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个人,一堆的毛病,可是往台上一站,那真是自带光芒,就是有种让人原谅她的气质。”电影《追月》中,现越剧团女一号庄凌凌(涂凌饰)如此评价曾红极一时的一代越剧名伶戚老师(何赛飞饰)。
3月8日,乔梁导演的《追月》上映,口碑平平,票房低迷。平铺直叙的情节安排、电视剧式的镜头调度都给人一种缺乏打磨的观感,但这些都没有遮蔽住女主角戚老师身上的光芒,同为越剧名角的何赛飞给这个角色带来了生命力。2023年,60岁的她凭借这个角色获得了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
影片改编自艾伟的中篇小说《过往》,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越剧明星戚老师年轻时抛下家庭去省城发展,以一曲越剧《奔月》红遍大江南北,年老重病之际她返回故乡永城,渴望与心怀怨恨的三名子女和解,同时她忍着病痛为家乡越剧团的新戏做顾问,为训练演员尽心竭力,却在首演关头野心爆发,抢下了女主一角。
“有瑕疵的女性”
戚老师与子女们的和解并不容易:大儿子秋生当年在省城撞到了母亲出轨,愤而告诉父亲,之后父亲失踪;二儿子夏生子承母业,母爱缺失的他跟团里大他十多岁、对他多有照料的庄凌凌是一对秘密恋人;小女儿冬妹因缺少父母关怀而爱上有妇之夫并怀孕,秋生一气之下打残了男人,入狱六年,冬妹精神崩溃进了精神病院。何赛飞挖掘出戚老师身上丰富的情感侧面,演得比原著的描写还要活灵活现。
她在金鸡奖颁奖典礼上发表获奖感言的画面一度出圈儿,哭哭笑笑,有点语无伦次。“一起提名的姐妹们都特别优秀,但金鸡只有一只嘛嘿嘿。我不知道今天能这样,我其实刚才坐着应该好好整理几句的,我怕我该说的没说,胡乱说一气。”台下观众因她的真性情,早已乐作一团。
将演员何赛飞的这份率性和角色戚老师的“滴水不漏”两相对照,可见她在研磨人物上倾注的苦心以及她的表演天赋。
《追月》开篇,戚老师的身段轮廓一出现,就足以让观众的目光像片中保安大哥一样在不知不觉间追随良久。她穿一件剪裁得体的淡蓝色旗袍,大波浪卷发的每一丝都闪耀着昔日女主角的风采,以至于本该带路的小儿子夏生不由得尾随在她身后。进到夏生家里,坐上沙发,她像一口气突然泄掉,蹬开高跟皮鞋,疲惫地歪在一边,旋即又开始对房间里的艺术照大加挞伐:“你的眉毛要画三层颜色,最上面一层必须是虚的!这样的照片我是绝对没脸挂墙上!”跟儿子谈及往事,她感伤落泪;聊到房子,她又建议卖掉女儿冬妹那栋,“进了精神病院,你还指望她能回来呀?”——冷漠到让夏生都无言以对。这时,昔日徒弟庄凌凌突然登门拜访,她立刻擦干泪痕,整理好着装,一通虚与委蛇的互相吹捧,流利得仿佛戏腔一般。
以上几次“角色转换”发生在短短几分钟内,一个永远介于“演与不演”“戏与非戏”之间的“有瑕疵的母亲”的形象已呼之欲出。她对待艺术至真至纯,倾尽身家性命,无疑是令人敬服的;但大限将至却被大儿子秋生冷嘲热讽“寄钞票就是妈妈?”,又是可怜、可叹的。
这不是何赛飞第一次出演“有瑕疵的女性”。除去近年来电视剧中的“婆婆妈妈”类角色,她最知名的角色形象以一系列社会边缘女性为主。她们有的出身微贱,比如《大红灯笼高高挂》(1991)里的女戏子梅珊、《红粉》(1995)里的妓女小萼;有的私德有亏,比如《风月》(1996)中和弟弟产生畸恋关系的郁秀仪。而《大宅门》(2001)里的杨九红则是她最具国民美誉度的角色,这位出身青楼的京城大户白家的二姨太自始至终不被夫家真正接受,以至于和亲生骨肉被迫分离,女儿不再认她。多年后,她又把外孙女抢走,让自己的痛苦在女儿身上重演,精神状态接近“疯癫的边缘”。
然而,当杨九红最终吃斋念佛孤独终老的时候,我们也不免像曾经爱过她、又在母命胁迫下伤害她的白景琦一样掬一捧同情的热泪。说到底,杨九红歇斯底里也好,阴狠毒辣也好,不过是在大家族压抑环境下的步步沉沦。作为白家二姨太的她终生被“规矩”所盘剥,又以“规矩”逼死了小姨太太槐花,她勇敢地反抗压迫,又在无意识中成为压迫的施加者。凭她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抗衡封建大家族的“结构性问题”。面对听凭母命强抢孩子的白景琦,她只剩声泪俱下的一句:您还是那个为我蹲大牢的七爷吗?
青年时代的何赛飞,媚眼如丝,骨肉停匀,最适宜演绎此类风流灵巧却深陷囹圄的女性。嫁入宅门,并未终结她们被侮辱被损害的命运,反而给她们戴上了新的命运枷锁。在深宅大院里,她们的才艺不过是供老爷赏玩的“玩意儿”。在《大红灯笼高高挂》里,四姨太颂莲赞叹当红戏子出身的三姨太梅珊京剧“唱得实在动情”,梅珊无所谓地回应,“本来就是做戏嘛,伤心可不值得。做戏做得好能骗别人,做得不好只能骗骗自己。”昔日让她受人追捧的技艺已沦为自我麻痹的工具。
在文艺作品中,有瑕疵的女性形象似乎总是比扁平的完美女性形象更能引人动情,原因就在于她们展示了女性实际的生存困境。当我们切身处地地理解这类色彩复杂的女性,会发现她们身上的瑕疵、疯狂、堕落皆因被动领受了命运的恶果。被毁灭的美,极致处境下的人性,最能迸发出灵动的艺术火花。
《追月》的可贵之处在于,它放下道德评判的眼光,提出了叙事的另一种可能:如果美没有在宅院中风流云散,而是在外面大放异彩呢?如果一个女性的疯狂没有被动投入家庭式的内斗,而是主动付诸更广阔的艺术舞台呢?当才华卓著的女性决心离开家庭,当她们的价值不再被家庭中的夫权、父权所限定,她们会走上“康庄大道”吗?
“娜拉出走之后”
戚老师曾经的风采,不仅化作优雅气度留存在她的举手投足间直至年老,也可以从团长和庄凌凌的讲述中听得一二。庄凌凌半是含酸地向夏生回忆,“团长啊,导演啊,都捧着你妈妈的!哪像我们现在啊,一文不值的!”可以说,戚老师凭一腔艺术热血,勇闯大城市,尽管付出了夫离子散的代价,却换得了许多文艺工作者难以企及的荣光。从这一点看,她是幸运的。
戚老师先去省城,后去了北京,她的现实生活跟艺术生涯一样圆满吗?关于这部分,电影含混地略过了,原著里简单提及,“母亲这辈子有几次婚姻?五次还是六次?多得让夏生记不过来了。”这种被儿子们当作“只知道一个人找乐子”的生活,隐藏着戚老师不为人知的屈辱。在她和秋生对峙时,她隐忍着吼出:“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演员!”从新生代演员王静为女一号的位子向孙总的“献媚”中,不难揣测戚老师可能经历过更多这样的场景。
越剧团新戏的女一号之争原本在庄凌凌和王静之间展开。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戚老师挑唆王静给庄凌凌下安眠药,自己渔翁得利,拿下首演机会,为自己的艺术生涯画上了圆满的句号。下药、煽风点火、坐山观虎斗……看起来各种“小心机”戚老师都运用得轻车熟路。
现实中,在事业上有所追求的女性,也时常要面对“心机深沉”的指责。不是因为女性心机更深,而是因为女性的机会太少。
一百年前,鲁迅在名为“娜拉走后怎样”的著名演讲中提出,“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令人唏嘘的是,出走后“功成名就”版的娜拉——戚老师——踩遍了两条路,年轻时“堕落”,为了到更大的舞台上去而出卖自己;年老后“回来”,与充满怨怼的子女展开一番痛彻肺腑的心灵交战。
对此,导演乔梁在接受采访时称,“戚老师还是站在男性的视角来评价自己,她在生命的尽头仍然要乞求男性代表的世俗社会的原谅,哪怕这里的男性是她的儿子。”
相比而言,我更喜欢原著作者对戚老师的解读,“小说里的这位母亲在某些方面的自私几乎是不可救药的。在她身上,自私和无私,可以说是难分难解的,你很难清晰界定它。不过虽然这位母亲有时候自私到令人发指,但我觉得她依旧是蛮可爱的。”戚老师作为一位主体性极强的女性,出走是“自私”,归来没准儿也是“自私”。而“自私”,或许可以被视为一个中性词。
但是,即便是一位“自私”的母亲,也并不天然享有对女性的苦痛、挣扎、纠结困境的豁免权。
美国女作家、艺术评论家苏珊·桑塔格曾说,“对女性的种种要求,诸如妩媚动人、耐心体贴、相夫教子、贤惠温顺、敏感多情、三从四德等等,所有这些都与巨大的创造性天赋要充分发挥所必需的自我中心、积极进取以及对个体的漠不关心相抵牾,甚至必然是格格不入的。”
这句话用来形容戚老师的人生道路也恰如其分,她并非“选择”了抛夫弃子,而是如果想追求艺术,她就没得选。她和丈夫原本是奉行艺术至上的一对璧人。然而,丈夫空有才华却无权、无势、无能;为把丈夫的心血之作《奔月》搬上舞台,戚老师只能以青春的身体换取机会。秋生不仅不能理解母亲,甚至也不能理解父亲。他称他们为一对“活宝”,“哪个男人,愿意两地分居,牺牲自己,就为成全女人家。”讽刺的是,如果二人身份互换,或许大家就习以为常了。
抛下了孩子的戚老师,被愧怍感攻击,只不过艺术生命拯救了她的精神危机。
影片中最耐人寻味的关系,莫过于戚老师和秋生之间的爱怨纠缠。虽然父母亲都杳无音信,秋生却只对妈妈怀恨在心。作为戚老师最钟爱的儿子,他也是最肆无忌惮攻击妈妈的人。一开始,“女演员”只是秋生口中的冷言冷语:“你以为我会相信一个女演员的话语?还是一个出名的女演员?”随着嫌隙冰释,“女演员”在秋生那里变成赞叹:“没头发也好看的,谁叫你是女演员呢?”
这一刻才是母子之间真正的“和解”。“和解”不在于合家欢大团圆,而在于儿子终于确认了母亲作为一个“艺术家”的价值,也是作为一个“人”的价值。
何赛飞在金鸡奖的颁奖典礼上称拍电影是“生命折旧”,“我情愿少活几年,也想多创造出一些角色奉献给大家。”世间少的并不是忍辱负重、牺牲自我的“老母亲”,而是轰轰烈烈燃尽一生的艺术家“戚老师”。
(参考资料:界面新闻专访《追月》导演乔梁:想要呈现一个成功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处境;澎湃新闻专访艾伟谈《过往》:生命感觉,就是我们的记忆。)
南方人物周刊特约撰稿 商陆
责编 杨静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