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热”刮到日本之后 | 默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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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有限,艺术长存。这样的例子并不少。不过,当创作者的生命逝去,艺术品能否继续存活,既靠与之有关的一些人的努力,有时也需要命运的轻推。

梵高去世后,弟弟提奥想要为他办回顾展,与画商协商,未果,只能在自己家中办展。不久,提奥病逝。翌年(1891),梵高的15幅作品出现在布鲁塞尔的二十人展,获得好评。真正的转机发生在1892年,靠着提奥遗孀乔安娜的不懈努力,在阿姆斯特丹举办梵高回顾展,共122件作品。我们今天对梵高的认知不仅来自他的画,也与他和提奥的书信密不可分,乔安娜整理出版三卷本书信集是在1914年。那之后,更多关于梵高的研究陆续面世,从艺术到心理学等各种角度。

“梵高热”如同季风,隔了若干年,从欧洲刮到日本,契机是一本杂志。

明治43年(1910),武者小路实笃、志贺直哉、柳宗悦、儿岛喜久雄等一群文学青年创办《白桦》。杂志从一开始就不仅局限于文学,而是延伸到美术、音乐、戏剧、哲学等层面。创刊号(1910.4)封面由儿岛喜久雄绘制,明显受到德国画家马克斯·克林格尔的系列版画《手套》的影响。这一期,儿岛喜久雄以笔名k.k.撰写文章《德国绘画的新理想主义》,配了一些作品的照片,提及的画家有马克斯·克林格尔、阿诺德·伯克林(瑞士)、弗朗茨·冯·斯塔克。

《白桦》创刊时,武者小路实笃25岁,已从东京帝国大学(现在的东京大学)哲学系退学。比他年长两岁的志贺直哉同样就读东京帝国大学,从英文系转到国文系,也没念完。在学习院时期就与他俩相熟的有岛生马比武者小路实笃年长三岁,为了学艺术,21岁去了意大利,又前往法国。在巴黎,他和高村光太郎、梅原龙三郎、藤田嗣治等人相熟,这些人后来都成为美术史上不可或缺的一角。

学习院是一所从小学到高中的私立学校。这所学校的背景让《白桦》成员被说成是“公子哥儿”,其称呼不乏贬义。不过,正是因为家庭条件,让他们有更多机会接触到海外的潮流。其团体不断壮大,有岛生马的哥哥有岛武郎、弟弟里见淳(笔名),自然而然开始为《白桦》撰稿,后来也都成为作家。

有过旅法经历的有岛生马为杂志第1卷第2期(1910.5)写了塞尚的介绍,给罗丹写信的也是他。信中介绍了《白桦》杂志,说在筹备罗丹特辑,希望告知出生日期,如果可以,请给一张照片,一句赠语。罗丹回信,不仅回答生日,附赠照片,还提议,愿意用素描交换浮世绘。接下来的第1卷第8期(1910.11)是罗丹七十岁纪念号,刊出有岛生马和罗丹的书信往来,其他成员也纷纷撰写关于罗丹的文章。撰稿者当中的朝仓文夫此时27岁,毕业于东京美术学校雕刻科。他后来成为一代雕塑大家,位于台东区的朝仓雕刻馆内的作品,观者十之八九会想到罗丹。这期杂志刊载了图册翻拍的罗丹作品。半年后,他们寄出三十幅浮世绘和所有人的签名。罗丹再次回信,主动提出赠送三件青铜雕像作品,以及在日本举办素描展。

《白桦》成员对办展并不陌生。1910年7月,他们在上野公园竹之台举办南薰造和有岛生马的旅欧联展,同时展出的还有亲朋好友收藏的欧洲画作以及临摹作品。1911年10月,他们又在赤坂举办“泰西版画展”(西洋版画展)。这一次展览大部分是版画原作,掺杂少量复制品。

罗丹赠送的作品展出,要到1912年2月的“白桦主办 第四次美术展览会”。之后,4月的第五次展会,比亚兹莱、塞尚、梵高等名家作品汇集一堂,其中大部分是印刷品。如果用现代的观点看,会觉得有些可笑,但对于当时的日本民众,那是他们第一次接触到这些艺术家的作品,即便是装框的印刷画作,也足以震撼。

最早以多角度介绍梵高的正是《白桦》杂志。第2卷第2号(1911.2)开始刊载梵高的介绍文章和他本人的信件(依据德国艺术评论家朱利叶斯·迈耶-格雷夫的研究,儿岛喜久雄翻译)。第2卷第6号(1911.6)近代巨匠的素描、铜版画特辑,刊有梵高的钢笔画。第2卷第10号(1911.10)则是梵高特辑。

《白桦》众人不满足于展出复制品,也想成立白桦美术馆,办更高规格的展会。他们面向社会筹集资金,同时获得实业家山本顾弥太的支持,后者为筹建中的美术馆购入梵高的《向日葵》。当初梵高一共画过七幅同题作,山本顾弥太买下的是第二幅,背景最为湛蓝。这幅画刊于第12卷第2号(1921.2)白桦美术馆纪念号,在当年和三年后做过展出,后毁于战火。

本文的主角并非梵高、罗丹,而是西风东渐的大背景下,在当时尚未崭露头角的三名青年。不提《白桦》,就无法理解他们当时呼吸的浸染艺术气息的空气,所以不得不费了一番笔墨作为铺垫。

他们的名字是:田中恭吉,恩地孝四郎,荻原朔太郎。1911年《白桦》举办泰西版画展的时候,田中恭吉19岁,是东京美术学校日本画科一年级学生;恩地孝四郎20岁,在同校念西洋画科,比恭吉高一级,经常出入竹久梦二家,经梦二的介绍做过书籍装帧的工作;荻原朔太郎即将满25岁,此前几次入学庆应义塾大学预科又退学。他们三人尚未邂逅,有各自的现实压力、创作烦恼与荷尔蒙带来的窒闷要面对。

《白桦》第2卷第9号(1911.9)是比亚兹莱特辑,这期还有梵高书信连载之三。比亚兹莱的画给孝四郎带来巨大的冲击,10月,他去了赤坂三会堂的《白桦》泰西版画展。多年后,他在《工房杂记 美术随笔》(兴风馆,1942)中谈及,那次展览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是蒙克的版画。

展览一共三十九名画家,展品189件。相对于奥伯利·比亚兹莱和海因里希·沃格勒的强大作品阵容,只展出爱德华·蒙克的五幅版画,且两幅是复制品。说到蒙克,他当然不只有《呐喊》,在版画领域也有独特的表现。给恩地孝四郎留下强烈印象的很可能是那两幅复制作品:《心脏》(das herz),《在宇宙的邂逅》(begegnung im weltall)。

1912年是明治的最后一年,也是大正初年。这一年,田中恭吉以笔名“田中未知草”在竹久梦二主办的杂志《樱花盛开之国:红桃之卷》写诗,与梦二相熟的孝四郎应该是在原稿阶段就读到恭吉的诗,深受感动,立即寄去一张明信片,上面是亲笔的少女画和一首短诗。以画笔和诗歌表达自身的两名青年很快变得相熟,他们和梦二的交往也进一步深入,恭吉在梦二租住的上野俱乐部租房,也把自己的朋友、西洋画科的藤森静雄引荐给梦二。

那时的上野是文艺青年们的集中地。同样住在上野的香山小鸟(本名香山藤禄)是东京美术学校雕刻科预科学生,他向恭吉介绍了自己的亲戚,一名年轻女性,恭吉由此陷入无望的单恋。恋爱事件很快过去,给年轻人留下难以愈合的伤口。小鸟没有进一步升学,退学后成了著名版画雕刻师伊上凡骨的弟子。伊上凡骨也是竹久梦二不可或缺的助力,梦二的作品多由他刻版。

恭吉在校学日本画,但他的关注点更多在油画、水彩画等方面。小鸟转向版画,试图从技术层面做起,这一选择或许给恭吉和朋友们带来某些影响。

在日本绘画界,想要被认可,首先必须跻身官方展会如“文展”(文部省美术展览会)。竹久梦二与官方无缘,他的名声累积靠的是出版物以及随之而来的读者们。1912年11月,梦二在京都府立图书馆举办“第一回梦二作品展览会”。这次展会从时间到地点,明显在和文展京都展打擂台。孝四郎、恭吉、静雄到京都帮忙布展,恭吉留下现场的素描。展览大获成功,这也是梦二全凭自身实力获得的成功。不用说,他身边的青年们也感染了成功带来的喜悦。回到东京,恭吉去看望卧床的小鸟,兴奋地将梦二展的情形描述给病中的朋友。小鸟得的是肺结核,此时他俩对此一无所知,恭吉留宿,与小鸟并排睡。

1913年6月,香山小鸟病逝。恭吉后来一直想为小鸟办回顾展,未成。

这一年,恭吉开始为大洋社的杂志《少年界》《少女界》画封面,同时还与朋友们做一本传阅杂志《密室》。《密室》刊载了小鸟留下的版画,以及恭吉最初的版画。他还为这本纯手工“写写画画”杂志写了许多小说和诗。暑假回老家和歌山的时候,他急剧消瘦,以为是工作太忙导致。回到东京,陆续传来几个朋友的死讯——都是肺结核。对恭吉来说,从去年到今年,失恋,继而一个接一个地失去朋友,是一连串的打击。他并不知道,更大的危机早已埋下种子。10月,恭吉在大洋社忙杂志封面的工作到深夜,回家途中咳血,后来被确诊为肺结核。

身体状态对画家的创作有最为直接的影响。尽管对油画有种种想法,罹患肺结核让恭吉主动或被动地转到版画和钢笔画这一类尺幅较小的载体。和孝四郎一样,他也喜欢蒙克的版画,拥有一册蒙克画集,反复翻阅。

卧床的恭吉重读卢梭的《忏悔录》,给梦二和孝四郎写长信,谈及身体和内心的种种变化。他渴望康复,渴望创作。仿佛身体的热度也席卷了心灵,他不仅做了木刻版画,还写下大量的诗。他给自己列了长长的书单,从评论、哲学,到美术史。孝四郎的信逐渐成为他的精神支柱,他在回信中写道:“我的身边真的只剩下‘伴友’,超越亲人,超越恋人,超越妻子,超越所有一切。恩地孝四郎,我相信你。我想让这份‘相信’进一步发展。”

1914年3月,恭吉、孝四郎和静雄决定创刊版画杂志《月映》,背后多少有《白桦》泰西版画展的影响。这时,恭吉尚未满22岁,孝四郎和静雄23岁。从恭吉给孝四郎的明信片可知,杂志名是他的创意。出版《白桦》和《梦二画集》的洛阳堂的老板听了他们的想法,说“也就亏三十元,做吧”。正式出版前,他们打算先练手。月末,三个人迅速完成私辑《月映》第1期,仅三册,各持一册。

每期仅三册的私辑《月映》一共出了六期。第1期刚出,恭吉就因病不得不回老家休养,临走时,他把为私辑第2期创作的五幅版画交给孝四郎,回家后仍创作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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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四郎起初以为恭吉回老家不过是暂时的情况,很快将康复归来。然而恭吉来信透出死亡的气息:“此刻五月的花在闪耀。土壤被绿色覆盖,到处都是太阳和雨的恩惠。在这样丰盛的情景中,一个被侵蚀的生命。”恭吉刚经历第二次咳血。从《密室》到《月映》,他集中且大量创作版画的生涯不过半年光景。其作品或许有诸多不成熟之处,却有某种直击观者灵魂深处的力量。刊于私辑第2期的《焦心》(上图),第4期的《去势者与绯罂粟》(下图),都是他徘徊在生死之间的心血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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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恭吉去信,说自己来日无多,将留在东京的物品做了分配。除了指定哪本书留给哪个朋友,对版画原版,他说交给孝四郎和静雄安排。也因为恭吉的情况,孝四郎决心将公刊《月映》的出版提前到9月。收到东京来信,恭吉表示:“我的木版画的倾向,《去势者与绯罂粟》期间最值得一笑。”8月,恭吉大量咳血,第三次。前几个月,他已无力为私辑《月映》第5、6期做版画,只能写稿,但他仍牵挂着小鸟遗作无人知晓,在他的叮嘱下,孝四郎将小鸟留下的刻版印了版画,放入后来的《月映v》公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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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公刊《月映i》如期出版,收录三个人的版画,恭吉的诗与短歌。其中,恭吉的版画是《病之夕》(上图)《太阳和花》(下图)。限定二百册,定价三角。封面上写着每册的编号。他们在《白桦》9月号刊登广告,说是如果成为“社友”,预付三元六角的一年订费,就送两张自印版画。由此可知最初的出版计划是一年十二期。孝四郎为杂志做了大量的工作,从校对、盯印,乃至送到书店、回收款项,几乎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之后虽然有延迟,《月映》从i出到vii,共七期,可以说是一项了不起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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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吉既然在病中,前两期公刊用的都是早先《月映》私辑刊过的版画。孝四郎的风格在这期间逐渐发生变化,从半写实转为抽象。或许因为目睹朋友的蜕变,恭吉寄去新的刻版,对孝四郎来说,是意外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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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公刊《月映iii》的《冬虫夏草》(上图)是一幅奇异的作品。和恭吉以往粗粝的仿佛在燃烧的笔触不同,这次的线条有种极度的静谧,很难想象出自时常高烧的肺结核晚期患者之手。田中清光在《月映的画家们》(筑摩书房,1990)中将这幅画与荻原朔太郎那些和竹有关的诗做对比,“荻原朔太郎的《天上缢死》《竹》等重要的诗出现,始于大正三年(1914)年底,所以正好是这一时期。朔太郎悄悄地写下‘从寂寥生病的地面/长出细细的青竹根’……孕育着上升性的视野,与恭吉《冬虫夏草》的视野,包含了多么相似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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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森静雄版画《被阻隔的》,公刊《月映iv》,这一期名为“死赠予的生”,是为藤森静雄的妹妹做的追悼特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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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刊《月映iv》用了恩地孝四郎版画《死赠予的生》作藏书票

12月,静雄的妹妹去世。由于医疗条件和常识的缺乏,那个时代的青年们身边有太多的死亡,而且往往是年轻的夭折。死讯让生者倍感孤独,原本就离死亡极近的恭吉受到的震撼之大,看他留下的钢笔画便能懂得。《死人和留下的》《最后的舞蹈》(下图)都由扭曲的黑色线条构成,迸射出强烈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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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恭吉的病情稍微稳定,他不仅重新开始做版画,还攒了一册十六页钢笔画《心原幽趣i》,送给孝四郎。

公刊《月映》几乎卖不出去,赠刊的对象应该有一些,例如竹久梦二,还有北原白秋。北原白秋是恭吉最为心仪的诗人,孝四郎他们去拜访并赠送杂志,之后,恭吉从信中得知白秋近况,决心继续创作《心原幽趣ii》赠给诗人。此时体力已不允许他画到原先设想的十页,最终只有六幅画。

6月,恭吉在风雨天出门参加征兵检查,导致他的病情进一步加重。就在这时,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诗人荻原朔太郎通过孝四郎询问,能否为自己的第一本诗集《吠月》做插画和装帧。朔太郎在公刊《月映》看到恭吉的画,萌生了这个念头。恭吉表示想读一下对方的诗。读过后,他回信说,如果想用版画,我拒绝(因为身体不行),如果钢笔画也可以,我就做。

恭吉以他一贯的审美,构想的并非简单的诗集插画,而是诗画集。他计划画一百幅,从中挑二三十幅好的。对健康人来说都显得庞大的工作,事实上当然未能完成。当医生要求他绝对静养,他只好写信给孝四郎,谈及自己的构想和遗憾,请代为拒绝。

孝四郎这边,因为与校方的审美理念不合,在7月退学。他有新婚的妻子,未成的事业,一时间既踌躇满志,又有些茫然。刚退学,先接到的是征兵体检通知(在校生可免于征兵),好在结果不合格。9月,决定将公刊《月映vii》作为最后一期,主要原因是销量实在不理想,总不能一直让洛阳堂赔钱支持。10月22日起,在港屋连续三天举办月映社的小展,名为“告别”。展品除了三人的画作,也有香山小鸟的一幅作品。23日,恭吉去世,年仅23岁。孝四郎差不多一周后才由明信片得知恭吉的死讯。《月映vii》出版是在11月,生前的恭吉无从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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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四郎在自己家为恭吉办了小小的遗作展,接着想出版遗作集。他打算先向社会募集出版资金,在《白桦》登了广告,也问了周边的人。需要筹款二百元,经多方筹措仍离总额太远,不得已,只好退还筹到的部分资金。此前,他让恭吉的表兄弟在老家寻找有没有其他作品,对方寄来恭吉临终前为《吠月》画的草稿。共十四幅,十三幅用红墨水画在浅红色药品包装纸上,一幅用金色画在黑色厚纸上。由于恭吉死于肺病,纸张经过消毒,这些画部分受损。

一度被搁置的《吠月》装帧计划被孝四郎重新拾起,他与朔太郎协商,能否用恭吉遗作作为插画,并将作品寄给对方过目,朔太郎在1916年初回以热烈的信,表示作为活着的人,要将逝者的灵呈现给公众。6月,朔太郎和室生犀星共同创办感情诗社,开始刊行诗歌杂志《感情》,孝四郎为杂志做装帧,后来还为杂志撰文,可见双方的交往不断深化。10月,朔太郎再次去信,正式委托《吠月》的装帧,并提出这应该是三个人的共同作品,书中应包含对恭吉的介绍文字。

作为一本诗集的作者,以上的要求可以说是异乎寻常的。作为隔了一百多年的读者,只能推断,恭吉的画以及他的夭折,加上孝四郎对“让世界看到恭吉”一以贯之的热情,都成为某种推动。

1917年2月,《吠月》面世。自费出版,三百元资金来自朔太郎的母亲。收录53首诗和2首长诗。北原白秋作序,室生犀星作跋。出版方为感情诗社和白日社,共500册,定价九角。刊行之初遭遇审查,因“有伤风化”被要求删除两首诗,裁去六页(三张纸)。首版绝版后,二手书价昂,之前流通的若干册未删节版价格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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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吠月》外封

封面用的是恭吉早年的钢笔画《夜之花》。恭吉曾经说过,如果自己出诗集,想用这幅画作为封面。全书用了11幅恭吉的作品(其中4幅遗作),孝四郎的4幅。担任装帧设计的孝四郎将自己放在极为低调的位置,尽全力将朔太郎与恭吉呈现在读者面前。

田中恭吉遗稿,刊《吠月》扉页,近年来展出时名为“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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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中恭吉钢笔画《懈怠》,刊《吠月》,最初收录在《心原幽趣i》

在诗歌部分之后,这本独特的诗集有十几页关于恭吉的文字。

首先是恭吉写给朔太郎的信,其中有:“我的肉体分解不远了,这一预感让我的手切实地劳作。一想到兄的诗集付梓时,我的影子不知在哪里,不由得微笑。”

然后是恭吉在《月映》告别号的诗。

接下来是孝四郎的“插画附言”:

“关于插画,他(恭吉)这样说:‘给别人的诗集画插画,我认为是件大事。所以如果我做插画,反而想要不执着于原诗,任意加入插画。’……因此,比起他人或我的眼中,他和荻原君在气质上的相似性,这些插画更多是由强烈的交织构成的,那是不为人知的美好人生的共同欢乐,有着加倍的紧密的美。当然是恭吉本身的作品,但又不是他一个人的。”

最后是朔太郎的文章,“关于故田中恭吉的艺术”。

“想来,恭吉的艺术是‘受伤的生命’本身的哀伤惨叫,事实上,他的艺术并非‘讲述’,而是近乎‘惨叫’,是高亢的生命的苦唤之声。在日本人所创造的各种艺术中,我绝没有见过像他的艺术这样充满真正的生命感、可怕的真实性的。”

荻原朔太郎于1942年55岁去世,生前出版八部诗集。他后来被称作“日本近代诗之父”,与《吠月》最初的成功不无关系。他在《吠月》自序的末尾写道:“我想把我自身阴郁的影子,钉在月夜的地上。让影子永远不追在我的身后。”

《吠月》随着时间的沉淀,成为一部传奇之书,田中恭吉“受伤的生命的惨叫”也不再被死亡的迷雾掩盖。

恩地孝四郎于1955年去世,终年63岁。如今人们提起恩地孝四郎,都认为他是日本版画界的巨匠,抽象表现的先锋。他在挚友田中恭吉离世后,只要有机会,便以文字、以展会,以一切可能的形式向大众介绍恭吉其人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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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地孝四郎版画《抒情 明亮的时候》,公刊《月映v》。这幅作品被看作是日本版画抽象表现的先驱。

日本和歌山县立美术馆、日本爱知县美术馆在近些年都办过《月映》以及田中恭吉的相关展览。

北原白秋在《吠月》序言中写道:

“就我所知,你的灵魂有着无限苍白的脸。看起来总在生病。然而那是珍珠贝的肉身被一小粒沙摩擦的痛楚。越是被疼痛戳着,小沙子越是会成为珍珠。你的诗证明,那是真实的肉身,从肉身滴下的黏液是真实的痛苦的产物。”

说的虽然是荻原朔太郎的诗,也适用于田中恭吉的画。

日本摇滚乐队yorushika于2021年10月推出单曲《吠月》,致敬荻原朔太郎的诗集

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看过田中恭吉的画,对《月映》乃至《吠月》有进一步了解之后,作者的中短篇小说集《尾随者》用了《冬虫夏草》作为藏书票。

  作者:默音

文:默 音编辑:钱雨彤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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