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音频传,电视剧《装台》继斩获飞天奖“优秀电视剧奖”后,再获大奖。
11月6日,第31届中国电视金鹰奖颁奖典礼于湖南长沙举行,陕西作家陈彦小说《装台》改编同名电视剧荣获优秀电视剧奖。
中国电视金鹰奖是由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和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共同主办的电视奖项,是以专家评审、中国视协会员、观众投票相结合评选产生的常设全国性电视艺术大奖。
《装台》是陕西作家陈彦于2015年出版的长篇小说。陈彦的笔墨围绕着祖祖辈辈生活在西京城的刁顺子的家事与这一方使装台的老少爷们养家糊口的舞台展开。小说刻画人物手法细腻,故事跌宕起伏,命运看似无常又有常,以一个装台人的视角,描写了西京城里的人生百态。
今日,“文学陕军”再次邀您共读小说《装台》精彩节选,一同感受装台人的心酸与幸福。
陈彦长篇小说《装台》
让顺子他们激动的是,在排戏前,靳导到底还是让演员们给舞美组的同志鼓了掌,靳导尤其强调,要给舞美二组鼓掌。顺子急忙站起来说,都是瞿团领导得好,他们就是下苦的。
大家都哄笑说,顺子哥政治上很成熟哇!
开始过戏了,顺子他们并没有停下来,还有许多工作要完善。有些景磕碰了,要修补,有些景掉色了,要敷色。有些景装的位置靳导不满意,边过戏,他们还得边调整位置。
跟他们一起装台的剧团人,这会儿都瞌睡得在侧台丢盹,但他们也许是熬惯了,舞台上锣鼓家伙一响,还反倒兴奋起来了。
最让顺子感到高兴的是,大吊这次出来,身体状况一直很平稳,昨晚熬了一夜,始终跟他一样,站在最难处,干在最前边,不管谁叫他“屌组”,他都是笑眯眯的,不仅不生气,而且好像还含了一份责任似的。
不过顺子自己的痔疮倒确实很严重了,每次痔疮一犯,还连带着脱肛的毛病,弄得他老要进厕所去,用卫生纸朝上托。好在这个毛病别人看不出来,他也不想让人看出来,都忙成这样,弟兄们知道了更是麻烦。他就那样咬牙忍着,走路也尽量往正常里走,把腿不叉得太开,磨就让他磨去,好歹也就三几天的煎熬了,他已下过决心,这次回去,无论如何都得把这痔疮连根剜了。
在前台过戏时,后台为分景又闹腾了一阵。由于吊杆全部需要手动,搬景、换景人根本忙不过来,在西京演出时,四十三道吊杆,两个人按电钮就全部操控了,而在这里,却需要八个人同时手动,并且还缺乏保障。所有地面硬片景和道具的上下位置,也因舞台的结构性变化,而发生了不小的改动,几乎所有人都不适应,问题是每个人还都增加了搬景的次数,因此,后台就出现了一片反对剧务主任寇铁的声音。可寇铁也毫无办法,前后左右地将就着人,但还是有好多活儿派不下去。倒也不是大家不愿干,而是真的忙不过来,加之重要演出,责任特别重大,有些人怕出事故,也有避重就轻的意思,因而,好多难干的活儿,也就都分给顺子他们了。
顺子特别生气,觉得狗寇铁是柿子专拣软的捏,可有两项活儿,竟然是靳导亲自点兵点将的,他就又觉得有了一份信任和光荣在里面。
一是追光,这是最难干的活儿,首先灯光楼里特别热,大概在五六十度以上,灯光全面开启时,可能温度还会更高些。昨天下午,他在上面绑灯,热到最后是连裤头都脱了的,好在那里没人上去,就他一个人,咋舒服咋来。这个戏的追光特别重要,重场戏是两只追光同时工作的。原来打追光的两个人,那个打得最好最认真的,昨天一来就中暑了,说高烧到三十九度,满嘴说胡话,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另一个靳导压根儿就看不上,说打得老是抖动晃悠个不住,扰乱戏的情绪。因此,靳导临时决定,由顺子和大吊两人打。他们过去都打过追光,靳导也表扬过。顺子倒是没问题,可让大吊上去,他还是有些不放心,那上面的温度,一般人毕竟还是有些吃不消,关键是憋气得很。可还没等顺子开口,大吊就把顺子挡了,说他能行。顺子也没办法,本来他是想让猴子和大吊换一下,猴子打追光,绝对是一把好手,可猴子这回被灯光师丁白派上了更大的用场,端直上了主操作台,整个演出的灯光总控,都是猴子“一手摇”了。在顺子看来,这也是自己和“舞美二组”的光荣。墩子和三皮要盯着那三十三道手动吊杆,那些吊杆的不确定性,让他不能换了墩子、三皮任何一个人,这两个家伙,在这方面的机灵程度,他和大吊又是咋都比不上的,也就只好由他和大吊上去打追光了。
上午走台过戏,只挑重点的过,捡与换景有关的接口过,到了用追光的那场戏,靳导还让演员认真走了一遍,就是为了让他和大吊熟悉舞台熟悉戏的。好在戏他们从排练开始,已经看过好多遍了,算是比较熟的,很快靳导就在下面喊叫“OK”了。不过,靳导还是朝他们上边喊了一句:“顺子,我希望晚上,不仅看到的是你们对舞台和戏的熟悉,而是要看到追光的呼吸,追光的生命。懂吗?”顺子回答了一句:“懂了靳导。”然后顺子对大吊说,“把这两个死铁疙瘩要弄活,除非是鬼魂附体了,还要呼吸呢。”
靳导分给他们的另一个任务,是推铁架子,在全剧最后桃花变成鬼魂的那段戏里用。变成了鬼魂的桃花,像一片美丽的桃瓣一样,在空中飘来荡去,崔护怎么也追不上,直到天空桃花纷飞,悲歌咽咽,大幕徐落。
观众看到鬼魂飘来荡去的,其实是一个铁架子来回运动的结果。这个铁架子,是藏在一个黑色无缝纱幕背后的。铁架子有些像拍电影用的那个大摇臂,可长可短,可伸可缩,演桃花的演员,就固定在铁架子的顶端,几只电脑灯,紧紧追着她,而她穿的是酷似一瓣桃花的美丽服装,当铁架子运动起来时,那瓣桃花就飘飘欲仙了。这个铁架子十分笨重,由于需要太多变化,因此操作起来特别麻烦。过去顺子他们也操作过,但平常演出,团上尽量不雇外人,字幕上就打着:“舞台特殊动效:本团舞美队”的字样了。可这次演出,靳导指名道姓的,要他顺子团队操作,他就感到了很大的压力。
这玩意儿确实不好弄,玩的是劳力,是配合,也玩的是艺术感觉。本身铁架子有两吨多重,因为自重太轻,快速运转起来,上面的演员会很危险。本来也可以用发动机来解决问题,可发动机声音太大,有一段戏,又是连音乐都没有的大静场,用靳导的话说,此处无声胜有声,要有观众池子里针落下来,都能听到响声的那种静寂。有几处,又要随着音乐节奏的变化,大起大落,大开大合,那电动机,咋都不懂艺术家那些该死的要求,最后就只好改用可操可控的人工运动了。
每次排练到这里,靳导都会要求下面运动铁架子的人,要像艺术家,不要像运铁架子的搬运工。要有呼吸,靳导反复强调,舞台上所有搬景、下景、升景、动景、开光、收光的人,都要有呼吸感,她说懂得了呼吸,就懂得了艺术,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呼吸,呼吸,你懂吗,刁顺子?这话顺子每次听到,都想笑,谁还不会呼吸了,搞艺术的就爱说鬼话。让八九个人,推拉着那么蠢笨的铁架子,要是连呼吸都不会,还不把人憋死了。
尽管如此,顺子他们还是训练了再三。开始是带着演员训练,后来演桃花的演员被绑在上面,有些不耐烦,靳导就让演员们都休息去了。他们就把三皮绑上去训练。直训练到三皮喊叫晕得要吐了,他们才放下来。
当顺子他们把舞台上彻底收拾好,舞台监督检查过后,说一切人都不许再上舞台时,已经是下午六点钟了,离开演还有一个半小时。顺子让他们的人,都去休息一会儿,说要保证体力,好钢就给人家用到刀刃上去。
顺子自己找了一片包灯具的纸壳子,到耳光槽上铺开来,静静躺了一会儿,可咋都睡不着,真正是一种要打大仗前的兴奋和不安。他把自己和“舞美二组”要干的事,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电影,想着还有哪些薄弱环节得解决,得给大伙儿反复提醒,反正“舞美二组”不能给人家抹黑、撒气、掉链子。他又把大吊叫来,斗了一下情况,直到觉得一切都没有啥漏洞时,才说眯一会儿。大吊说不敢在这儿眯,这会儿一眯,就醒不来了。要眯,也得到舞台侧面坐着眯,旁边一有动静就能醒来。他想也是,就跟大吊一起,把他们的人都叫到侧台坐着眯瞪了。
他大概刚眯瞪了一会儿,就梦见戏演到最后了,怎么铁架子上绑的是大吊,底下观众的口哨声、倒掌声,就跟潮水一样涌上了舞台,吓得他冷汗直扑,毛发倒竖。这时就有人摇他的胳膊,醒来一看是大吊,大吊说:马上要开演了,瞿团都在后台动员讲话了。
开演的铃声终于响了,响了很长时间,为的是让观众都静下来。顺子和大吊正紧紧抓着一片房景,这是全剧最大的一片景,是崔家大院的照壁墙,整个代表着唐朝的建筑风格,由于高大笨重,寇铁就分给他俩了。戏的开场,是五分钟的序幕,序幕完,第一场景必须在十五秒钟内搞定,十五秒后,舞台就要在音乐中升光,那时他们如果撤不下来,就叫“穿帮了”,那就是舞台事故,并且算重大事故。是会直接影响评奖的,那叫舞台作风不严谨,缺乏专业素养,属业余范儿。顺子抓着景,等候在上场口,不停地目测着暗场时要经过的路线,怎么绕开柱子,怎么绕过平台拐角,然后将景一步抬到位,拿铁墩子压住景脚的三角铁,再然后迅速转身撤离。但必须注意呼吸,靳导要求换景是要讲呼吸的。他在调整情绪,在寻找呼吸的感觉,尽管他觉得这很可笑,但还是在努力寻找着。顺子突然看见,瞿团也在侧幕边上抓着一片景,并且抓景的手,还在微微颤动,他就想,他都紧张成这样,瞿团和靳导的心里,恐怕都快要爆炸了。
终于,序幕完了,灯光暗了下来,舞台监督轻轻指挥了一声:“一场景上!”他和大吊就摸黑抬着景上去了。尽管舞台已是漆黑一片,上面布满了高低不平的台阶、道具,但他们还是如履平地一般地把景送到位了,并且一切都显得那么随心、流畅,就跟吃饭、睡觉一样平常自然。当灯光再升起时,他和大吊刚好撤进侧幕条,舞台监督还给他们扎了一个大拇指,因为这片高晃晃的景,太难搬动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是找到了一种感觉,就是靳导所反复强调的那种呼吸的感觉。
除了上场的演员外,其余人几乎都守在侧幕条边上,静静地看着舞台上的演出,听池子里观众的反应,顺子发现,所有人,几乎都是屏住了呼吸,在期待着首都认可的。
顺子在这一行干得长了,已完全掌握了这一行人的特点,别看平常自由散漫,有时连皇帝老子都不认,可一旦遇上大事,那可真是连呼吸都能调整到一起的。就连那些平日爱说怪话、爱讽刺、爱挖苦、爱挑三拣四的人,到这阵儿,也会口吐莲花,眼见生勤,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让你认他不出。这个时候,再没人骂老瞿,骂导演,骂办公室,骂业务科,骂戏霸,骂职称,骂代表,骂委员,骂房子,骂梅花奖,骂各种荣誉了,好像这时的一切个人恩怨、利益,都自动跑到九霄云外去了。一切的一切,都归结到一点上,那就是集体荣誉,谁要在这时,胆敢给集体脸上抹一点黑,搀一粒沙子,那他就算是把全团都得罪下了,绝对是得吃不了兜着走的。顺子他们,自然就更是害怕自己负责的那点事出事了,小心谨慎得,在侧台走路都是踮着脚尖的。第一场景,终于被他和大吊在黑暗中,用艺术的呼吸,完美无缺地搬了下来,然后,他们就轻手轻脚地登上面光槽,准备打追光去了。
其实追光是在第四场才用的,照说他们还可以在下边磨蹭一会儿再上去,可看到上百号人,都在如此全神贯注地为艺术献身,就觉得自己连到后台外面透一下风,都是一种可耻的行为。他们是急忙打湿了毛巾,然后一人拿了两瓶矿泉水,就猫到面光槽里待命去了。
面光槽在观众池座的前顶棚上,正规舞台的面光槽,会很大,很开阔,面光槽里,有时会装上好几十只灯具。可这是俱乐部,虽然有面光槽,却很小,很窄便,上面装了十几只灯,另外的面光,是通过吊绳,吊到槽子以外发光的。而两只追光灯,就十分挤卡地安置在面光槽的中央。面光槽有八米长,但高不过一米五,宽不过一米五,人进去是得始终弯着腰行走的。顺子倒还好受些,个头一米八几的大吊,就窝蜷得有些像虾米。关键是温度太高,高得人出不来气。中午那阵儿上来,只过戏,灯光没开全,还好受些,这阵儿,不仅光开全了,而且顶棚下午也晒烫了,热气捂着挥发不出去,连一个透气孔都没有,两人就都感到呼吸特别局促了。
顺子还是有些担心大吊,但大吊说他能行,卧着不胡折腾就是了。大吊是真的侧卧着,在等待着有追光那场戏的到来。很快,两人身上的汗就出圆了。晚上演出,舞美队都是统一穿着一身黑布衣服上台搬景的。黑布吸光,暗场时,观众只看到景移动,就看不见人,但布料有些厚,不透气,上到灯光槽里,就热得咋都穿不住了。顺子先脱了,脱下来一拧,直滴水,就说:“你赶快脱了拧干晾着,小心一会儿下去水溜溜的,到舞台上反光呢。”大吊也就脱了,拧干放在一旁晾着,最后一场戏还要上台送桃花飞天呢。他们都只穿了个裤头,可裤头也湿完了,顺子屁股那里实在不舒服,就连裤头都脱了,并对着一个灯屁股烤了起来,大吊一惊,“天哪,你屁股咋成这样了?”顺子说:“没事。老毛病了。”大吊说:“得赶紧治呢。”顺子说:“这回回去就剜了。”顺子让大吊也脱了,说这上边又没人,脱了能舒服一点,大吊就脱了,把裤头也拧了拧,水溅到灯具上,还发出了嗞嗞的响声。
……
楼底下的戏演得很火爆,掌声不停地传到楼上来,让他们也有了一份不小的光荣。在第三场戏刚开始以后,他们就再没说话了,他们得看戏,得酝酿情绪。这场戏很长,他们甚至几次起来做准备,可发现戏还有老长一节唱不完。好像今天演员都特别卖力,道白也慢,唱腔节奏也拖,他们就急忙等不到自己表现的那个时机了。终于,这场戏在雷鸣般的掌声中暗转了,顺子和大吊的戏来了。
其实他们把追光灯的把手,早已握出汗来了,当舞台上慢慢染出幽蓝的底衬光,把淡淡的月色,一点点柔和到唐朝那诗一般美丽的夜晚时,他们的腰,已经猫得开始发酸了。可这时,他们脑海里只充满了靳导排练时的所有舞台提示:
……终于,注意,终于,桃花要从那个高墙中逃出来了,第一只追光请注意,在音乐的第四小节,那个长长的4处,由第三道幕条背后,用由小变大的光圈,把这个惨遭大家贵族欺侮的民间女子,深情地迎接……不,是拥抱出来,跟住,紧紧地跟住,她要奔跑,她在奔跑,圆场,整整一圈,由慢变快,请追光像裹着自己的女儿一样紧紧裹着这个孩子,平稳,再平稳,冲刺,跟着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女子冲向前去,啪,跪倒,是突然跪倒,是猛跳崖,收住。将光圈缩小,缩小,再缩小,缩到最小,只留下我们可怜的桃花女那一张无助的瘦脸。注意,第二只追光注意,请把灯头提前对准刚才桃花出场的地方,崔护内喊:“桃花——!”音乐大作,注意,在5 5 5 5的第四拍5字奏出时,开光,是强烈的投射,让急急出场的崔护,带上一种惊慌失措感,他的心上人桃花,因为不守大家族的陈腐规矩,而被他狠心的母亲赶走了,他在追赶。跟上,紧紧跟上崔护,一个“硬壳子”翻转,喊“桃花——”,再跟上。发现桃花,都退,退,向后退,再退,再退,把光收好,稳住,两人向前冲,放大光圈,拥抱,紧紧拥抱。注意,注意,两只追光的光圈要完全重合,不许有一丝错开的影子。定住,定住,绝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晃动,就像美丽的死亡。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在凄厉的二胡声中,随着男女主人公的慢慢撕开,舒缓分离,分离,呼吸,分离,再呼吸,再分离,要像湖面一样平静得能映月……流动起来,追光随着主人公的表演流动起来,呼吸,追光要呼吸起来,就像锦缎一样,柔和地展开,展开,再展开,这是两匹没有丝毫瑕疵的锦缎,美得让人陶醉、窒息……呼吸,再呼吸……
顺子和大吊整个都是按靳导排练时的要求,走完全过程的。这场戏,足足有二十八分钟,他和大吊就那样紧紧地抓着追光,直到将男女主人公,送到靳导提示的“开放的大唐、国际的大唐、诗人的大唐、青年的大唐”的“万国不夜城”。当楼下的掌声,犹如破堤般潮涌上来时,他俩捶了捶腰,静静地躺下了。太完美了,真的打得太完美了,他们自己把自己都服了,完全合乎靳导所要求的“两匹锦缎”的艺术效果,可以说打得“毫无瑕疵”,只能给艺术加分,而绝对是减不了分的。他们有这个自信,因为他们今晚是真的有了艺术呼吸的。他们像两个从水里捞起来的人一样,在那里静静地躺了许久,因为离戏的尾声,大概还有四十多分钟,他们还可以充分享受一下他们的艺术成就。
顺子问:“没有啥不舒服的感觉吧?”
“还行。”
“你知道我这趟出来,就担心你狗贼的身体。”
“我知道没事。兴许比你还强呢。”
……
戏演到这一阵儿,就算胜券在握了。尽管如此,台前台后的人,还是保持着高度的紧张状态。大家相互很少说话,都在做着自己的准备。顺子和大吊从灯光槽下来时,只有舞台监督又给他们竖了个大拇指,并悄声说:“靳导很满意,说这两个家伙可以算艺术家了。”顺子和大吊心里,就跟喝了蜜一样,连两个嘴角,好像都有东西在往出溢。但他们一点都不敢骄傲,不敢松懈,得谦虚,得沉住气,舞台这活儿,你稍一骄傲,一大意,就会惹大乱子。他和大吊到后台,美美喝了些水,然后就跟墩子、三皮他们一起,比划起了尾声那三分钟的铁架子大运动来。
终于,舞台监督喊他们候场了。
戏接近尾声了。
桃花在崔护离开长安,跟一帮诗人出去游历的时候,终于还是被婆婆赶门在外了,崔护回来,又被母亲强逼着写下一纸休书,桃花绝望之极,在返回桃花庄的路上,一袭白绫,挂在桃树上,自尽了。
崔护再返桃花庄,面对序幕时桃花家的那扇窄门,泪流满面地写下了那首传诵千古的爱情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时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演崔护的“角儿”,为在舞台上书写这首诗,专门拜书法大师为师,从剧本策划开始,就猛练这二十八个字的草书,竟然已练得像模像样,每演到此时,观众都会为他的绝技,疯狂地呼喊起来,今晚更是一搭笔就呼号不止,那种潇洒,那种老到,那种表演韵律,连站在侧台的瞿团,竟然也忘乎所以地大喊了一声:“好!”侧台所有人,便都跟着鼓起掌来。
就在崔护运笔咏叹时,大铁架子上的桃花魂灵也飘动了起来。早已候在铁架子下面的顺子团队,按靳导的舞台提示,开始了最重要的艺术创作:
准备,这首诗是要唱三遍的,第一遍由崔护唱,第二遍由男低音小合唱唱,第三遍的前两句是男女声二重唱,从第三句进入大合唱。运动铁架子的哥儿们注意了,当崔护唱到第三句的时候,你们开始吸气,注意,憋住气,等第四句“桃花依旧笑春风”的“风”字唱完,停顿,出光,注意,电脑灯请从演员的脸上,不,是鼻尖开始,一点点放大,放大,放大,直放到把演员的桃花瓣服饰全部包住为止,开始运动,运动,桃花瓣在空中飘浮,飘浮,向近处飘,长摇臂向前推,推,直推到崔护的眼前,注意,近,近,再近,当摇臂离崔护还有一米距离的时候,崔护伸手去牵桃花,在手指即将挨上的时候,猛地拉摇臂,要猛,要快,要狠,对,狠狠地,狠狠地将美丽的桃花从崔护眼前拉开,直拉到崔护遥不可及的地方……
这是尾声的第一个回合,除了猴子在灯光操作台上,“舞美二组”的其余九人,全部都在铁架子上号着。这个大铁架子,其实就运用的是最朴素的杠杆原理,中间一个支点,绑在摇臂最顶端的演员,是靠另一个平衡点上的人力压起来的。根据导演需要的高度,给平衡点上增加力量。为了铁架子的稳当安全,整个铁架子,由六个人进行保护并来回运动,平衡点上有两个人作为筹码,不停地加减,大吊作为托举手,在摇臂中端控制着升降。顶端的演员,即使很小的一点飘动,下面九个人,都要使出浑身的力气,才能配合到位。他们有时像百米赛跑,有时又像云中漫步,这时整个纱幕后边已经全部腾空,就留下他们在前后左右地来回奔跑了。为了减少脚步与舞台的摩擦声,他们九个人都脱成了赤脚片,听到的,似乎像羊群出栏或归栏的声音,轻巧,但会成一片,就有了能震动地心的声音。
靳导的指示始终言犹在耳:
……注意,运铁架子的弟兄们,你们是艺术家,不是搬家公司,不是装台的刁顺子啦,是行为艺术家,呼吸,深呼吸,冲决,冲决,把愤怒的桃花送上天空……好,缓下来,再缓一点,这一段运动要像绸舞,懂吗,绸舞,是飘动的感觉,是舒展的感觉,是挣脱了封建枷锁,进入自由王国的感觉,飘,飘起来,再往起飘,再飘得高一点,飘飘欲仙,让我们美丽的天使飘起来,好,往下沉,沉,吸气,往起飘,飘,旋转起来,再转一圈,再转一圈,好,落下,升起,落下,升起,再落下,再升起……
在黑区中,运动大铁架子的九个人,活儿最重的还要算大吊了,因为他个子高,别人替代不了。自大吊那次发病后,顺子也有一个备用人选,那人也有近一米八的个子,可缺乏大吊对舞台的熟悉程度,人也显得蠢笨些,大吊就说,还是自己上,保险。顺子看这几天大吊也没啥事,就让他上了。大吊的任务就是,每到摇臂要升高的时候,他就钻到摇臂下,先用肩膀往起扛,然后再用双手向上托,他一共要在不同的音乐节奏中,向上、向左、向右、向前、向后托举九次,而每一次托举,又都有轻重缓急的不同,有时猛如“向天裂帛”,有时轻如“鸿毛飘散”,有时又如“春风扑面”,有时又似“天仙下凡”,当然,这都是靳导的话。反正一切变化,都在大吊的肩膀上、手臂上、脊梁上、腰上、扭动的屁股上,和踮起来旋转如陀螺的双脚上。顺子看着大吊真的就像一座吊塔,把主演,硬是一次次送上高处,赢得阵阵叫好后,又再一次送上更加绝妙的境地,用靳导的话说,让艺术在无比惊艳与震撼中,戛然而止,从而造成余音绕梁三日不去的审美效果。
终于,大合唱的最后一句:“桃花依旧笑春风”,也反复到第三次了,合唱演员们,把嗓子眼已经提到无法再高的高度了,再高就破了,炸了。掌声起来了,像爆豆,像暴雨,像炸雷,紧接着,雷声变得沉闷了,顺子知道,幕已落下,雷声是隔在幕外了。他们至此才停止了艺术呼吸,停止了运动,所有人都就地趴下,或者躺下,等待着演员们谢幕完成后,才能起身离开舞台。
顺子趴在地上直喘粗气,这三分钟的前后左右奔跑,绝不亚于百米赛跑,真正叫累得命如游丝,咽气断肠了。可他内心最强烈的感受,仍是四个字:完美无缺!真的是完美无缺。他想,他可以给瞿团和靳导交差了,西京赴京演出团的舞美二组,没有给西京人丢脸。
前台的谢幕进行了三次,大幕合上又拉开,拉开又合上,掌声与叫好声不断,顺子跟剧团这么多年了,像这样火爆的谢幕场面,还是第一次听到。虽然他们趴着,无法朝前看,但观众那种依依不舍的热情,他能感觉到。瞎瞎戏,没演完,观众就能走去大半,还别说等着演员谢幕了。只有好戏,尤其是特别打动了观众的戏,才可能一谢幕、再谢幕地台上台下互动成一片。
他们是直到有观众轰上舞台来,跟主演合影时,才从地上爬起来的。都爬起来了,怎么大吊还趴着不动,他心里咯噔一下,就急忙去摇大吊,可大吊还是没动,他就大喊了一声:“大吊!”大吊还是不动,他的腿就瘫软了下来。墩子、三皮他们见大吊不动,也围过来,摇大吊,喊大吊,就在顺子觉得大吊可能是死了时,大吊却突然动了一下。听到大家那样紧张地呼喊大吊,团上好多人就围过来了,可大吊就在人围得越来越多时,却自己翻过身来了,看看四周,然后说:“没事,好着呢,是睡着了。”大家才一哄而散。
后来顺子就一直在骂大吊,死都不会死,与其真要死,为啥不在那天晚上,戏推到高潮后死掉呢,却偏要等到第二天才死。这个死大吊,真是个连死都不会死的人。
节选自《装台》第75、76、77章,有删减
图片来源:网络、《装台》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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