直到马上要去医院打针了,她才说了实话,肚子不是真的疼,但是真的不想去游泳。

张雨霏说,她始终不觉得自己能和水合二为一,“融在一起是不可能的”。别人说在水中像一条鱼一样,她听到这个比喻的时候打了个哆嗦。有时候和队友一起录制采访视频,队友说游泳是我的生命,说因为热爱游泳,所以愿意坚持,她站在旁边听了一直在羡慕,“他们是真的喜欢游泳啊,可我是真的不喜欢啊!”

妈妈张敏告诉我,张雨霏从6岁开始专业训练,小学六年里面几乎没有过寒暑假,一年365天,几乎天天在泳池里,没有春节,没有六一儿童节,没和妈妈逛过公园,也没有一家人一起看过电影。她心疼女儿,也曾想过让自己的孩子离开职业体育、拥有和其他孩子一样的年少时光,但当时,教练先犹豫了,他说,你可以看看她比赛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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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聊到天赋的时候,张雨霏会抢着回答,“我有个第一大天赋就是,不易受伤。因为运动员第一打击肯定是伤病嘛,你伤病以后就停止一切训练,肯定是不行的,我就是不易伤的那种,我可以练很久,就算碰到一些小伤小病,我也可能两三天就恢复了。”

这一点,妈妈张敏也体会很深。

12岁那年,张雨霏参加了江苏省第十七届省运会。比赛前,她一直在封闭集训,家人一个月只能探望一次,张敏还记得,当时看到女儿出来,又瘦又小,一见面就委屈地抱怨:“妈妈,为什么我不生病呢?”

“那一刻真的到现在都记忆犹新的,孩子吃的苦挺多的,太心疼了。我问她,你怎么会希望自己生病呢?她说你看我们组,十几个小孩,发烧啦,生病啦,拉肚子啦,都被家长接回去了,就我一个人,我也不生病,我也不受伤,就我不能回家。我就老问我自己,我怎么不生病呢?我也好希望回家啊!”张敏说。

14年过去了,张敏在讲起这件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哭了。她总觉得小时候的女儿跟自己不那么亲近,“可能是我对她的严厉,她一直会觉得妈妈好像不爱我,始终只把学习成绩、训练成绩看得很重要,始终在逼我”。但事实是,教练让张敏看看女儿的比赛——张雨霏第一次参加比赛就直接拿了两个项目的冠军。身为游泳教练,张敏看得到女儿身上的天赋。她自己也经历过专业游泳,她清楚地知道坚持下去会非常辛苦,也正是因为她了解游泳,她更清楚,眼睁睁地放弃一个人的天赋同样也是残酷的。

至于张雨霏的天赋到底是什么?她现在的助理教练黄光裕可以用运动数据说话——

衡量一个人运动能力的关键指标之一是心跳恢复(heart rate recovery,hrr),它指的是一个人在高心率运动后回归到自然心率的能力。以最高心率180bpm为标准,张雨霏回到正常心率平均需要一分钟左右,比普通人快三倍多,这意味着张雨霏在高强度运动后能够更快速恢复,这个全世界顶尖的心肺功能是天赐的游泳天赋。

张雨霏的另一项天赋是体能。她能在有辅助的情况下最高负重60公斤做引体向上。她的肌肉耐受乳酸的能力极强,比赛到最后的冲刺阶段,所有人都是在极度疲劳的状态下坚持,乳酸冲击全身,浑身都发不上力,人会动作变形,也容易意志涣散,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这都是人的本能。一个人越是耐酸,越能够在困境中集中精力,保持动作不变形,也就越容易成功,张雨霏恰恰拥有这项特质——同样是做体能训练,周围的队员都累得不行了,她还能在旁边嘻嘻哈哈的。

竞技体育,天赋是基础,是门槛,是日后无数可能性之前的那个“1”。面对女儿的天赋,张敏下了一个决心,她会在女儿央求退出的时候坚决拒绝,“必须要把一件事坚持到底”。

12岁那年的省运会,张雨霏一个人报名了六个游泳项目,拿下了两块金牌、三块银牌、一块铜牌,这让她直接进入江苏省队,成为了省队年龄最小的运动员。后来,凭借突出的成绩,张雨霏很快进入国家队,当时,她1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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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家队,15岁的张雨霏是个只知道一路拼命往前游的小姑娘。她成绩出得很快,转年就在青奥会和仁川亚运会上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又过了一年,2015年游泳世锦赛,女子200米蝶泳,17岁的张雨霏获得季军,还创造了世界青年纪录。

接下来的故事原本计划这样发展:天才少女在18岁时第一次出战奥运,她被视为中国女子蝶泳的接班人,将在里约奥运会上脱颖而出,站上领奖台。

现实是,里约奥运会女子200米蝶泳决赛中,张雨霏只拿到了第六名。那天的比赛视频存在她的手机里,之后好几个月都不敢打开看,哪怕只是想起那天都会哭起来。奥运会比她想象中更可怕,也更残酷,并不是有天赋、有力气就能赢。

从里约回来之后,她还在一路下滑,比赛成绩时好时坏,一路落落落落落的日子持续了好久,最终,2017年底,崔登荣教练的团队接纳了她。

崔登荣,上海人,出生于1969年,早年间也是专业的游泳运动员,退役之后就开始当教练。刚回上海在业余体校当青少年教练时,他有40个学生,只有2条泳道,每天训练时间只有一个半小时,客观条件的限制,倒逼着他开始琢磨改进水中技术,希望用更高效的方式提高运动员的成绩。

关于崔登荣,所有熟悉他的人都告诉我,这是一个天天琢磨游泳的人,逮谁跟谁聊技术,他出国的时候跟老外教练聊,外训的时候会偷偷观察别的国家怎么做训练计划,他连看到猴子爬树的时候,想的都是游泳,“猴子平时爬树的动作很慢,伸得很长,但它真正跑的时候……是连续动作”,他从中得出的游泳启示是节奏,“蝶泳动作也是如此,不是说动作幅度越长越好,一定要找到一个最佳的发力点和动作频率”。他最重要的训练理念就是:有效训练。在接受《游泳》杂志采访时,崔登荣这样介绍“有效训练”:“准确地控制速度和强度,那才能叫有效训练。”

刚合作的时候,崔登荣判断,张雨霏的能力极强,但技术不精,他对她有一个定义——底子是一台搭载了超跑机器的极品飞车,外观看起来却是一堆破铜烂铁。他给张雨霏立了规矩,花三年时间打磨自己,第一年改技术,第二年练能力,第三年拼细节,然后迎接东京奥运会。

决定接纳张雨霏之前,崔登荣带出的最有名的运动员是陆滢,最好成绩是伦敦奥运会女子100米蝶泳的亚军,还有游泳世锦赛的接力冠军。因为没有带出过奥运冠军,周围人对崔登荣的训练方式并不完全信服,连张雨霏也有点怀疑。“我刚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很帅的教练,但是他和我想象中第一个不一样就是,他真的很啰嗦。刚开始我会觉得这个人,怎么婆婆妈妈的?因为竞技体育嘛,我就拼就好了,冲就好了,干就完事了,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么多细节的东西呢?”张雨霏说。

在她的描述中,他们是两样的人。张雨霏大大咧咧,崔登荣啰啰嗦嗦,最开始训练的时候,两个倔脾气经常吵架。张雨霏觉得自己的教练很怪,崔登荣坚持张雨霏的技术细节有问题,要求张雨霏改技术,训练她忘记自己过去的肌肉记忆,重新学习出发、转身、到边、出水,就连手型都要改。改技术阶段的张雨霏第一次出赛,成绩直接退步了5秒,崔登荣也不慌,还一直说“好事多磨”。

张雨霏承认,刚开始的时候,她并不理解崔登荣的很多想法,只能照做,但“做了一段时间我发现确实是有效果的”,她刷新了个人最好成绩,比赛完她很高兴,崔登荣却一路黑着脸。张雨霏不服气,自己明明游出来了好成绩,但崔登荣觉得,这样拿冠军只是运气,细节还是经不起推敲。

“我以前一直认为竞技体育就是比身体,就是力气,他教会了我竞技体育,尤其是游泳项目,不是只有蛮力就行,有一些事情你是可以用智慧、用技术、用细节去做到的,从而节省了不少力气。”张雨霏说:“原来是有第二条路可以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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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和张雨霏合作时,崔登荣常感慨:“你和我的女儿一样。”随着合作的深入,信任逐渐建立,张雨霏开始叫崔登荣“老爹”——传统的运动队,从来不缺严厉的教练,有时严厉过了头,教练和运动员之间的关系也会越来越紧张,特别是来到更提倡个性的时代,运动员也更有主见,传统师徒关系中的绝对服从越来越稀缺,两个独立个体间的信任也不再是一种理所当然,这需要更长的时间和更深的理解。

2019年光州游泳世锦赛,此时距离东京奥运会开赛还不到一年,但张雨霏还迟迟无法进入状态,200米蝶泳比赛,她的成绩比之前状态好时慢了将近8秒。比赛完走出泳池去更衣室,运动员需要通过一条长长露天的通道,那天下着雨,张雨霏没带拖鞋,只能光着脚走过去,走着走着一抬头,她看到崔登荣迎面走过来——

刚经历了一场灾难般比赛的运动员问:你怎么在这儿?

教练答:我来陪着你啊。

这是崔登荣对张雨霏的承诺:“无论你比得好与坏,我都会在比赛出口的地方等你。”于是,在一个以金牌为终极目标日夜不停运转的庞大系统中,两个尚未证明自己的人,面对一个刚刚游出的惨淡的成绩,没有什么过多的表达,只是一同在雨中穿过了那条长长的通道。

张雨霏承认,在备战东京奥运会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动力之一就是——想拿一块奥运金牌,为老爹争口气。

光州世锦赛后,崔登荣改变了张雨霏的训练计划,暂时放弃了令她无比痛苦的200米蝶泳,改练100米蝶泳,同时加大了陆上的肌肉力量训练,训练强度一度和队里的男选手持平。2020年初,疫情暴发。不久后,东京奥运会宣布延期一年举办。张雨霏获得了更多的准备时间——2020年9月的奥运达标赛上,张雨霏打破了女子100米蝶泳的亚洲纪录,几个月后,张雨霏再次捡起已经一年多没练的200米蝶泳,惊喜出现了——东京奥运会的国内选拔赛女子200米蝶泳比赛中,她创造了个人的最好成绩。

过去,崔登荣常跟张雨霏说:“你能拿奥运会冠军。”张雨霏不信,也不太敢想,但在距离东京奥运会越来越近的时候,这句话似乎不再是一句鼓励和安慰,它或许可以变成一个现实——当时,张雨霏的100米蝶泳和200米蝶泳成绩,都位列2021年的世界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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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游泳的四个泳姿中,蝶泳是公认最考验人的意志力的泳姿。蝶泳身体呈波浪式摆动,双臂需要同时大幅度经水面下向后划,但是,向后划水会使重心后移,加重了腿部负担——这个动作特点决定了,在一个动作周期中,蝶泳的浮力和平衡损失远远大于其他泳式,因此,蝶泳选手在疲劳状态下也会是最痛苦的,而200米蝶泳,又是痛苦中的痛苦。

但在放弃200米蝶泳400多天之后,再次出发的张雨霏却收获了一种特别的感觉,过去的痛苦变得稀薄,她一度感觉到自己好像是在水上“飞”。

她形容,蝶泳像一架飞机的起飞,永远在往前,永远在往上走,尤其是在终点前,眼前是一个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清晰的世界,而水中的自己爆发出人类最极致的力量,一个人短暂体会到飞起来的感觉,向着即将抵达的终点,一步一步向上飞升。

张雨霏说,自己最喜欢蝶泳的最后15米——这也是无数蝶泳运动员最难熬的时刻,但增长的能力,还有高耐酸的天赋却能让她收获完全不同的感受:“蝶泳游到最后的时候,其实你是能抬头看到岸边的,每一次抬头你会感觉自己离池边又近了一步,就是真的那种你睁着眼就看得到,我唾手可得了,我即将就要拿到了。”她说,游的时候的确很累,但最后15米的感觉,是“那种看得见希望、能抓住希望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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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东京的故事,所有人都知道的版本是这样的——

女子100米蝶泳,张雨霏获得亚军,成绩比冠军落后0.05秒;女子200米蝶泳,张雨霏毫无悬念地夺冠,成绩打破奥运会纪录;游完200米蝶泳80分钟后,她和队友一起游了女子4x200米自由泳接力,打破世界纪录夺冠;男女混合4x100米接力,再拿到一枚银牌。她成为东京奥运会获得奖牌最多的中国运动员。

张雨霏形容自己的东京之旅是:哪吒闹海。她游了12场比赛,上了无数个热搜,还一直记得自己年少时的对手:日本选手池江璃花子。她们是一批的运动员,最早参加比赛时,池江璃花子是天才少女,能在一届亚运会上拿到6枚金牌,但后来,池江罹患白血病,经历了痛苦的治疗和恢复,2021年东京奥运会,池江终于复出。此时,张雨霏已经成为了游泳赛场上最耀眼的那颗星,但她始终惦记着池江,特意在场边等她,拥抱她,给她鼓励——东京奥运会,是很多人第一次知道张雨霏,游泳比赛结束后,所有人都知道了张雨霏,知道她自信、健谈,永远带着阳光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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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是——

东京奥运会的开幕时间是2021年7月23日,就在开幕前一个多月时,2021年6月15日,全美奥运选拔赛女子100米蝶泳比赛中,美国运动员托丽·胡斯克(torri huske)游出了55秒66的历史第三好成绩,超越了张雨霏在2021年的最好成绩。

消息传到国内,正在备战的张雨霏当晚失眠到凌晨4点,第二天也没有去训练。晚上去找崔登荣谈心,她一边哭一边讲述自己的崩溃。在这之前,张雨霏也跟崔登荣说过,自己还是害怕200蝶,一到比赛就会说,“我害怕,怎么办?”

“我发现我一点都不适合当运动员。”张雨霏经常对身边的人讲这句话。她的理论是,“我说我不适合当运动员,不是因为我的身体素质不适合,我的身体技能是很好的,我是说我的心理不适合当运动员,因为我每次上场之前,我会先怂一下,我会先退一下,我会怀疑自己。但我想运动员不应该怀疑自己,她应该是一往无前的,是自信的、阳光的,是充满斗志和希望的,而不应该是像我这样的。”

即便是在东京,200米蝶泳游完150米后,她才逐渐确定,自己真的可以拿冠军了。游完最喜欢的最后15米,离开泳池,她的确成了那个一往无前的、自信的、阳光的,充满斗志和希望的张雨霏,但至少在跃入泳池前,她还是那个并不喜欢游泳,自认“不适合当运动员”,内心既渴望又恐惧的张雨霏。

从东京回国,行李箱里多了四块奖牌,但这似乎并不会让她完全心安,更重要的好像还是那本《墨菲定律》——最初,崔登荣跟张雨霏讲蝶泳,讲的是墨菲定律,张雨霏听不懂,就买了一本《墨菲定律》,书读了一半,她发现带着这本书的时候比赛成绩不错,于是把书当护身符用,天天压在包底、放在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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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京回来之后,张雨霏短暂地喜欢过游泳。夺冠后的一段时间里,她的状态不错,周围也都是赞美,最常听到的句子是“不愧是奥运冠军”。那段时间是她最自信的时候,“就觉得,哇,我在水里面就是一只水上漂,什么轻功水上漂,那就是我。”

但这种快乐感只持续了几个月的时间,“拿完冠军、心态往下走的那段时间,那时候对游泳就更是说不清楚的感觉”,她用手指做出了抓人的姿势,“就想挠它,真的很想挠它。”

黄光裕是负责她的助理教练,从东京奥运会前就跟着教练崔登荣,帮助张雨霏训练。他清楚地看得出来东京之后的张雨霏遇到了自己的困境,她在水中的身体调动变差了,肉眼可见地速度变慢了,看起来没有精神,每天看着她也来训练,也会下水,但只是在完成任务,“就跟我们上班摸鱼一样,到点下班赶紧走了”。

那时的张雨霏天天都在泳池旁边问:我游还是不游?小时候游泳是因为妈妈,但妈妈早已经不会逼她去游泳了,上一个奥运周期有崔登荣盯着她,她跟着教练拼命练,可东京奥运会之后,崔登荣也不再催促她了,还给她立了一个新规矩,上一轮周期是我教你练,你没拿过奥运冠军,想拿冠军你就得听我的,这一轮周期是我听你的,你已经拿了奥运冠军,你想要什么,我们都来配合你。

突然的自由带给她的是迷茫,一种高处落体的失重感。张雨霏形容自己的2022年,用了四个词——“抓狂、无望、无助、不想下水”。

“2022年是我最不想下水的一年,我动不动就跟教练说,我今天不想下水,我今天情绪不好。教练那一年也是理解,就说那你不想下就不下了。”张雨霏说。那段时间的张雨霏想了很多,她问过很多人,未来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她问过自己的教练,也问过妈妈,甚至拍摄广告的时候跟现场工作人员聊天,她也会认真地告诉对方,“游泳帮了我很多,但是你要真的问我,想练游泳吗?我一点都不想练,可能等我退役之后我甚至都不会再去下水。”

成为奥运冠军后,她还有了运动员之外的另一个身份——体育明星。她有了经纪人,也要面对更多商业合作,这意味着她还需要去适应一个新的时间表。过去她的日程表里只有训练、比赛,现在她的日程表里加入了新的元素:拍摄、采访、参加公开活动。

王艺璇是她的经纪人,刚开始和她一起工作的时候,觉得她“还像一个小孩”,之前一直在运动训练里,并不熟悉泳池之外的世界,不懂得提前看拍摄方案,出席活动的时候念错嘉宾的名字,刚开始上采访的时候,带的都是没法上镜的衣服。这也让张雨霏在一段时间里过着兵荒马乱的日子——在水里游得不开心,在镜头前不自在。

拍摄杂志的时候,摄影师准备了一套细肩带的紧身裙造型。蝶泳是一项长期使用手臂的运动,肩膀和手臂都会有硬朗的肌肉,张雨霏觉得这样显得自己特别壮。她跟经纪人王艺璇说,我最讨厌两类衣服,一个是吊带裙,一个是紧身裙。两个女孩在选照片的时候产生了审美偏差。张雨霏说,这么壮,丑死了。王艺璇说,你不觉得自己很美吗?多有力量,这多好看!

“她的那种力量明明是一种美,她那么强,那么有力量,她却觉得自己可以拿世界冠军的肌肉线条并不美。”王艺璇说,尽管顶着奥运冠军的光环,但她看到的确是一个刚刚走出泳池的年轻人的不适和自卑,她需要很多来自外界的肯定,肯定她的肌肉是美的,肯定她是一个很棒的女孩。

在那些不得不展现属于奥运冠军阳光、自信的时刻,你很难说那个头衔到底是光环还是负累。张雨霏有很严重的痛经,如果遇到比赛,也不能随便吃药,更多的还是只能自己生扛。有一次比赛,王艺璇看着她几分钟之前拿了冠军在外面还笑着挥手,但回来后只能被抬进淋浴间,站都站不住,王艺璇和队医方芳只能在淋浴间铺上瑜伽垫,用热水不停地冲她的身体,“她跟昏厥过去一样躺在垫子上,整个人煞白煞白的,冲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劲儿来”,然后,“再出去接受采访又是阳光灿烂的”。

成为奥运冠军后会经历什么?张雨霏所经历的,也是很多中国运动员要面对的:你会失去目标和动力,会变得怕输,会突然变成公众人物,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社会化,符合大众的期待——但就在不久前,你还是一个常年住在运动队、每天一睁眼就是训练,和外界很少接触,生活非常简单的运动员。那块奥运金牌,看似是一个“10”,但事实上,那不过是通往“10”的路途中,一个重要的中场时刻,一个人生的分水岭,接下来,才是更加重要的另一个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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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光裕说,在教练组,他经常听到崔登荣说的一句话是,“培养一个优秀运动员,首先要培养他们成为一个优秀的人”,这意味着不只是教他们训练,也是帮助他们变成更丰富、更饱满的人,教他们如何去接受质疑,如何去面对否定的声音,如何去面对自己。

合作了几个月之后,经纪人王艺璇给张雨霏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主题是——我们应该如何更好地合作。

在运动队训练时,一切围绕运动员转,这种生活节奏很简单,教练要什么,她就练什么,只要能出成绩,她就全力以赴,只要完成训练,其他的事都不用管。这是张雨霏在成为奥运冠军之前的生存逻辑。但成为体育明星则意味着更多的媒体曝光、社会活动、品牌合作,王艺璇发现,张雨霏还没能适应这个新身份。

在那通电话中,王艺璇告诉张雨霏,是时候要为全新的生活状态做出调整和改变了。从现在开始,她需要走出自己过去的世界,看到更多人,比如,在拍摄现场先搞明白摄影师需要什么,在对谈时提前理解对方需要什么,参加品牌活动时,要明白品牌需要什么。在新的身份中,张雨霏要学会在人与人的合作中生存,这意味着,她要明白大家聚在一起做事时的共同目标是什么,为了共同目标,她也要付出自己的努力。

泳池畔,新的合作也在集结。

2022年8月,国家游泳队重新集结,崔登荣组建了一支新的团队。备战东京的时候,他的组里只有助理教练、体能教练和队医,轮到备战巴黎的时候,国家队帮助他们配置了心理老师和科研团队,从更细化的科学角度指导训练,实时同步世界最前沿的相关研究和论文,拍摄训练技术视频,统计生化指标,做数据分析。在这支全新的团队中,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张雨霏理解不了的热爱,他们都不能或不再能从事职业体育了,年龄不允许,体能不允许,天赋不允许,但张雨霏还可以。

新的团队中,还有一位张雨霏的老朋友——花样游泳运动员呙俐。呙俐比张雨霏大五岁,小时候在省队时就在一起训练,张雨霏练游泳,呙俐在相隔不远的泳池练花样游泳,一起吃饭,一起练力量,去上课的路上还经常碰到。呙俐一直是中国花游队的主力队员,作为运动员时参加过两次奥运会,拿过两枚奥运银牌,第一次是在里约奥运会上和队员一起获得的花样游泳集体项目银牌,第二次在五年后的东京奥运会,她们再度拿下集体项目银牌。东京之后,28岁的呙俐退役。

请呙俐加入团队,崔登荣的意图是,提升张雨霏的肩关节韧性——他琢磨过所有人的蝶泳,尤其是菲尔普斯的,崔登荣发现,菲尔普斯在游蝶泳时,反肩呈现一个明显的s形,他在通过自己关节的灵活性和柔韧性发力,这给了崔登荣很大的启发。在新的团队中,呙俐负责张雨霏的体能训练,其中一项重要任务是帮助她每天训练前热身,尤其是增强身体的协调性和柔韧性。

“我也是运动员出身,我知道起床之后面对一整天一大堆(训练)计划时候的恐惧感,”呙俐说,她要做的,就是让张雨霏和她的队友们能够心情愉快地去面对痛苦的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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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雨霏嚷嚷着“不想游泳”的时候,黄光裕为她做过一个视频,张雨霏看到的时候哭了。“哪怕你没有成为冠军,我们也会一直陪着你。”黄光裕说,“其实就是想告诉她,我们这些人愿意在这边,愿意为你付出,其实并不是为了什么七七八八的名利,而是因为我们想陪着你一起长大。”

还有妈妈。

张敏看到奥运冠军带给女儿的压力和困境,也会打电话跟她谈心,“你要知道,你不可能始终都站在高高的山顶上的,那会很累的,就像这个奥运冠军,给我也会带来一个很大的光环,我每次一出去,大家都讲这是奥运冠军的妈妈,我很高兴,我跟着女儿沾光,但这种生活还是会有一些压力的,老想以完美的姿态出现,那就不会那么开心。从一个母亲的角度,我始终觉得女儿开心就好。”

最重要的还是张雨霏自己。尽管状态不好,陷入很深的自我怀疑,但国内比赛,她依然能拿冠军,因为疫情没能好好做准备训练的国际大赛,她临时决定去参加,还是拿了三个第三名回来。这是天赋给她的底气,看来,是老天爷想要让她继续游泳。于是,她又回到了泳池边,继续停留在公众视野内,继续下水,继续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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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变在一点点发生。

黄光裕发现,回到泳池边的张雨霏渐渐开始懂得合作、学会换位思考了。她不是一个有明星架子的运动员,黄光裕说,只是之前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所有人也都围着她一个人转,带她训练,帮她放松,但现在,她记住了大家的生日,会给人准备小礼物。每天陪伴她的队医方芳不会游泳,她还主动请缨,一点点教她游泳。

巴黎奥运会前的一整年,张雨霏的日程都排得满满当当,周一到周六训练,周日“上班”,参加拍摄、采访、商业活动。她几乎没有私人时间,但这样的安排反而让她很快乐。她喜欢自己有丰富的生活,而这个生活里并不只是游泳。

她现在喜欢合作,习惯和一大群陌生人一起工作。《人物》第一次见到张雨霏就是在为安踏拍摄品牌宣传片的现场,她的运动员精神和自信、积极的人生态度也是安踏选择她的重要原因。现在的张雨霏对于拍摄流程了如指掌,根本不用摄影师提醒,自己就能给自己设计动作。参加商业活动时,她每次都会主动提前研究拍摄和活动方案,在现场也能侃侃而谈,还会以专业身份给产品设计提建议。

她也开始喜欢自己的样子了。最近一次拍摄工作,王艺璇发现她在挑选照片的时候,选了一张露出宽肩膀的图,张雨霏说,现在她觉得这个样子的自己也很好看,这种力量也是一种美,是更有生命力的美。

回到运动员的身份,张雨霏每天早上7点10分起床去训练,教练们发现她练得很用功,经常第一个到场、最后一个离场。过去教练布置什么她练什么,但现在她常常跑回来找教练,除了计划里的现有的,她还有自己主动想要练的。过去是崔登荣催着她去讨论技术细节,现在的她会对着高速视频一帧帧地看,自己跑去问科研人员如何提高。

有时候做梦也常常梦到游泳,有次琢磨一个技术细节,花了好长时间都没能突破,隔了几天呙俐见到张雨霏兴冲冲地跑过来,说她晚上做梦终于想到了解决办法,醒过来试了一下,真的通了,高兴地到处分享。

比赛前,张雨霏依然会时不时地“怂一下”,有时候,她会提前发信息给呙俐,请她安排第二天的热身跳开心的舞,临上场前,呙俐和方芳还会帮着张雨霏拍打肌肉,帮助她唤醒身体机能。

2023年全国游泳锦标赛,张雨霏因为得了流感,两周没能下水训练,赛前又开始尝试新的训练模式,导致她最终以0.02秒之差输给了年仅17岁的福建选手陈露颖。张敏看到张雨霏的赛后采访,女儿坦然地接受了这次失败,“今年我学会了输,只要自己觉得输得有价值就可以”。

“冠军是一个光环,你总会有放下的时候,始终会有回归平凡人的时候,所以当那一刻看到有年轻运动员超越她的时候,我看到的不是她的失落、伤心,而是看到了她一种很快乐、很欣喜的面对,我觉得女儿真的长大了,这一点我是挺高兴的。”张敏说。

张雨霏说:“我用了一年半的时间才接受过来,奥运冠军只代表你那一场的辉煌,它不是说你从现在开始到后面、你所有的人生都是赢家,不是这样的,所以我要慢慢接受,我还是要回归到一个普通运动员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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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奥运会前,在上海集训的日子里,只有星期天可以睡懒觉。方芳是张雨霏的队医,跟她住同一间房间,6月16日,早上还没到起床时间,房间没开灯,窗帘全拉着,方芳刚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张雨霏躺在床上,在黑暗中一言不发地盯着手机,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默默说了一句:“哎,总有人能让我睡不好一个懒觉。”

和3年前一模一样的剧情发生了——同样是6月15日,同样是全美奥运选拔赛,同样是女子100米蝶泳,21岁的格雷琴·沃尔什(gretchen walsh)游出了55秒18的成绩,打破了尘封八年之久的世界纪录,甚至将世界纪录大幅提高了0.30秒。这远超过张雨霏的公开成绩。

不同的是,3年前,得到消息的张雨霏非常崩溃,甚至第二天都没去训练,但这一次,张雨霏主动去找崔登荣,提出了一个新的目标,“我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成为更好的人”。他们很快回到科学的训练节奏里,回到熟悉的数据分析环节,一帧一帧分析技术动作细节,规划更细致的针对性训练。

那段时间,张雨霏的状态很好。早上7点起床,吃一块黄油蛋糕,味道越甜她越开心,然后和方芳一起到训练馆,跟着呙俐做热身运动,听完黄光裕布置的当日计划后,开启一整天的训练。她给自己定了一个睡眠闹钟,每天晚上10点59分提醒她睡觉,差一分钟就是熬夜了。有一天她醒过来告诉方芳,自己做了一个美梦,梦到她进了一个童话故事里那样的糖果屋,一进去什么东西都是甜的,“贼梦幻”,醒过来开心得不得了。

每天的训练结束后,教练都会组织一次评分,根据每个人这一天的训练表现,总分10分,其中5分是运动员自评,5分是教练打分。张雨霏经常给自己打4分,有一次她甚至给自己打了6分,“今天游得好,我得好好表扬一下自己”。

张雨霏,从0到10 - 陆剧吧

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和张雨霏通了一个视频电话。她说她正在物色自己在巴黎比赛时听的歌——东京奥运会的时候,她有一首循环播放的歌,只要一听到这首歌就会心情很好,比赛成绩也好。第一次见面时,她还向我详细介绍了自己充满“好运”的游泳包,里面有五花八门的东西——姥姥送给她的小天使吊坠,小小的观音菩萨像,朋友送的各种能量石手串、在雍和宫开过光的佛串,教练送她的寓意“一苇航之”的玉。还有那本《墨菲定律》,包外面还挂着各种各样的玲娜贝尔。

她一边数着一边说,“其实我是不信这些的,我妈妈还笑我说,这么多神仙都装在你包里,你不怕神仙们打架啊?但我就说,我都装着,不管哪路神仙,有一个对我有用的就行!”

还有一个最管用的。“带上崔导,他在的话我会很安心,他也不需要说什么,只要他在那里就可以。”张雨霏笑着说,“这是第一个护身符。”

那段时间,谈起张雨霏,无论是呙俐还是方芳,都觉得她更成熟,也更自信了,看到小队员紧张,张雨霏还会主动帮别人放松,“不用紧张,并不是说比完了这次比赛,我们就没有下次比赛了,我们不用害怕。”

但当时,她心里知道,奥运会4年一届,巴黎的意义非凡,毕竟再等4年的洛杉矶,一切都充满了未知——在度过了最初看似没有太多波动的一段时间后,那个全新的女子100米蝶泳世界纪录对张雨霏的冲击,才开始显现。

央视的团队记录下了那时的张雨霏。她这样形容在上海集训的两个月:5月底到6月中旬过得特别兴奋、特别开心,感觉正走在自己所畅想的那条奥运之路上,但不久之后,新的女子100米蝶泳世界纪录诞生了,最初,她很兴奋,觉得自己可以去拼一拼,但随着身体状态和心态的波动,她开始害怕,如果奥运会发挥不好怎么办?如果拿不到金牌怎么办?“每天过得都不是很好”,说到这里,她有点哽咽,“我的第三次奥运会,怎么感觉这么难?”她说,随着年龄的增大,她终于知道在奥运会之前要去做些什么,想让比赛变得更加完美,想让成绩更进一步,但是,“很多事情不是我去做了,努力去做了,它就真的能完成”。

那是一段充满了自我怀疑的日子,不仅怀疑自己,也怀疑教练。7年的合作,张雨霏和教练崔登荣之间早已建立了坚固的默契和信任,但即便如此,26岁的年轻人还是会慌张,“我怕拿不到冠军,老爹不理我了,不喜欢我了,不想带我了,虽然我知道这种情况不会发生。”

这才是故事最真实的样子——奥运冠军只是一个暂时的头衔,它并不会铸就金刚不坏之身,也不会让一个人一夜之间无所不能,光环之下,永远是一个真实的人,她依旧有弱点、会迷茫、会动摇,生活中没有那么多“战胜”,一个真实的人的一生,能够坦然地面对自己的弱点,并与之不断交锋,这已经足够勇敢。

这也正是张雨霏的最可贵之处。她从不掩饰自己的弱点,她说,不管是东京之前还是东京之后,比赛之前,她还是会“怂”一下,“只是百分比多少的问题,可能这一次是30%想退,那一次是80%想退,但我大都会想退一下”。镜头对着她的时候,她总是笑,有时候兴奋地比个胜利手势,那种蓬勃的姿态给人的感觉是,“我很好,我没事,我今天见谁灭谁”,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比赛开始前她心里慌得不行,从更衣室走出来的一路上心里都没底气,实际在她心里的声音是,“我不行,要完了,我今天会不会输”。

但行动上,她从未真的退过——巴黎奥运会,几乎每个游泳比赛日,张雨霏都会出现在拉德芳斯体育馆内,她参加了6项共13场比赛,每一项都站在了领奖台上,女子200米蝶泳决赛当天,在痛经叠加发烧的身体严重不适情况下,她依然坚持完赛并拿到了一枚铜牌,赛后,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放下狠话:“今天就算死也要死在泳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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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前往巴黎之前,张雨霏说,自己有三个愿望,第一个是“想超过自己上届(奥运)奖牌的成绩”,第二个是“希望能够拥有一项属于自己的世界纪录”,还有,“希望我的房间能有个空调”。

如今,答案揭晓:第三个愿望轻松满足,第一个愿望也尽力实现了——6项比赛,她拿到了1枚银牌5枚铜牌,成为了中国奥运历史上获得奖牌数量最多的运动员。但第二愿望还是落空了,女子100米蝶泳决赛后,戴着铜牌的她对着电视转播镜头说:“我真的好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纪录啊。”在成为奥运冠军后,这几乎是张雨霏第一次在电视镜头中流露失望与遗憾,领奖台上,她一直在极力掩饰,但走下领奖台,无数镜头都捕捉到了她悄悄落泪的画面。社交网络上,“雨霏别哭”排在微博热搜第一,但有人在下面默默留言:为雨霏深深遗憾,也为她开心,因为她终于可以不用永远微笑着面对镜头了。

女子4x100米混合泳接力是这次巴黎奥运会的最后一个游泳项目,张雨霏再次拿到铜牌,走过采访区,她又做回了那个永远阳光的“甜心少女”,她笑着开玩笑:结果挺好的,奖牌也没少拿,但如果能换个颜色就好了。

离开奥运村的前一晚,张雨霏把奖牌们一一塞进行李箱,巴黎的组委会为每一块奖牌都配了一个大大的盒子,份量很重,她一边装一边担心,行李会不会超重——按照世俗的定义,特别是在成王败寇的竞技体育世界,这远不是一个属于“10”的结果,但对于一个奥运冠军的真实人生,面对并经历这一切,反而让她距离那个“10”,更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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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在一个曾经见过无数巅峰的天才运动员眼中,那个真正的“10”究竟是什么?2024年6月,网球天王、20个大满贯得主费德勒为达特茅斯学院毕业典礼所作的演讲,或许可以解答这个问题。

费德勒为那次演讲设置了三个主题,几乎每一个主题都可以与张雨霏的运动生涯彼此呼应。

第一个主题是天赋,费德勒说,对于任何运动,天赋当然很重要,他不会站在这里告诉所有人有没有天赋无所谓,当然,天赋有很多种,纪律、耐心,相信自己,这些都是天赋,但“希望你能像我一样认识到毫不费力只是一个神话”,因为,比天赋更重要的,永远是:每个人都必须努力。

第二个主题是一个观点,关于失败——你可以比你想象的更加努力,但你仍然会失败。费德勒以自己为例,他在整个职业生涯中共参加过1526场网球比赛,胜率达到80%,但在所有获胜的比赛中,他的得分率只有54%,也就是说,他所赢得的分数,仅比对手多一点点,所以,你要学会“不对每一次击球过于纠结”,毕竟,人生就像过山车一样,有起有落,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绝对完美的比赛,学会应对失败,有时是比获胜更重要的功课。

第三个主题则是每一个运动员都要面对的永恒话题——生活比赛场更重要。曾有无数人问过费德勒,你退役后会做些什么?答案很简单,开车送孩子们上学,在网上和陌生人下棋,给房子吸尘,费德勒说,他很热爱这样的生活,获得大满贯冠军固然重要,但拥有自己的生活,去旅行、读书、交朋友,和爱的人组建家庭,这样的生活也同等重要。这是他很早就明白了的道理:“网球可以让我看世界,但网球永远不可能成为世界。”

与张雨霏交流时,她也谈起过游泳之于她的意义,答案也与费德勒相似——游泳让她去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但从来都不是她世界中的唯一。

“一开始,游泳是顺从,顺从安排,顺从妈妈的心意,因为我不想练,小时候是妈妈坚持要我去训练的,我觉得半途而废会让妈妈不高兴,然后就一直游下去,只是为了一个词,顺从。我从市队到省队是12岁,那时候还在上学时期,游泳对大部分人来说意味着加分,一个体育加分项能帮你去上好的大学,可是那段时间我也不指望它加分,也不觉得我要把游泳当职业,我也说不好它是什么。直到进了国家队,我才开始慢慢觉得,它有一点像我的职业了,它每天陪伴着我,我也习以为常,我们就这么一直相处下去。”

“从东京之后,它更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了,对我来说,没有它就没有现在的张雨霏。我不能说我爱游泳,但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它带给我的,游泳带着我走上了国际(赛场),让我有了很多新的身份,让很多人看到了我,我很感谢它……”她突然从严肃的讲述中跳脱出来,大笑了起来,“但我同时也不想再爱它!”

至于游泳究竟是什么?她想了好一会儿,抬起头非常认真地答道:“是贵人,是一个陪伴了我很久的贵人。”

而现在,是时候去探索新的生活了。尽管在100米蝶泳结束后,她曾信誓旦旦地表示,4年后,自己还想去洛杉矶,但在离开巴黎前的一次采访中,张雨霏说,她要暂别游泳一段时间,她想去尝试不同的生活,去陪伴家人、旅行或者读书——再耀眼的天才,都终有离开赛场的那一刻。在前往上海为巴黎奥运会备战之前,我们就谈起过这个话题,张雨霏说,看到比她年轻很多的队友游出好成绩,她仿佛看见了几年前的自己,“就是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在我的上升期,我见谁打谁。我很羡慕这种状态,但我现在已经回不到那种状态了……就像听小潘(潘展乐)说,要把夺冠变成习惯,我很理解他,也很认同这句话,只是这句话已经不适用在现在的我身上了。”

生活永远比赛场更重要,此刻,新世界的大门已经缓缓打开,在这个女孩26岁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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