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安文艺》2018年第1期 (总第43期)
小说
茶王(二)——施少鹏
一约既定,所以万山无阻——浩淼
◎ 小 说
茶王(十三至十五)——施少鹏
十三
华园大道上有一间理发店,师傅叫篮春来,说是篮生的远房表亲,今年四十出头,国字脸,高颧骨,为人和善,整天乐呵呵的样子,对谁都笑,尤其是小孩。给小孩剃头是件麻烦事,越小越麻烦,不是哭就是闹。但篮春来却有办法对付小孩,他很会哄孩子。篮春来手艺高,为人又好,所以圩上的人上至保安团长文少博、乡长林金光,下至普通茶农,小孩子,都喜欢到他这里来剃头。
这天晚上,天有点冷,又下着雨,没到八九点钟,和园大道上的店铺便都提早关了门。除春晓客栈门口的灯笼亮着,而且偶尔还有一两个人走动外,整条街道静悄悄的。篮生帮张管家关了店铺门后,说要到他表兄篮春来那聊天,披了件棕蓑就去。
篮生到了篮春来的理发店门口,看四下没人,就轻轻敲响了店门。一会,篮春来在里面问是谁。蓝生回答是他。门吱咯一声开了,篮生闪身进去。篮春来把头伸出门外看了看,外面黑黑的,什么也没看到,便轻轻把门关上。
理发店一前一后两间瓦房连着,前面为理发室,后面为卧室。两室中间隔一道墙,墙上设一扇木门。理发室左侧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镜子下方是一个木台,木台上放着剃刀、剪刀等理发工具,木台前是理发椅,室里另外还有几张凳子。
篮生进了卧室,篮春来随后也进去,并把那扇木门关上。篮生一下就意识到一定有什么重要任务了。下午篮春来借口到茶庄买茶叶,顺便到茶间看他,悄悄叫他晚上到理发店里来。篮生当时就意识到可能有任务,现在看到篮春来很神秘的样子,他更加相信下午的判断。两人脱掉了鞋,坐到床上,面对着面。篮春来还没开口,篮生说了:“春来兄,是不是家里给我下达了任务?”篮春来看着他点了点头。篮生激动地说:“太好了,我可憋着……”篮春来压低声音说:“你别高兴得太早,这次任务可不简单。”篮生说:“再重的任务我都不怕。你不知道,我憋得难受死了,总想着回家跟同志们一道干个痛快。”篮春来说:“你以为只有你憋得难受?别总想着干个痛快!你不是不知道,现在敌人的封锁依然很严密,我们的处境还十分困难。下午县委来了指示,要求分散隐蔽的同志继续隐蔽下去,没有命令不要活动,以免暴露身份。县委说保存力量是革命的需要。我们必须服从命令。”篮生一听,刚才的高兴劲一下消失了一半,他说:“你……我刚才问你是不是家里给我下达了任务,你怎么点头?”篮春来说:“我点头怎么啦?”篮生说:“这么说家里真给我下达了任务?”篮春来说:“是给你下达了任务。”篮生立刻喜上眉梢,他说:“春来兄,家里给我下达什么任务,你快点说!”篮生已经按捺不住。
篮春来和篮生都是凤凰山的游击队员。受组织派遣,篮春来几年前以剃头匠的身份来到圩上,理发店就是游击队的一个地下交通站。前年夏天,国民党第三军第九师邓海光部攻陷大南山之后,纠集了潮澄饶三县的地方反动武装,大举“围剿”凤凰苏区,苏区的苏维埃政权受到严重破坏,根据地陷入困境。为保存革命力量,苏区主力部队和县委先后转移到了闽南,在中共闽粤边特委的领导下,坚持闽粤边游击战争,而一部分留在凤凰山的同志,则暂时分散隐蔽起来。篮生被组织安排到乌岽茶庄。因为考虑到林仲涛在凤凰乡的地位,以及他的社会关系,组织觉得篮生到乌岽茶庄最为安全,而且对今后的工作也有好处。为了联络的方便,篮生和蓝春来对外便以表兄弟相称。不过为遮人耳目,平时两人来往也不多,基本是篮生一个月到篮春来的店里来剃一次头。
篮春来严肃地说:“下午郝队长派人来传达了县委的指示,还给你下达了一个命令,让你到潮州城去取一批药品上山。前几天游击队员小刘去取药出了事。现在城里的交通站又重新弄了一批药,郝队长希望你能够完成这个任务,越快越好。”
郝队长就是郝明辉,他是凤凰山游击队队长。
篮生说:“郝队长回凤凰了?”
篮春来说:“回了。半个月前,转移在诏安坪路的潮澄饶县委,执行闽粤边特委关于建立凤凰赤色支点的指示,派郝队长回凤凰开展工作。郝队长带领的游击队原来在饶诏边境活动,他接到命令后,立即带着队伍回到凤凰。没想队伍刚到棋盘村就遭遇了敌军的四面包围,损失惨重,有十位同志当场牺牲,十几人受伤,其中好几个是重伤员,生命危在旦夕。为了抢救战士的生命,郝队长派小刘进城取药。小刘把药藏在竹箩底部的夹层里,回来准备过北门渡口时,被守渡的国民党兵搜到。为使城里的交通站不受连累,小刘乘敌人不备纵身跳下韩江,结果被敌人击毙在江里。”
听了篮春来的话,篮生沉思了起来。屋里顿时寂静得能听到油灯火焰跳跃的声音。
看到篮生没吭声,篮春来以为篮生感到为难,他说:“这次任务的确艰巨,但这批药品很重要,关系到游击队十几个伤员的生命。” 篮生抬起头来说:“再艰巨的任务我也不怕!我……我是在想怎样才能够确保把这批药品安全送到山上。小刘出了事,现在敌人一定提高了警惕。”
“是的,所以我们要想出个好办法来。”
“现在时间急迫,早一刻把药弄到手,伤员们就多一分生的希望。”篮生看了看篮春来,说,“刚才我在想,事到如今,只有走一步险棋了!”
“走一步险棋?”
“对,只有走一步险棋!”
“好,走什么险棋,你说来听听。”
篮春来边说边卷一支纸烟递给了篮生,自己又卷了一支,然后从床头桌上拿起油灯,两人凑上去吸燃了纸烟。
篮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之后说:“我想请林雪琳帮我完成这个任务。”
篮春来一听,满脸惊愕地看着篮生说:“什么,请林雪琳帮你?就是林仲涛的那个女儿?”
篮生轻轻地点了点头说:“是,就是她。”
“你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她了?”篮春来急了说,“随便泄露机密是违反组织纪律的。”
“没有。”篮生说,“看你急的,我怎会违反组织的纪律呢?”
“那你怎么说要请她帮忙?这不就要暴露身份了吗?”
“我相信她一定会为我保密,而且也会帮助我。现在情况紧急,我想只好请她帮忙,完成任务才多一分把握。至于风险,我想还是有的。我自己倒无所谓,自从参加革命,我就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党。我之所以说这是一步险棋,主要是担心万一出了事,我就害了林雪琳,也对不住林庄主。”
篮生虽然这么说,但篮春来觉得请林雪琳帮忙还是不太妥当。多年的地下斗争,已让篮春来养成了办事细心谨慎的性格。篮生看出篮春来的心事,他叫篮春来放心,说林雪琳不会坏他的事。
篮生自前年来到乌岽茶庄隐蔽之后,在与林雪琳的接触中,感觉她虽然长在豪门,却丝毫没有半点小姐的娇气。她不但吃苦耐劳,而且很朴实,很有正义感,是一个进步的青年。有一次在闲谈中,林雪琳无意中向篮生透漏出心声,说她很佩服转战在凤凰山上的游击队员,说他们为了自己的理想,不怕受苦受累,不惜流血牺牲,是真正的男儿女儿。篮生后来经过进一步的观察,觉得这些话确实是她的心里话。篮生相信林雪琳,不但觉得她是一个进步的青年,而且知道林雪琳深深地爱着他。林雪琳已几次向他示爱,只是每次都让他婉言拒绝。那还是上个月的事,那天两人在烘茶间里,林雪琳终于控制不住感情,紧紧地抱住了他。那时天正下着大雨,烘茶间里就只有他们两人,而且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进来。当时篮生全身一阵颤栗,愣了一会,说不可以这样,就推开了林雪琳,林雪琳一阵伤心,双手捂着脸,转身跑出烘茶间。看着林雪琳雨中的背影,篮生心疼如割。说心里话,篮生打心底爱林雪琳。别说她的家庭背景,就她的聪明和美貌,真是百里也难挑出一个来。林雪琳能爱他,他觉得很幸福,但他不敢接受这份爱,他把自己的爱深深地埋在了心底。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交给了党,交给了革命,他怕哪一天自己倒下了就再也起不来,到时连累了林雪琳。于是他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只把林雪琳当妹妹一样爱护。
篮生想到请林雪琳帮他,是因为他知道林雪琳跟王大头相熟。王大头原来是文少博的一名警卫,过去经常跟文少博到林仲涛家喝茶。王大头通过文少博的关系,去年调到了一个很有油水的岗位,在潮州城北门渡口当检查站的站长。意溪、归湖、文祠、凤凰等地百姓上城,从北门坐渡船较近。北门渡口整天渡来渡往,甚是热闹。王大头把守渡口,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千方百计勒索百姓,调戏妇女,臭名远扬。百姓一提起他的名字,就唾骂他。但唾骂没用,除非不上城,否则到了渡口,还是要低着头乖乖接受检查。
听了篮生的介绍,篮春来沉思了一会,说:“现在情况紧急,看来也只好如此了。不过,我有句话得说。感情归感情,不能因为个人感情的事忘了组织的纪律!”篮春来后面的话说得有点严厉。
篮生说:“你放心,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为个人感情而忘记肩负的革命使命!”
篮春来说:“嗯,记住就好。”然后告诉篮生,进城后到甲第巷三号找一个叫李三宝的人,他是地下交通员,年龄五十出头,药品他已经弄好了。篮春来还说了接头的暗号。篮生默记下暗号后,两人就商量起这次行动的细节。大约到了午夜,篮生才从理发室出来。此时雨依然滴滴答答地下着,远处传来了几声犬吠。
第二天早上上班后,篮生到拣茶间去找林雪琳,说有事找她商量。林雪琳以为是生产上的事,就跟着篮生走。进了烘茶间,篮生就把门掩上。
林雪琳见状开玩笑说:“篮生哥,你不会是要我和你去贩私盐吧?”
篮生压低声音说:“不是,不是,我怎会叫你去做那种事?”
“是也不怕,只要篮生哥你说一声,我就跟你走。”林雪琳歪着头,压低声音,很认真地说,“是现在走还是今晚走呀?”
“雪琳,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林雪琳一听半侧过身去,双手扭弄着衣襟,然后斜眼偷偷瞅了篮生一眼,说:“重要的事?对你重要,对我可不一定就重要哦!”
篮生挪过一步,对着林雪琳说:“雪琳,真的有重要的事。”
看篮生满脸真诚中还带着一点急的样子,林雪琳内心感到一阵无限的温暖。平时她是多么希望篮生能跟她说说话,哪怕是只言片语,她也会兴奋大半天。林雪琳那天就是在这烘茶间抱住了篮生,结果让篮生推开,当时别说她的心有多疼。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付出了那么多的热情,而篮生却总是没有感觉到,甚至还以近乎残酷的冷淡相待。好在几天后篮生主动向她表示歉意,并再三解释说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不敢爱她。林雪琳当时的眼睛就红了,她说什么配不配,只要我们相爱就行,并一再追问篮生爱不爱她。为了不伤林雪琳的心,篮生只能说等他考虑考虑再说。刚才篮生找她,并说有重要的事,她就猜想也许要说这事。
“有什么事,你说吧?”林雪琳说着又瞅了篮生一眼,她的心怦怦直跳。
“雪琳,实在对不起,过去我一直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你隐瞒了身份?”林雪琳眼睛瞪着篮生,疑惑地说。
“是,我隐瞒了身份。我……我是凤凰山游击队员。”
“什么,你是……”林雪琳很惊讶,她的话说了一半,连忙放低声音说:“篮生哥,你……真是……”
“是,我真是游击队员,两年前队伍转移时,我留了下来,并到了你家的茶庄。”
林雪琳一下急了,以为篮生跟她说这话,是要离开她,便说:“篮生哥,你是不是要走了,特来告诉我?”
“不是,我不会走!”
“真的?”林雪琳一听立即兴奋起来。
“真的,我不会走。我找你,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请你帮忙。”
篮生接着就把要办的事情详细告诉了林雪琳。篮生以为林雪琳会一口拒绝或表示为难,没想她听了之后很高兴地说:“好呀,我正想上城玩哩,这事我答应了,现在就走。”
“不是去玩!”篮生认真地说。
林雪琳嘟着嘴说:“我就想上城去玩嘛。”
篮生说:“刚才告诉你了,这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关系到十几个战友的生命。”
林雪琳调皮地说:“好吧,我答应帮你就是,不过你要怎么答谢我?”
“答应了我就请你去吃张罗锅的萝卜糕。”
“不要!谁稀罕萝卜糕?别说张罗锅的萝卜糕,就是蔡罗锅、施罗锅的萝卜糕我也通通不要!”
“那就请你吃罗四的牛肉丸。”
“也不要!谁稀罕吃?”
“那好,你说我该怎么答谢你?”
林雪琳不再嘟着嘴,转而很高兴,很认真地探求说:“我说了你真照办?”
篮生点着头说:“坚决照办!”
“好,这话可是你说的,反悔了是小狗!”林雪琳挺着胸,闭起眼睛,说:“你抱我吧!”
篮生没有想到林雪琳提出的是这个要求,顿时脸有点红了。篮生从十六岁加入游击队,大大小小的仗少说也打过几十场,从没有这么紧张过。林雪琳的脸也有点红,她的表情正充满着期待,痴痴的期待,就像久旱的土地期待着雨露的滋润一样。林雪琳的表情让篮生感动,也让他觉得很幸福。多好的姑娘呀!篮生真想紧紧地抱住她,久久地抱着不放。可是,篮生没有这样做。昨夜从理发店回去后,他就打了退堂鼓,不想叫林雪琳帮忙,他真的怕连累了她。只是想到了十几个战友的生命,最后他才下得了狠心。让林雪琳帮忙,是把她推到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篮生已觉得对不住她,他不想今后让她在感情上受到更大的伤害。因为他明白自己总归要离开她,离开她回到队伍去,他的生命已属于革命,他时刻听从着组织的召唤。
林雪琳闭着眼,幸福地等着篮生抱她,等了一会,蓝生没有动,她的眼眶就热热的。又等了一会,篮生还是没有动,她就慢慢地睁开眼睛。林雪琳看到篮生直直地站着,没有想抱她的意思,她咬了一下嘴唇,强忍住快要掉下来的眼泪,悲伤地说:“篮生哥,你……你真的不要我吗?”说罢,两行眼泪就掉了下来。
篮生一看急了,说:“不……不是的。”
篮生越是否定,林雪琳越觉得是篮生在安慰她。她说:“好吧……我答应你。什么时候走,告诉我一声。”林雪琳说完抹了抹眼泪,低着头转身就要走。
篮生看到林雪琳转身的一瞬间,眼睛里充满着无尽哀伤,他的心顿时如刀割一般,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上前一步拉了林雪琳一下,然后伸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林雪琳顿时像触了电一样,全身酥酥麻麻的,也紧紧地抱着篮生,随着两行热泪又掉了下来。
一阵热烈的拥抱过后,林雪琳说:“篮生哥,你是可怜我?!”
篮生一听,有些哽咽说:“不,不,雪琳……我……我爱你!”
林雪琳抬起头来,用蒙蒙的泪眼看着篮生说:“真的吗?”
篮生放开一只手抹了抹林雪琳的泪痕,说:“真的,我真的爱你!”
“篮生哥,有你这句话,别说上一趟城,就是你现在让我去赴死,我也不会推辞!”
“雪琳,跟我说句真话,是不是你答应我的请求是因为爱我?”
林雪琳一听,轻轻推开篮生,抹了一下泪痕,低着头,笑着说:“谁……谁稀罕你了?”说着,脸上已红红的。
篮生捧起林雪琳的脸,认真地说:“雪琳,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好吗?”
“不全是。”林雪琳也很认真地回答,“篮生哥,不知你记不记得,我曾对你说过很佩服转战在凤凰山上的游击队员,他们为了自己的理想,不怕受苦受累,不惜流血牺牲,是真正的男儿女儿。当时我还不知道你就是凤凰山的游击队员。说真的,能够为游击队做点事,我觉得很光荣!”
“雪琳,我相信你!”篮生说罢,又紧紧地抱住了林雪琳。
第二天天刚亮,就有一台竹轿抬到了米庐的门口。两个轿夫的年龄都在四十开外。他们放下了轿子,一个进去,另一个蹲在门口吸起了旱烟。大约一刻钟时间,进去的那个轿夫提着一个藤箱子出来了,接着林雪琳挽着母亲的手也出来了,跟在她们后面的是雷香香、巧儿和篮生。
林雪琳穿着一件红底印着白、黄两色大牡丹花的缎旗袍,旗袍高领,细腰,长度及膝盖下,半短袖;披着一条玉脂色大羊毛巾;抹着淡淡的口红;后脑勺盘着一个圆圆的发髻,发髻上插着一支银钗,银钗的一端坠着一节精致的小银链,走起路来,那小银链摇摆着,很有动感。林雪琳这么一打扮,十足一个贵小姐,跟平时朴素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那个轿夫把藤箱子放到轿上去,然后弯着腰请林雪琳上轿。虽然林雪琳只是要上一趟潮州城,但方碧珠却像女儿要远行,而且三年五载也不能回来一样。林雪琳已上了轿,方碧珠还拉着她的手再三吩咐她别贪玩,照完相就回来,还有晚上不要逛街,要早睡等等。为了帮助篮生,林雪琳谎说要上城去照相。方碧珠原本是不同意的,但林雪琳老缠着,后来又得知篮生也要去,心里明白了几分,就同意了,并叫巧儿一起去。方碧珠打心里赞成女儿跟篮生交往,也希望篮生将来能成为她的女婿,但他们俩毕竟现在还没有名分,担心两人结伴会招致一些议论,就叫巧儿一起去,既可避嫌,女儿也有个照顾。林雪琳因为能帮篮生,并且又跟他一起上城,从昨天心里就一直甜滋滋的。母亲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其实她半句也没听清楚,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她的心早已上了路。这边方碧珠在吩咐女儿,那边挺着大肚子的雷香香在向巧儿作临行前的交代。篮生站在一旁,此刻他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需要林雪琳帮他这个忙,因为这关系到十几个战友的生命。另一方面他又不忍心让林雪琳去冒那么大的风险,这事弄不好,会让她丢生命的。事到如今,只有一搏了!篮生这样鼓励自己。
起轿了,林雪琳转头去跟母亲和二妈挥手,她的表情是轻松的,就像真的是上城去玩、去照相一样,根本不是要去完成一件特殊的、十分危险的任务。林雪琳的这种表现,倒让篮生有了些许的慰藉。林雪琳挥着手,方碧珠和雷香香也在跟林雪琳挥手。虽然只是上城,而且明天就能回来,但看得出她们俩对林雪琳还是有点牵挂。篮生走了几步又跑回去,对方碧珠和雷香香说:“大太太,二太太,你们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小姐的。”说罢深深地向她们鞠了一躬。篮生转身的一刹那,觉得肩上有千万斤重。
太阳已爬上了大质山,华园大道沐浴在红红的霞光中。今天是赶集的日子,圩上很热闹,有卖猪崽的,有卖大米、鸡蛋、鹅、鸭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牲畜的叫声,嚷嚷响闹成一片。因为人多,林雪琳的轿子走得很慢。因为时间还早,没有顾客,篮春来拿着几条毛巾蹲在门口磨磨蹭蹭地洗着,一边洗一边往大道那边张望。轿子还没到门口,篮春来就大声嚷着:“表弟,上城呢?可早哩。”篮生走上前,说:“是啊,是啊,陪小姐上城。表兄可要交代买点什么东西?”两人对视了一眼。篮春来说:“不要,不要。山路不好走,你要照顾好小姐哩!”篮生说:“知道的,表兄。”就拱手与篮春来道别。
文少博的保安团在后河和牛牯岽各设有一个检查站。一到检查站,林雪琳报上自己和父亲的名字,简单接受了一下检查就通过。一路上,苍松翠柏,鸟语花香,又有心爱的人相随,林雪琳感到无限惬意。要不是为了遮人耳目,林雪琳真想自己走路。
篮生一路走,一路反复地盘算着还有什么考虑不周的地方,他要尽力做到这次行动万无一失。好在一路顺利。到了北门渡口已是晌午。渡口北岸没怎么检查,几个背着步枪的士兵只是站在一旁吆三喝六,不停地催人们快走。到了对岸,情况可就大不相同。无论是要上岸的,还是要坐船过渡的,每个人都要被搜身。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正在接受检查。姑娘挑着一担空竹筐,看样子是上城卖了菜回来。一个歪脖子士兵嘴上叼着一根烟,双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摸来摸去,摸到了姑娘的胸口,还用力捏了几下。姑娘显然不是头一次经历这种情形,她除了脸上有点羞涩外,没有惊叫,也没有逃避,呆呆地站着,任由他捏。看到这情形,篮生心头顿生怒火,心里骂道:“真是一群畜生!真该收拾收拾!”但因为有重任在身,篮生还是尽力控制着心中的怒火。林雪琳看在眼里,满脸怒气,篮生忙向她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要她注意自己的表情。这时候有两个士兵向他们走来。高个子士兵边走边说:“检查!检查!每个人都要检查。”矮个子士兵走过去就要搜林雪琳的身子。林雪琳后退一步说:“干什么?”矮个子士兵露出半口金牙冷笑说:“哎嘿,我们要干什么你还不清楚?搜身!”林雪琳说:“你敢!”高个子士兵走过去说:“怎么不敢!难道你是共匪不成?”篮生连忙凑近前,赔着笑脸说:“长官误会,长官误会。这是我家小姐,凤凰乌岽茶庄林仲涛庄主的千金。我们是上城办事的。”矮个子刚才给林雪琳一吼,脸上很过不去,他说:“我才不管是谁的千金还是百金,反正要从这通过就得接受老子的检查,要不就按共匪论处。”篮生说:“长官你这样说可就冤枉我家小姐了。”矮个子士兵指着篮生、巧儿和两个轿夫说:“你……你……还有你们也通通要搜,不然也按共匪论处。”矮个子士兵说着就要向林雪琳动手。林雪琳说:“慢,你们一定要搜也可以,去叫你们站长出来!”两个士兵一听,都不约而同地打量起林雪琳来。林雪琳昂着头,全然一副不把他俩放在眼里的样子。这下可把他们激怒了。高个子士兵并不认识林仲涛,他想,不就是什么人家的小姐嘛,老子把着渡口就是老子最大。他说:“搜!”就抓住林雪琳一只手。矮个子士兵一听,就扑过去。篮生他们知道两个士兵是想占林雪琳的便宜。林雪琳穿着紧身旗袍,披着一条围巾,身上能藏什么东西?还不是一目了然。即使要搜,也该搜那个藤箱。看到林雪琳就要受到侮辱,篮生一个箭步上前,想抓住高个子那只手,但转念一想,还是把手放下来。好在林雪琳乘势用力一摔,摆脱了高个子的手。篮生赔着笑脸对两个士兵说:“两位长官真误会了,都是自家人,有话好说。”高个子士兵说:“谁跟你们是自家人,别套近乎,老子可不吃这一套。”篮生说:“长官,听我说,听我说……是这样的,林庄主跟你们站长是老朋友。不信,你们去问问。”两个士兵不知篮生的话是真是假,一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检查站在这边渡口有一字儿排开的三间瓦房,王大头此时正半躺在屋里沙发上跷着脚抽烟,听到外面嚷嚷的,以为出了什么事。他猛抽了两口烟,然后把烟蒂丢掉,起身走了出来,边走边说:“是谁敢来这里耍赖呀,给我把他扔到……”王大头看到林雪琳,话说了一半赶快改了口,“呀……这不是林小姐嘛?好久不见,又变漂亮了。”王大头说着笑嘻嘻地走过去。林雪琳从王大头一走出屋就认出他,但她装作很惊喜的样子,打量了他一下,然后说:“咦……这不是王站长吗?发福了,差点都认不出来了。”王大头说:“哈哈……还不是原来那猴相。”王大头在凤凰圩的时候,外号叫大头猴,因为他长得确实瘦,脸上几乎没什么肉。林雪琳说:“真发福,也年轻了。”王大头受到赞许,摸了一下下巴,嘻嘻地说:“是吗!我……我倒没感觉呀。”两个士兵看到这情形,庆幸刚才没有动手搜林雪琳的身,连忙站在一边,说:“站长。”林雪琳说:“看来文团长没有推荐错人,这渡口让王站长把持得严严实实的,连我也被怀疑是共匪,要搜身。王站长,你看我身上能藏什么,还用得搜?”王大头的眼睛盯在林雪琳高高的胸脯上,说:“误会,误会。”又转过脸去,训骂了那两个士兵说:“你们的眼睛都长到屁股去了?这是乌岽茶庄林仲涛庄主的千金,搜,搜,搜你姥姥的耳朵。”两个士兵说:“是!”就退到一旁。王大头转过脸来,笑着叫林雪琳进屋去喝杯茶。林雪琳叫篮生打开藤箱让两位士兵检查,说不能让王站长难做事,然后就跟王大头进去。两个士兵自然不敢仔细检查,只是粗略看了一下。其实藤箱里除了林雪琳的几件衣服、一个钱包和一些化妆品外,并没有其它什么东西。
王大头跟林雪琳挨坐着,林雪琳立即闻到了他身上有一股臭烟味,却不便挪开,只好忍着。王大头一边冲茶招待林雪琳,一边向她询问有关文少博和圩上的情况。林雪琳本来很讨厌王大头,尤其讨厌他那双色迷迷的眼睛。过去王大头和文少博到她家时,除了一些礼貌的客套话外,她很少跟他说什么话。不过今天不同,王大头有问的,她都热情回答,王大头没问的,她也主动跟他说。林雪琳说她知道他在这里当站长,但不知道他也要在渡口值班,所以没带茶叶来,请他原谅,下次上城一定带来。还说今天喝了他的茶,受到他的热情款待,明天一定在城里给他带两瓶好酒。林雪琳的话,说得王大头乐不可支。王大头拉起林雪琳的手,再三表示感谢。林雪琳知道王大头在吃她的豆腐,感觉想作呕,但还是顺势说:“王站长,我明天一定给你送来好酒,不过你可不能贪杯,喝醉误了公事,我可担负不起哦。”林雪琳话说得又深情又体贴,让王大头听得心花怒放,他说:“嘻嘻……这个请林小姐放心,我喝酒从不会误事的。再说,是林小姐送的酒,我怎舍得一下喝那么多?得留着慢慢享用哩。”说着那双猴眼又色迷迷地看着林雪琳,柴一样的手掌摩沙着她的手。林雪琳说:“说好了,酒明天我就送来,也有文团长的一份,你要是不在,我可通通带回去送给文团长了。”林雪琳朗朗地笑着。王大头说:“明天一定恭候林小姐,恭候林小姐。”林雪琳知道王大头已上了钩,她轻轻把手抽了回来,说还要赶路,就起身告辞。王大头有些不甘,林雪琳的轿走远了,他还站在检查站门口跟她挥手。
潮州城的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都设有检查卡,上水门也有。篮生他们选择从上水门进城。上水门检查卡有游击队的内线,交通员老李昨天已给内线送了情报,说今天篮生他们要进城完成一件特别任务。上水门有四个士兵在站岗。林雪琳的轿子到了门前就停下来,当时就有一年轻的士官走过来,问她进城是干什么的。林雪琳回答要到开元寺拜佛,为父母祈福。年轻士官独个打量了他们一下,然后叫林雪琳打开藤箱。巧儿就打开了藤箱。年轻士官瞧了瞧,然后拿起一支口红端详了一下,又放回原处,就让他们进城。此时日已过午,轿子到了太平路胡荣泉小吃店前就停下来。林雪琳叫篮生和巧儿进去吃“鸭母稔”,林雪琳说她最喜欢吃这里的“鸭母稔”。篮生他们进去后,两个轿夫就到街旁吃粿汁去。两个轿夫也是游击队员。抬轿是下人,不能跟林雪琳一起进去,怕引起别人的怀疑。吃了“鸭母稔”,林雪琳他们就去八方客栈住下。林雪琳、巧儿、篮生三人住在楼上,装扮成轿夫的两个游击队员住在楼下。稍做休整之后,林雪琳换了一套旗袍,化了一下淡妆,带着巧儿,坐着轿子就去悦颜相馆照相。照完相,就去开元寺拜佛。这些都是事先安排的,目的是为遮人耳目。
在林雪琳他们走后,篮生独自去了甲第巷。蓝生找到三号门牌,左右看了看,没发现有人跟踪,就轻轻敲了敲门。一会,一个中年男人开门探出头来。中年男人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他打量了一下篮生,说:“请问先生你是……”篮生说:“我姓张,叫张义。听蔡先生说你有几件古董要卖,就过来看看。”中年男子说:“请问张先生是要看瓷器还是要看玉器?”篮生说:“我想看铜器。”中年男子说:“不好意思,我没有铜器。”篮生说:“那就看古画吧!”中年男子说:“张先生喜欢山水画还是人物画?”篮生说:“我喜欢花鸟画。”中年男子说:“花鸟画有。”篮生压低声音说:“你就是李三宝同志吧。”中年男子点了一下头说:“请进吧!”蓝生又左右看了看,就进去。中年男子随手关了门。进了里屋,中年男子紧紧地握着篮生的手说:“同志,辛苦了。”篮生说:“不辛苦。药在哪?情况紧迫,明天一定要送到家。”中年男子说:“就你一个人?”篮生告诉他还有几个人一起来,就住在八方客栈。中年男子告诉篮生,黄昏时候有一个叫张小姐的会把药送到客栈里去。然后就在篮生耳边嘀咕了一阵,又交代篮生晚上千万别逛街。他说最近街上查得很严,尤其晚上。篮生点了点头。篮生待了一会就告辞。
篮生回到客栈等了好一会,林雪琳他们才回来。
太阳的余晖把潮州城照得红彤彤的时候,一辆人力拉车来到八方客栈的门口停下,接着从车上下来了一个女青年。女青年穿着红色旗袍,一手提着一个黄色珠片手袋,一手提着一袋梨。下了车,她把那袋梨交给了车夫,接着从手袋里取出一面小圆镜对着脸照了照,又用手轻轻摸了一下发际,然后把小圆镜放回手袋后,对车夫说:“进去吧!”
八方客栈柜台前的男服务员见女青年进来,连忙上前赔着笑脸哈着腰说:“欢迎张小姐光临!欢迎张小姐光临!”
张小姐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赫赫有名的潮安商会会长张志贤,在潮州城里,几乎没有人不认识张小姐。
张小姐说免礼了,然后就向男服务员打听一个叫张义的住在哪。男服务员诚惶诚恐地翻了一下登记簿,然后告诉她住在二楼三号。张小姐从车夫手上接过那袋梨,叫他在门口等,自己就上楼去。
篮生从甲第巷回来后,一直在房间里紧张地等着,他不知道张小姐能否顺利把药送来,好不容易等到太阳西坠时有人来叩门。原来是张小姐到来。篮生与张小姐对上暗号后,把她迎到了房间里。张小姐正是送药来的,药就藏在那袋梨里面。
第二天,篮生陪林雪琳去悦颜照相馆取了照片,然后就回去。像往日一样,上水门和北门渡口的检查都很严格,好在上水门有内线接应,就像进城一样,很顺利地通过。
林雪琳一行到了北门渡口时,没有立即过渡,而是直接去找王大头。林雪琳自己进去见王大头,其他人就在门口等。王大头是个酒色之徒,林雪琳送给他几瓶好酒,又用几句软绵绵的话挑逗他,他一下就心花怒放。为了让王大头相信自己是上城来玩,林雪琳还拿出了刚照的照片给他看。王大头色迷迷地一下看着林雪琳,一下看着照片,看得直往肚里吞口水,并摸了林雪琳几下手背。林雪琳走时,王大头直把她送到了渡船上。船开了,王大头还扯着嗓门说:“雪琳,代我向文团长和林庄主问好!”林雪琳笑着说:“放心吧,一定的!”篮生他们几个都在心里笑。
篮生他们走到文祠葡萄园,拐进一片竹林,有一个游击队员在那里接应。篮生把藏在竹轿两根抬杆里的药取出来,交给了那位同志,然后回圩去。那些药被及时送到了伤员的手上。
十四
林仲涛在海口的茶行开在天津路,两间店铺相连,每间店铺有三十几米深,前面为柜台,后面为卧室、仓库和烘茶间。茶行的铺号还叫乌岽茶庄,是凤凰乌岽茶庄的分号。茶行开张的日子定在十月二十二日。林仲涛一到海口,便马不停蹄地布置铺面,然后写好了请柬就去拜会海口潮州同乡会,以及海口茶商会的会长和理事们。茶商会的人一听林仲涛就是做出茶王那个茶庄的庄主,个个表示敬佩和欢迎。潮州同乡会的人其热情更不在话下,都说林庄主的事就是同乡会的事。越南万春茶行的蔡老板之前已接到林仲涛的信和请柬,也赶来祝贺。
这天上午,凤凰乌岽茶庄在海口天津路的分号人头攒动,锣鼓喧天。海口潮州同乡会的会长和理事们来了,海口茶商会的会长和理事们也来了。大约十时左右,揭牌仪式正式开始。潮州同乡会会长主持了仪式。首先由林仲涛致辞。林仲涛先感谢出席揭牌仪式的嘉宾朋友,然后表示凤凰乌岽茶庄分号今后将恪守商道,和茶商会的会员们一道,为弘扬中国的茶文化,为开拓中国茶叶在国外的市场而共同努力。林仲涛的致辞朴实、诚恳,赢得了在场嘉宾朋友和驻足观看群众热烈的掌声。接着,茶商会会长宣读了贺信。然后在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潮州同乡会会长、茶商会会长和林仲涛共同揭了牌。之后潮州同乡会的舞狮队表演了舞狮节目。整个揭牌仪式隆重、简短、和谐、热烈。
乌岽茶庄海口分行的开张,令蔡老板异常高兴,他说这样今后跟乌岽茶庄做生意就方便多了。林仲涛告诉他,当初决定到海口来开茶行,是考虑把这里作为凤凰乌岽茶庄的中转站,既方便南洋的老客户,尤其是蔡老板,又有利于开拓更多的海外市场。林仲涛的眼光和胆识,令蔡老板十分佩服,他表示今后会努力把生意做得更大,实现双赢,并当即向林仲涛定了几十担茶叶,交货时间为春节前。林仲涛告诉蔡老板今后可直接向林义要货,他已在这里租了几间仓库,一定能满足供货。蔡老板说这样甚好。
林仲涛这次来海口给自己定了一个时间表,最迟十一月初就得回去。家里那么大的一个摊子,又是年末,该办的事还很多,还有就是雷香香快生产了。开张第二天,林仲涛便把茶行交给了林义掌管,自己站在背后指点。林仲涛知道林义对自己很忠诚,但经营茶行除了忠诚外,还应该懂得怎样做生意,懂得怎样做茶。好在林义聪明好学,而两位茶工既懂行又勤快,茶行的经营很快就进入了正轨。
因为林义进入角色很快,没多久就把茶行里里外外打理得妥妥帖帖,林仲涛就放心地回家。
那天上午阳光很好,张管家在店铺前正挂起遮阳布,看到林仲涛回来,高兴得打着舌鼓说:“恭……恭喜……恭喜老爷喜得贵子!”林仲涛一听说:“张管家你说什么?”张管家说:“老爷你回来正好,二太太前天生……生了一个男孩。”林仲涛说:“你……你是说我得了个儿子?”张管家说:“对……对,老爷喜得贵子了!”林仲涛把手里的藤箱扔给了张管家,飞亦似的向家里跑去。
林仲涛一口气跑进了茗斋的卧室,进茗斋时,差点与秋云撞个满怀。雷香香额上绑着一条毛巾躺在床上,刚才她才喂饱孩子的奶,孩子在她身边正甜甜地睡着。
“香香,我来了,让我看看儿子,让我……”林仲涛按捺不住高兴的心情,进到房里,才发现声音大了,忙压低声音说,“让我看看儿子。”
雷香香看到林仲涛,万分惊喜说:“老爷,你回来了?!”
雷香香双手按着床想坐起来,林仲涛连忙示意她躺下,然后走过去拉着她的手说:“回来了,回来了。香香辛苦了!”
“是老爷辛苦!”说不清是激动、高兴,还是什么,雷香香的声音有点哽咽。
林仲涛往床的内侧一瞧,儿子正睡得香。
“香香,这就是我的儿子?!”林仲涛说罢,就要用手去摸儿子的脸蛋。
雷香香说:“老爷,你的手……”
“呵呵……”林仲涛说,“对,对,对,我的手还没洗干净。”
雷香香扑哧笑了,说:“看老爷急的。”
方碧珠、巧儿、李嫂听说老爷回来了,连忙过来。张管家、林雪琳、篮生随后也从茶庄过来。茗斋一下热闹了。孩子刚出生几天,还在憩腊。孩子出生12天内平安,称为“过腊”。这12天称“憩腊”期。在这12天内,家里不能动锁和搬动家具,还要保持安静。林仲涛跟雷香香说了几句话后,就和大家到后厅上去。
林仲涛简单向大家介绍了海口茶行的情况,然后向方碧珠问起了儿子的生辰八字以及请奶妈的情况等等。方碧珠把一张写有儿子生辰八字的红纸交给了林仲涛,还告诉他,奶妈已经请好,几天后就过来,还有拜神灵的一切事宜也都安排好了。按规矩,孩子出生10天要拜神灵。林仲涛感激地看着方碧珠说:“碧珠,这些日子我不在家,你辛苦了,谢谢你!”方碧珠说:“老爷你怎么说谢谢的话,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再说,家里的事有什么辛苦。都说在家千日好,出外迢迢难。要说辛苦,该是老爷。”林仲涛说:“男人嘛,到外面闯荡不能说辛苦。不辛苦哪来事业?哪来成功?”张管家说:“老爷说得对,说得对。”林仲涛接着说:“家里这么一个摊子,又遇香香生产,你辛苦不辛苦,我心里明白。”李嫂说:“老爷你不知道,二太太生产时,大太太两天两夜都没有合过一眼。”方碧珠说:“李嫂你别多嘴。”又对林仲涛说:“老爷你别听她乱说。”林仲涛很深情地看着方碧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方碧珠给看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林仲涛拿着儿子的生辰八字,高兴地到玉斋日馆请刘先生推算,知道儿子五行缺火,便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继辉。林仲涛希望儿子将来继承家业,使乌岽茶庄的事业更加辉煌。
儿子满月时,林仲涛整整摆了四十桌酒席,其隆重和热闹程度,自不必说。
转眼就到了腊月。张管家算盘一响,乌岽茶庄今年的生意和利润都比去年多了四五成,茶庄上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笑意。每年腊月二十四至次年正月初五,是茶工放假的时间,腊月二十四要喝完工酒,发红包,这是林仲涛的爷爷林欣定下的规矩。这么多年过去了,乌岽茶庄从没坏过这个规矩。今年不仅生意好,而且增加了在海口的分号,林仲涛决定给茶工的红包一律比去年增加五成,完工酒席也要办得比往年更丰盛。完工酒席的菜谱是林仲涛自己敲定的,总共有十二款菜式,包括桂花炒鱼翅、冰糖炖燕窝、银丝蒸糕蟹、香橙焗鲍鱼、五香卤鹅掌、茶叶泡鸡丁、茄汁炸锦鲤、榄油煎龙虾、鲜笋煮螺片、金瓜伴芋泥、八方共赴会、五子同登科等,款款都是潮州名菜。
腊月二十三,在乌岽山茶场的茶工除一个人留下外,其他的都已提前到了圩上茶庄。第二天一早,茶工们就把茶庄的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接着有的洗桌洗椅,有的洗盘洗碗,有的洗菜洗锅。专门从菜馆请来的几个厨师杀鱼切肉,煮菜熬汤。经过一阵忙碌,到了中午,十二桌酒席准时开席。跟往年一样,酒席摆在茶庄的拣茶间里。拣茶间很宽敞,收拾一下,可以同时摆下几十桌。开席了,林仲涛首先致辞感谢茶工们一年来的辛勤劳动,接着简单介绍了茶庄明年的发展思路,然后就带着方碧珠、雷香香、林雪琳和张管家到各桌敬酒。酒席上欢声笑语,酒香四溢。茶工们猜拳、劝酒、碰杯、吆喝、叫喊……酒气伴着喜气,笑声伴着掌声,喜悦、热闹的气氛达到了沸点。
一个茶工向林仲涛敬酒后刚走开,林仲涛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收敛,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张管家坐在林仲涛的旁边,林仲涛表情和心情的变化躲不过他的眼睛。张管家低声地问林仲涛:“老爷,你身体不舒服?”林仲涛看了看张管家,摇摇头说:“不是!”张管家说:“菜做得不好?”林仲涛说:“不是,我是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张管家说:“噢……”张管家估计林仲涛不是想起雷香香的爷爷,就是想起远在海口的林义。一个是他的亲人,一个是跟他情同父子的伙计。在这举庄上下如此欢乐,如此热闹的时刻,他们没到场,张管家相信林仲涛多少会有一点伤心。张管家知道林仲涛是个性情中人,有情有义,心软如水,只是平时很难看到他表露出来,除非像现在一样,处于有些醉意的状态。
“老爷,你是想起了……”张管家试探着。
林仲涛拿起酒杯,咕咚一声,把杯里的半杯酒喝下后,说:“我……我是想起了文谷山。”
席上的人都看着林仲涛。
林仲涛说:“我真是想起了文谷山。要是他不出那件事,我就不会把他赶走,今天他也就会和大家一样,在这里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地喝酒。”
张管家说:“老爷你不必伤心,文谷山被老爷辞退,那是他咎由自取。”
林仲涛说:“不对,后来我知道了,文谷山其实也是个受害者,他只不过是一颗被别人利用的棋子。”
林仲涛沉默了一会,说:“张管家,你可知道他现在的境况怎样?”
张管家说:“这……听说他境况很不好。从我们茶庄出去后,他想进文恒茶庄,但文庄主不让进,其他茶庄不敢要,他自己又不争气,不但没吸收以前的教训,干脆住进了春晓客栈,白天黑夜跟林小凤鬼混,还学会了赌博,没多久,就把老爷给他的钱花光了。他没了钱,春晓客栈就住不了,林小凤也不再理他。后来他就在圩上打些短工。一个月前卖寿衣的陈老三死了,他被雇去抬棺材。不过最近再没看到他。”
听了张管家的话,林仲涛脸色阴沉沉的。
张管家见状,拿起酒杯,笑了笑说:“我这是干什么,今天这么热闹,却啰啰唆唆说了那么多废话,影响了老爷的酒兴,来,我自罚一杯。”说罢,就把酒干了。
林中涛说:“张管家,你帮我打听打听文谷山在哪,就说我想见他。”
张管家不解说:“老爷,你……”
林仲涛说:“照着办吧!”
张管家说:“好,我等下就去办。”
吃完了完工酒就发红包。除张管家、篮生和另外几个茶工留在茶庄外,其他人拿了红包就陆陆续续回家去。
张管家分发完红包后,就去打听文谷山的下落。好不容易得知文谷山在半个月前给一个后河人雇去开茶畲,便急忙赶往后河。当张管家看到文谷山时,差点认不出他来。文谷山跟一个月前被人雇去抬棺材时,又瘦了很多。他的头发长长没有理,胡须也长长的没有剃,而且衣衫褴褛,简直就像一个讨吃的。张管家向文谷山说明来意后,文谷山甚为感激,但表示无颜见林仲涛。后来在张管家的一再劝说下,才同意跟他来见林仲涛。
林仲涛第一眼看到文谷山时,眼睛呆直了,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像讨吃一样的人,竟是乌岽茶庄原来的师傅。他伤心、怜惜、内疚地问文谷山为何落得如此狼狈。文谷山不敢看林仲涛,低着头,愧疚地说自己对不起他。林仲涛问起了文谷山的近况。文谷山的回答支支吾吾,大概说是在打一些短工,但诸如帮人家抬棺材之类就没说了。林仲涛已明白了文谷山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就不再细问,交代张管家等下给文谷山发红包,给篮生发多少就给他发多少。文谷山一听说不行,他不能拿红包。林仲涛说红包不是给他的,是给他的母亲和孩子的。林中涛说快过年了,家里没几个钱这年怎么过。文谷山一听,霍一声就向林仲涛跪下,含着泪千感谢万感谢,感谢他的大恩大德,并连续向他叩了三个响头。林仲涛上前扶起文谷山,并拉着他的手,说如果他愿意的话,过年后,让他去海口帮林义的忙。林仲涛叫张管家去找文谷山时,就有这个打算。文谷山再次向林仲涛跪下,表示今后一定会好好干,否则自己就不是人。张管家看到文谷山重新回到茶庄,心里又高兴又感动。张管家既为文谷山高兴,也为林仲涛感动。
乌岽茶庄新年开工的日期定在正月初五,文谷山初一就回到茶庄。腊月二十四林仲涛叫张管家去把他找来,并给他发了红包,让他感动万分。初一一大早,他来向林仲涛拜年,然后回到茶庄,做些开工前的准备工作。元宵节过后,文谷山就押着几十担茶叶到海口分号去。
十五
文谷山到了海口分号后,成了林义的得力助手。开张半年后,分号的生意就占了整个茶庄的一半,这是林仲涛当初没有想到的。
正当林仲涛踌躇满志,准备继续借助海口分号这扇窗口,进一步拓展海外市场时,日本帝国主义制造了“七•七卢沟桥事变”,发动了灭亡全中国的侵略战争。8月12日,日本军舰开始在汕头港游弋威胁。乌岽茶庄此时正有一批茶叶准备运往海口。货船在起锚前得到消息不敢出海,在码头等了十几天,依然不见日本军舰离去,乌岽茶庄被通知取回货物。没能及时发货,耽误了客户的生意,林仲涛心急如焚。9月9日,日机开始在潮安县境内狂轰滥炸,潮州城西车站、县中学、发电厂均被重磅炸弹炸中,全城被迫停电三天,人心惶惶。亡国危机面前,林仲涛挺身而出,迅速组织召开了乡茶叶协会会议,向大家通报有关情况,并以协会全体会员的名义,上书国民党饶平县政府,要求当局积极做好抵御日寇进犯的准备。一向积极反共的饶平县国民党政府当局,迫于形势以及当地驻军对抗日已表了态,顺水推舟做了一些消极的备战工作,颁布了夜间灯火管制制度,号召各乡挖防空洞等等。保安团团长文少博借机向凤凰乡要求增加“壮丁费”、“枪支费”、“训练费”。乡长林金光哭丧着脸去找林仲涛,说乡里没钱,请他帮忙。林仲涛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捐款没说的。林仲涛不但带头捐了五万银圆,还积极发动茶叶协会其他会员捐款。在林仲涛的带领下,短短几天时间,全乡为抗日共募捐到二十八万银圆。就在此时,凤凰乡谣言四起。有说日军所向披靡,不久就会攻进凤凰;有说主张坚决抗日的地方,将会被日机炸得稀烂;有说共产党号召全国人民团结起来,筑成民族统一战线,是想借抗日获得一个喘息的机会,等将来时机成熟了,就会把刀口对准国民党。面对种种蛊惑人心、制造混乱的谣言,上级指示篮春来和篮生一面继续隐蔽并保护好圩上的交通站,一面观察圩上的动静。
乌岽茶庄的茶叶销往海外,运输靠海上两条主要通道,一条是从澄海或汕头码头到新加坡,另一条是从澄海或汕头码头出发,经珠江口,过海口,穿北海到达越南的下龙港。1938年6月21日,日军占领南澳岛,潮汕形势日益紧张。10月23日,日军占领了广州。战事的紧张,加上海上运输通道受到日本军舰的威胁,乌岽茶庄国内和国外生意陷入萧条,茶叶价格降了四五成。林仲涛遭受了自他接手茶庄以来最为严峻的考验,茶庄近百个茶工,差不多已辞退了一半。乌岽茶庄尚且如此,其他茶庄的处境就更为艰难,凤凰乡的茶叶生产陷入了巨大的困境中。然而,灾难还在后头。
1939年2月10日,离农历腊月二十四只有两天的时间。这天凌晨,北风萧萧,星月无光。一阵飞机的轰鸣声和地动山摇的爆炸声,震破了海口宁静的夜空,炸开了海口沉睡的大地。日本陆军饭田支队和日本海军第五舰队共1万多人,在飞机、军舰的掩护下,开始向海口发起登陆进攻。不少人还没有明白那轰隆隆的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已身首异处,粉身碎骨。炸弹、炮弹落下之处,火光四起,哭声一片。黎明前,日军就在海口西北角的天尾村至荣山寮之间海岸登陆了。林义和文谷山他们是在半夜里被爆炸声惊醒的。开始他们以为是打雷,后来听出似乎还有飞机声,觉得事情不妙。林义赶紧披了件棉袄开门出去。接着,文谷山、陈亮、刘明效也都出去。这下,飞机的轰鸣声和炮弹的爆炸声听得清楚,远处漆黑的夜空随着爆炸声,此起彼伏闪着红光。林义对文谷山他们说,狗日的终于来了。
一段时间以来,当地的共产党和国民党驻军都在积极准备抗战,青年学生、妇救会上街宣传抗日,发动捐款,茶行那天也踊跃捐了款。
林义他们再也睡不下了。他们一边听着枪炮声,一边估摸着战斗的激烈程度和战事的进展。到天亮时,偶尔只听到一些零星的枪炮声,街上来了许多逃难的人。从他们的口中,林义他们知道日军已经登陆,并且很快就会到海口。街上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到了下午,街上逃难的人越来越多。
第二天,日军就占领了海口。鬼子砸店铺,抢东西,还枪杀了几个阻挠他们的店主,烧了几十间民房,强奸了无数妇女。有一个临产孕妇是一家米店老板的儿媳,鬼子砸门时,她用木炭把脸抹得黑黑的,然后躲到放杂物的阁楼上,结果被一个鬼子发现。那个鬼子想强奸她,她奋力挣脱鬼子后往街上跑,结果被鬼子追上。鬼子用刺刀从她后面一刺,刺穿了她的肚子,她当场毙命。鬼子还不罢休,用刺刀剖开她的腹,拿出里面同样被他刺穿了身体的血淋淋的胎儿尸体,当街奔跑狂笑。
海口,笼罩在血腥和火光之中。
林仲涛的茶行跟其它店铺一样关门停业了几天。到了第四天,鬼子在汉奸带领下,一个店铺挨一个店铺敲门,要求店铺开业,否则就烧店。无奈,大家只好开了店门。年关将至,在日军枪炮控制下的海口,到处冷冷清清,死气沉沉,没人卖年货,也没人买年货,丝毫没有半点节日来临前的气氛。人们的脸,就像灰蒙蒙的天空一样,阴沉沉的。街上除了扯着膏药旗巡逻的鬼子,很少见到行人,偶尔有一两个走过,也是步履匆匆。
除夕早上,天空阴沉沉的,半午下起了细雨。中午时分,雨停了,刮起了刺骨的寒风,街上行人绝迹。林义和陈亮正准备关店门,见几个鬼子朝着店铺走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个矮个子鬼子和翻译。矮个子鬼子腰上一边别着一把手枪,一边挂着一把东洋刀。四个鬼子肩上扛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步伐整齐地跟在矮个子鬼子和翻译的后面。
矮个子鬼子名叫三木,是个中队长。三木世代茶农,家里有成片的茶园,几代人一直为皇室供应茶叶,并以此为荣。三木入伍前也种过茶,算是个种茶的行家。几年前,三木家拿了白川茶参加巴拿马国际茶叶博览会比赛,结果败给了中国的凤凰茶王,三木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日军占领海口后,三木了解到产茶王的茶庄,在天津路开了一间叫乌岽茶庄的茶行。三木想,巧了,这真是老天赐给我为大日本帝国报仇,为家族报仇的良机。今天他就带着翻译和几个士兵来了。
三木来到茶行,抬头凝视着店门口挂的那块写着“乌岽茶庄”的招牌,翻译躬着腰在他的耳边叽叽咕咕地说着。一会,三木的嘴角就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然后走进了店里。林义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上前打了一个招呼。三木通过翻译问林义,凤凰乌岽茶庄最有名的茶叶是不是叫茶王。林义很惊讶,他想不到鬼子竟也知道茶王,不禁打量了一下三木,心里猜想着他的来意。林义愣着没有回答,翻译又问了一遍。林义问答说是,就是在巴拿马获得国际茶叶博览会金奖的茶王。三木一听大笑起来。三木的笑声如哭声,让人听了毛骨悚然。在后面里间的文谷山和刘明效以为谁来了,出来一看,都呆了一下。林义心里有点发虚,他不知道眼前这个矮个子鬼子为何大笑。三木笑罢,叫林义拿出茶王来。刘明效想说什么,被林义制止。林义叫陈亮和刘明效进去,然后对三木说,要买茶王得在年初就订货,现在店里没货卖。三木一听脸色就变,说茶王是什么东西,装什么稀贵。林义解释说不是装稀贵,一年也就只有十几斤,现在店里真的没有。林义以为鬼子是慕名要来买茶王。一个鬼子就走到柜台前,用刺刀把货架上一罐茶叶挑落在地。只听嘭的一声响,装茶叶的玻璃罐摔了个粉碎,茶叶撒了一地。
“你……”文谷山攥紧拳头,怒目瞪着那个鬼子。
三木上前,二话没说,朝文谷山的脸就是一拳。文谷山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顿时两条血龙从他鼻孔流到嘴唇,流到下颚,滴落在胸前。文谷山正想发作,给林义拉开。
三木说:“什么茶王?是王八!你们支那人会种茶?你们只会养猪!”三木说罢,又像哭一样放声大笑,另外几个鬼子和翻译也跟着笑,都笑弯了腰。
林义血气方刚,受到鬼子如此侮辱,真想揍他们一顿,但他还是咬了咬牙,忍住了。林义的表情和举动,三木看在眼里,他说:“你们的茶王不是在巴拿马国际茶叶博览会上,战胜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白川茶获得金奖吗?今天我倒要看看它能不能供猴喝。”
林义听出三木对茶王获奖很不为然,他说:“太君,举行国际茶叶评奖活动,是一种交流活动,不管哪个国家,哪种茶叶获奖,都有利于促进各国茶叶的生产和茶文化的交流。我们中国有名茶,你们日本也有名茶,而且各有各的特点。”
“哈哈……笑话,你们支那有什么名茶?我们的白川茶才是世界第一!”三木指着货架上的茶叶说,“别说这些垃圾,就是用你们的茶王给我漱口,我还嫌它臭呢。”
文谷山一听,火冒三丈,他严词对三木说:“不准你侮辱我们凤凰茶王,它是我们庄主一生的骄傲!”
三木说:“侮辱?我还想把它连根挖起呢。”
文谷山不客气地说:“那得看我们凤凰茶农的开山刀磨得快不快。”
一个鬼子一听,用刺刀抵着文谷山的胸膛说:“我这就先挖了你的心!”
三木示意那个鬼子把枪放下。他说:“等着吧,等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队踏平你们的凤凰山,把那什么茶王连根挖起,也让你们的庄主骄傲骄傲,哈哈……哈哈……”
三木笑罢,左手轻轻一挥,几个鬼子立即上前,用刺刀挑,用枪托砸,把货架上装茶叶的玻璃罐挑落的挑落,砸碎的砸碎。顿时,茶叶撒了满地,店里一片狼藉。文谷山又攥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地响。陈亮、刘明效听到噼噼啪啪有东西被砸,急忙出来,一看,肺都气炸了。鬼子砸了茶叶罐,又砸柜台。文谷山实在忍无可忍了,伸手抓住了一个鬼子的枪托,和鬼子拉扯起来。另一个鬼子见状,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什么,同时一个弓步上前,白亮的刺刀往文谷山的肚子就猛刺过去。文谷山惨叫一声,双手想捂住肚子,鬼子把刺刀抽出来后又猛刺了一刀,再把刺刀往上一挑,文谷山立即倒地,肚子里的肠子哗啦啦都流了出来,顿时血流如注。林义看文谷山倒在地上,扑过去抱起他哭喊着:“谷山兄……谷山兄……”陈亮也喊叫着文谷山的名字,一边喊一边迅速用双手把文谷山流在地上的肠子捧进他的肚子里。文谷山已昏死过去,刘明效不停地摇着他的肩膀。鬼子们在一旁得意地大笑。林义他们不停地喊叫着文谷山的名字,喊叫了一会,文谷山的嘴角才微微动了动,林义连忙把耳朵靠过去,但听不出他在说什么。文谷山失血过多,没一会就断了气。看到文谷山双脚蹬直,刘明效猛地站起来,随手操起一只凳子说:“狗日本,我跟你们拼了!” 刘明效把凳子举到头顶,正想向刺死文谷山的鬼子砸过去,三木掏出手枪,嘭嘭两枪射中刘明效的胸膛,刘明效口里喷出一股鲜血,应声倒下,双脚抽搐了几下,也断了气。
顷刻之间,两个同事就这样惨死在鬼子的刀枪下,林义清楚鬼子是为他们的白川茶败给茶王报复来了。他放下文谷山,慢慢站了起来。
“哈哈……哈哈……”林义朝着鬼子冷笑几声,然后用力扯开胸前的纽扣,露出结实的胸脯,对着鬼子说,“来吧,你们不就是因为白川茶敌不过我们的茶王报复来吗?杀吧,朝这开枪呀!”
陈亮见状,毅然大步走过去跟林义肩并肩,也露出胸脯,吼叫着:“狗娘养的,开枪呀,朝这开枪呀!” 面对着鬼子的枪刀,林义和陈亮大义凛然,毫不畏惧。鬼子们一下子都很震惊,四个拿步枪的鬼子把枪口对着林义和陈亮,纷纷往后退。三木拿着手枪也往后退,边退边说:“也希……也希……”
林义回头看了看地上两个已经断气的同事,咆哮了:“开枪呀!你们拿着刀枪对付我们手无寸铁的中国百姓,羞耻不羞耻?”
陈亮上前一步,继续吼叫着:“开枪呀!有种的你们开枪呀!”
鬼子又往后退了一步。
三木咬着牙,目露凶光,从牙缝里又挤出两个字:“也希……”
林义也上前一步,说:“你们不就是报复来吗?现在已杀了两个,还剩下我们两个呀!”林义说罢又哈哈大笑。三木的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他问林义说:“你笑什么?”
林义说:“笑什么?我们高兴呀!我们四个人死了,也是为茶王而死,死得光荣,死得其所,这是你们成全了我们。只是我觉得你们很可怜。”
三木恼羞成怒,他说:“你放屁,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所向无敌,为何要你可怜?”
林义说:“你们因为白川茶不敌我们的茶王,就侍机来杀人报复。你们不觉得这样的行径很卑劣,很可怜吗?”
三木一时没有话说。
林义说:“你们怎么就不想我们的茶王是怎样获胜的?”
三木没有回答,但从表情知道他是想听林义怎么说。
林义就很骄傲地说:“我们的茶王树龄已有七百年。七百年来,它经历无数风吹、雨打、霜冻、冰寒,至今仍屹立在我们凤凰山之巅。虽然茶畲贫瘠,但它枝繁叶茂,香飘四海。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它具有悠久的历史,具有顽强的生命,具有百折不挠的精神,这,就像我们中华民族一样!我们中华民族具有五千年灿烂的历史,虽然我们经历过无数的风风雨雨,跌倒过,也被侮辱过,而且现在正被你们这些侵略者蹂躏着。但是,我们的民族精神不会倒,我们的人民不会倒,永远不会!我坚信,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打败你们,就像我们的茶王打败你们的白川茶一样!”
“别说了!你别说了!”三木气得浑身发抖,他向天花木板连开了三枪,然后气急败坏地命令另外几个鬼子说:“快点火,给我把这茶行烧掉!”
两个鬼子掏出打火机就冲进里间,林义和陈亮要拦阻他们。另外两个鬼子拿着枪把林义和陈亮逼到墙角,四个人拉扯起来。两个进入里间的鬼子,砸了煤油灯点燃了被子和蚊帐。一会,里间便烧起来。林义和陈亮使尽浑身力气,推开鬼子,冲进里间去救火。鬼子乘机把柜台也点燃了。顷刻之间,茶行大火熊熊,浓烟滚滚。鬼子扬长而去。
林义和陈亮两人冲进里间时,里面的火已烧得很旺,两人扑了这边的火,那边的火又燃起来。黑烟带着热浪,呛着他们喘不过气。林义见救火无望,就想取茶行的账簿冲出去。慌乱之中,他一时竟找不到钥匙,便叫陈亮帮他砸掉桌子。两人一边咳嗽,一边举起桌子重重砸在地上。砸了几下,桌子终于给砸散了架。林义连忙拣起账簿,拉着陈亮就往外冲。此时柜台间的火势也很猛,几个货柜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火舌熊熊,木搁楼也已烧了起来,人根本出不去。林义拉着陈亮又退回里间,然后把账簿塞给陈亮,命令他说:“这是茶行的账簿,生意的往来账目,客商的欠账,都记得清楚,你要亲手把它交给林庄主!”林义说罢,从地上拣起桌子的一条腿,哐啷几下把后窗的窗玻璃砸掉,然后半蹲在地上,叫陈亮踏着他的身体从窗口爬出去。林义咳嗽得更厉害,他衣服的一角已着了火,陈亮要帮他扑灭,林义说:“别管我,快走!”陈亮边咳嗽边说:“那你……”林义说:“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快!快!”陈亮含着眼泪踏着林义背部,爬出了窗外。
等邻居知道茶行失火时,里间和外间的火已烧得很猛。情况十分危急,邻居们有人拿着脸盆一边敲一边喊救火,立即有很多人都过来救火。但因水源不足,大火迅速吞没了茶行,并蔓延到周边。情急之下,大家拆了几间房子,阻断了火路,最终才没造成更大范围着火。
这场大火,除林仲涛的茶行外,还有相邻的十几间店铺也被烧毁。天津街上,哭声一片。
再说陈亮含着眼泪爬出窗口后,把账簿绷在身上,就和左邻右舍的人一起参加救火。到了傍晚时分,在大家的帮助下,在还冒着青烟的废墟中,陈亮找到了三具被烧焦了的尸体。
第二天,当新年第一缕阳光无力地照射着大地的时候,陈亮把林义、文谷山、刘明效埋在了郊外。半个月后,陈亮终于等到了有过海的船只,便起身先坐船,再从湛江走陆路回凤凰。离开海口之前,陈亮到林义他们的坟前烧香祭拜他们,并挑了些香灰,用纸包起来,揣在怀里,然后逐一叫着他们的名字,说要带他们回家。陈亮说到要带他们回家时,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陈亮回到凤凰,在后厅上见到了林仲涛。陈亮只叫了一声庄主,便晕死过去。林仲涛连忙紧按他的人中。当时方碧珠、雷香香、秋云也在场。方碧珠连忙去取来万金油抹在他的太阳穴上,雷香香则拉着他的手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折腾了一会,陈亮才醒过来。陈亮醒来后,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从怀里掏出包着香灰的纸包,又从包裹里拿出账簿,然后讲述了鬼子在海口分号杀人放火的罪行。林仲涛听罢,咆哮着:“狗日的鬼子,我林仲涛不会忘记你们欠下的血债!”
陈亮双手颤抖地捧着那个纸包,哽咽说:“林义兄、谷山兄、明效兄,你们到家了,庄主正在迎接你们。”陈亮说着又是放声大哭。方碧珠、雷香香、秋云也都跟着哭。林仲涛也已泪眼模糊,他走过去接过那个纸包,久久地凝视着,凝视着。一会,泪水就刷刷地往下掉。他哽咽说:“林义、谷山、明效,你们回家了……”顿时,大厅上哭声一片。过了一会,林仲涛又说:“林义、谷山、明效,你们和陈亮都是好样的,在敌人的刀枪面前,你们没有丢乌岽茶庄的脸!没有丢中国人的脸!!林义、谷山、明效你们三个人,是为中国人的尊严而死,为茶王而死,你们死得其所!可是,林义啊林义,我现在要骂你,你要冲进里屋拿账簿干什么?我还不相信你,不相信你们吗?人家有欠债又怎样了?就是再多的钱又有比生命更重要吗?你不进去,也许现在还会活着呀……”林仲涛说到这,已经说不下去了,失声痛哭起来。哭了一会,林仲涛又接着说:“林义、谷山、明效,你们生为乌岽茶庄的人,死为乌岽茶庄的鬼。明年除夕,是你们的忌日,我会让整个茶庄的人,都来祭奠你们的灵魂。你们放心吧,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们的尸骨葬到乌岽山上!总有一天,我会为你们报仇雪恨!!”林仲涛说罢,吩咐张管家去置办一个龛和买一个香炉,并对在场的人说:“林义、谷山、明效是为茶庄而死,为茶王而死,今后逢年过节要祭拜他们!”
(未完待续)
一约既定,所以万山无阻——浩淼
(一)
“亲爱的上铺,我回来啦。”一个贱贱的声音在宿舍门口响起。
“别动!你看着点,把你的脚给我抬起来,别把垃圾给踢散了,我收拾了半天了!”我扔下了手里抓着的抹布,急急地回头朝宿舍门口嚷嚷。
被我这么一喊,室长半抬着左脚杵在宿舍门口,呆呆的不知所措。仿佛宿舍门口插着一支一米八几长的竹竿一样,竹竿上还挂着一袋晃晃悠悠的行李。
“那我怎么进去,你这垃圾一坨一坨的。”隔着老远我都看到室长满脸写着“愁眉苦脸”这四个字。
“算了,你别进来了,你等我出去,然后我们一起把这些垃圾收拾出去吧。”我伸手拿起了我身边桌子上的可乐和几个垃圾袋然后顺着墙根小心翼翼地挪到了宿舍门口。
“我们宿舍怎么变得这么乱了,垃圾这么多。”室长说。
“上次放假赶上勇进差点被学校开除,我们都没心情收拾,后来勇进被辉哥保下来,我们急着赶回家垃圾也没收掉就走了,”我在桌子上放下那瓶可乐,掏出几个垃圾袋,“少废话,帮忙把这些垃圾收掉吧,不然我们今晚就要在垃圾堆里睡觉了。”
“好好好,不过等我喝口水先,我这一路过来跟扔烘干机里一样,都快脱水了,你可乐给我喝一口先。”室长顺手抄起我刚刚放在桌子上的可乐,动作自然,以至于我都没反应过来,没有及时阻止他。
“我靠!这都什么玩意儿啊?”室长吞下了他喝到嘴里的可乐后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可乐啊,这瓶身上面不是写着吗?”我指着室长手里的瓶子。
“怎么一点气都没有?”室长盖上了瓶盖,使劲地晃了晃他手里的半瓶可乐。
“正常,这瓶可乐放假前就扔在这里了,这过了几十天,有气就见鬼了。”
“靠!”室长听我这么说,立马从我手里夺过一个垃圾袋,然后蹲在地上开始抠自己的喉咙。
“别抠了,你的手指指不定比这瓶可乐还脏呢。你怎么搞的,真口渴你路上不会买水喝啊。”我说。
“我倒是想买水喝,可是搭车在半路才发现忘记带钱包了。”
“你这都能忘啊你,别是丢了吧。”我说。
“对哇,也有可能是丢了哇,这个问题我倒是没考虑过。”室长拍了拍额头。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掏出来一看,发现是班长打给我的,于是我接通了电话,跟班长说了几句后我把电话给挂了,而室长正在翻他刚刚放在一边的行李,我问他:“你干嘛呢?”
“我想打电话给我妈确认一下我的钱包是不是忘了带,但是我怎么找不到我的手机了。”室长头也不抬,于是他额头的汗水一颗一颗地滴落在他的行李袋上,但是他却没有心思抬手去擦一下。
“别找啦,”我把手机塞进裤兜里,朝四周看了看想给室长找两张纸巾擦擦汗,“你的钱包真丢家里了,班长打电话给你是你妈妈接的电话呢。你妈妈还让班长跟你说,你的钱包忘带了。”
“啥?”室长目瞪口呆,“班长打我的电话为什么是我妈接的?”
“很明显,”我终于在桌子的抽屉里翻到了两张皱巴巴但干净的纸巾,随手递给了室长,“你不但忘记带钱包了,你连手机都忘家里了。”
“额,好像是这样。”室长半张着嘴,终于是想明白了其中的问题。
“把汗擦干净然后来干活了,快点弄完我请你喝水吧。”我抖开了手里的垃圾袋开始处理地上的垃圾。
“对了,那班长打电话给你干什么?”室长也开始动手帮我。
“啥?”我听他这么问我,停下了手里的拖拽动作,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看着室长,“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班长打电话给我干嘛么?你不会忘记了你干嘛要提前过来了么?”
室长迷茫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啊,我手机里的备忘录里面倒是有记着要提前过来学校,但是我当时忘了记下提前过来要干嘛,所以我忘记了。”
我扔下了手里头装得满满的一袋垃圾,沉默了一会才说:“这样的备忘录还有意义么?”
(二)
室长坐在师大图书馆仓库角落里的小板凳上,认真地清点着下学期要上的七门课的教科书。
他挺直脊梁,瞪大双眼,满头大汗,左手的小指高高翘起,闷热的空气让室长把裤腿卷了起来,露出了他小腿上招摇的腿毛。
这真的是“那画面太美,我不敢看”。
我回过神来继续干我的活:把室长清算好的《计算机专业英语》照着名单,按我们班各个宿舍的人数分配成一摞摞,然后放到一边。
这时图书馆仓库的铁门被人推开,满是铁锈的门轴摩擦着发出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声音。
“你们怎么把这门给关了?这里面太闷了,我走时不是给你们拿把椅子挡着不让它关上吗?”推门进来的是班长,她手里提着一袋饮料,一边说一边拿起门边的椅子又放到了打开的门板前,阻止它关上。班长转身时,我看到她后背的衣服被打湿了一大块。
“给,可乐。”班长欢快地从那个塑料袋里掏出一瓶可乐给我。
“哎呦,还是冰过的!你哪里搞的?”我接过班长递给我的可乐时发现这可乐是冷冻过的。
明天才正式上课,学校别说小卖部了,食堂还没开门,这个时候要买到饮料都难,更别说是冷冻过的可乐了。
“哈哈,我就知道,吃惊吧。我去学校外面的超市买的,翻山越岭呢,厉害吧。”班长叉腰,一手掏出又一瓶冰冻可乐高高举起。大概在班长的想象中,她此刻背后正打出闪烁的灯光,头上飘下彩带,同时响起“当当当”的BGM吧。
“厉害厉害,厉害爆了。”我点头哈腰,一边拧开可乐的盖子。然后把可乐的瓶口放在嘴边,一抬头,冒着气泡的液体呼啸着从舌头上划过,我低下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班长又拿着她“翻山越岭”买来的可乐递给室长。室长低着头,翘着“兰花指”的手掌笨拙地清点着一沓《数据库应用技术》。
班长突然原地跳了一下,然后冲着室长的左耳喊:“嘿。”
室长颤栗了一下,手里拿着的一沓《数据库应用技术》掉了下来,抬头瞪大双眼看着班长。我喝着可乐非常勤快地数了一下,整整八秒,室长才解除了痴呆状态,反应过来他是被恶作剧了。
他抱着头,手指都插到头发里:“啊啊啊,你干嘛,我都数了三四十本了,被你这么一喊都乱了。”
“哈哈哈。”班长脸上一个标准的坏笑,两个嘴角高高的扬起,我都快觉得她再张扬一点的话,两个嘴角就要咧到太阳穴上去了。
班长把手里的可乐递给了室长:“呐呐呐,拿去拿去,你们都休息一会吧,我来接手啦。”
班长等室长接过她手里的可乐,没再废话,翻开原本装着教科书,现在已经空了的破烂麻袋,一时间灰尘飞扬,霉味四溢。费了好大一会功夫,班长终于从一堆破麻袋里拖出了一张小凳子,然后拉过室长清点了一半的《数据库应用技术》清点起来。
“喂,班长,你怎么不吩咐多几个人过来帮忙,你看其他班都是一堆人一起动手,一下子就弄完了。”室长一边吞着可乐,一边含糊着说话。
“叫了啊,但是都说没空呢。打暑假工,旅游什么的。”班长一边说一边清点,停顿一下都没有。
“但是,那个谁……对了,那个饶绿绿,她不是来了么,我早上有看到她啊。我还跟她打了个招呼呢,怎么没喊她过来帮忙。”室长说。
“叫不动呢。”班长说。
“为什么叫不动?你不是班长么?怎么叫不动一个副班长咯,你看我也是副班长,你一喊我就来了。”室长很天真地继续抖出他的问题。
班长原本顺畅的清点动作滞缓了下来,气氛有点尴尬。
我抑制住想挠头的动作,室长这反射弧真的跟飞出枪管的子弹的弹道一样,又长又直的。我打了个嗝,用右手的手肘在室长的左边肋骨上撞了撞,然后举起左手的食指伸到嘴巴前面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诶,班长,你可以一边说话一边清点喏?”我说。
班长又流畅地继续清点起来,然后她回答我的问题:“这很简单啊,我记得班里每个宿舍的人数,每个宿舍的人数是四到八人不等,都不超过十,这样的数目看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不用一本本数的。”
也就是说,班长一个人就干了室长外加我的一半工作。这样一来,我和室长就剩下苦力活了。
“对了,副班长,这学期有个‘优秀班干部’的评选,我把一个参与评选的位置留给你了。”班长继续发挥她一心两用的技能。
“哎呦,这个名额终于落在我们男生这边了,我还以为除了苦差事,这种好事是轮不上我们咧。”室长说。
我咳嗽了一下说:“没问题吧,虽然是有参与评选的资格,但是这不是要投票的么,除了我们这边八票,谁会投票给这个人。”我朝室长努了努嘴。
“女生那边我私底下帮他说一说,应该会有很多人投票给他的。没问题,包在我身上。”班长放下最后一摞清点好的《数据库应用技术》,自信地说。
(三)
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霸占了一张桌子,认真地看小说。我的前面坐着老头和室长。老头很勤奋地趴在课桌上睡觉,室长扔了一张纸巾在老头的嘴巴边,防止老头的口水流到大腿上。
讲台上的老师开始板书了,她拿着白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花体的英文单词。我赶紧低下头,整块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写的四十多个英文单词仿佛一张巨大的白色蛛网,多看两眼我觉得我一会要浑身不舒服,口吐白沫了。
这时,有一个人趁老师转身也闻风而动。
班长抱着书越过课桌间的过道在我旁边的空位置坐了下来。
“我说你今天怎么一个人坐一张桌子了,原来是为了偷看小说,上课不专心。”班长凑上来看了看我手里的书,压低声音嘲讽我。
“是这样的,我放假的时候觉得身体不舒服,就去看医生,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后发现我是有英语过敏的症状,一看到英语单词我就会有流鼻涕打呵欠等过敏症状。”
“屁咧,吹,继续吹。”
老师已经板完书了,又开始讲课了。这时我发现前面一个同学回头向我和班长这边看过来,于是我压低脑袋,都快把脸贴到桌子上去了:“少来,你不也没认真听课。”
“呵呵,这种课小case啦,我都已经报名准备考英语八级了。”我听班长这么一说,一时语塞。班长假装看书,其实脸是冲着我这边的。姣好白皙的脸上硬邦邦的没有显露出表情,但是我觉得这个姑娘如果条件允许,一定会因为反将了我一军而跳起来吧。
“好了,不逗你了,我过来是找你们说正事的。”班长抬起手在室长后背狠狠地戳了一下。室长猛地挺直脊梁,用力地扭头,他头上的头发都顺着他的转动甩向一边。室长以为是我恶作剧戳他的,于是看都没看,开口就说:“你大爷的……”话说了一半室长突然发现戳他的是班长,于是他硬生生的把他嘴里的粗话吞了下去,生硬地接上了后半句话:“……身体好么?祝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我和班长看室长这么生硬地把话给圆回去,都差点喷了,但是上着课我们只能憋着,结果我们脸都憋红了。
这时我发现之前那个同学又回头看我,这次她和我对视了一眼就转过头去。
我吸了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扬起右手手掌朝下挥了一下,跟班长说:“冷静点冷静点,一会被老师踢出去了。我们小点声,别吵到别人了。”
班长点点头,然后她伸长脖子,把脸凑到室长的后背说话:“喂,副班长,其他宿舍的投票都投了,就差你们宿舍了。”
“额,我忘了。”室长艰难地扭转脖子回头压低声音说话,这导致他发出来的声音都跟他的脖子一样扭曲了。
“我就知道你忘记了,要不是你手机忘记带过来学校,你的手机早就被我打爆了。”班长用力地戳了戳室长的脊梁,后者闷哼了一声。
“息怒息怒,没事啦,还来得及不是,不就差我们宿舍嘛,我们八个当然都投票给室长了。我们投完票是不是投票结果出来了,怎样,这个家伙评上了没?”我又再次给室长转移话题。
班长打开她的《计算机专业英语》,里面夹着一本《专业英语八级词汇》和一张名单,她撑开名单拿着笔在上面打勾勾说:“这次包括你室长在内一共是两个人参加评选。加上你们的这八票,你们室长就是23票了。我们班是45个人,所以另外一个同学是22票。你室长领先了一票。”
“哎呦,室长这种货色居然有23票呢,我以为这个挨千刀的最多就8票呢。” 室长听我这么说,右手伸到背后朝我竖了个中指。
“你别说这次还真的是很悬,另一个参加评选的同学跟你们不一样,她们宿舍是和数学班那边的同学合住的,她们宿舍只有4个人是我们班里的。你们这边的‘友情票’是8张比她多了4张,”班长把名单又夹到她的书里面去了,“不过要我说,没我帮他拉票的话,他还真的没这么多票呢。”
“是是是,辛苦班长大人了,结果出来,我让室长请你吃……”我的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下来,因为我发现那个同学第三次回头看向我和班长这边。我挠挠头,探头看了看老头,这家伙继续安稳地趴在桌子上冒着鼻涕,睡得非常安稳,完全没有被我们吵到的迹象。
“真他妈见鬼了。”我又抬头看那个频频回头看我们的同学,我认得她,她是我们班的第二个副班长,叫饶绿绿。
班长看我话说了一半又不说了就问:“干嘛?”
“班长,另一个参加评选的同学是谁?”我问。
“饶绿绿。”
“哦,这样啊。”我说。
这时下课铃响了起来。
(四)
猪哥端着饭盆和一碗免费汤放在我们吃饭的桌子上时,室长正在认真地啃着一节基本没有肉的排骨。
猪哥在我旁边的位子坐下来,朝我打招呼:“你们中午也来食堂吃饭呐,怎么才你们两个,其他人呢?”
“他们都有事忙,就剩我和室长闲得长蘑菇。哎呦,猪哥,你午餐吃得挺丰富哟。”我斜眼朝猪哥的盆子里看去,两根泛着油花的鸡腿安详地躺在所有的饭菜之上,如同高山上的宝石,熠熠生辉。
“你一顿饭吃两根鸡腿?这么奢侈。”室长含着一口白米饭,张大双眼瞪着猪哥的鸡腿。如果眼神能吃东西的话,那么猪哥这个时候回头去看他的饭盆,就会发现他饭盆上现在放着两根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鸡腿骨。
猪哥没有回答室长的问题,只是把饭盆朝他身体的方向拉了拉,然后用手肘撞了撞我,压低声音说:“喂喂喂,你们快看,那边那个女生挺好看的。”
“哪里?哪里?”我和室长都立马放下了举着勺子的手,挺直了腰,抬起脑袋四处打量。
“那里呢,你顺着你室长的左肩看过去。”猪哥压低声音,凑过来跟我说。
我稍稍低下头,往嘴里送了一勺饭,再借着吞咽的动作抬头朝坐在我对面的室长背后看去,立马就发现了那个女生。她穿着一件白T恤,黑色百褶裙,一件淡蓝色的衬衫被绑在腰间,衬衣下垂稍稍盖住了素白的长腿。
那个女生周围的空气干净得如同用清水里里外外地清洗过了一样。
“切,不过如此。”我低低地说了一声,准备低头继续吃饭。坐在我对面的室长朝他自己的左肩方向望去,于是他看到了食堂打菜窗口里的食堂大妈正挥舞闪着晶莹油花的手臂,用沾满各种汤汁的袖套小心翼翼地擦掉额头的细小汗珠。室长的两个嘴角往下耷拉,然后他说:“我倒是理解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审美观。但是,猪哥,你的口味真的是……太重了。”
猪哥张大嘴巴看看室长又看看我,然后他说:“我突然觉得跟你们两个考一样档次的分数来同一个学校读书这个现实是对我智商的极大侮辱。”
“喂喂喂,”我敲了敲饭盆,“你说我室长我可以理解,但你把我带上就没根据了吧。”
“怎么没根据了。大哥,你要知道这种级别的女生你看多两眼就算赚到了,能跟她说上两句话这辈子就值了。而你居然跟我说‘不过如此’。”猪哥拿着根筷子对我戳戳点点。
“切,你至于么?说两句话而已,这有何难。”
“你就吹牛吧你,你真跟人家说得上两句话,我这两根鸡腿就都给你。”猪哥用筷子敲了敲饭盆,发出“当当当”的声音。
“你自己说的,”我立马举起手臂朝那个女生挥了挥,“班长,麻烦过来一下。”
班长,也就是猪哥口里说的“那个女生”朝我也挥了挥手,然后朝我们所在的饭桌走过来:“我刚好有事想过去你们宿舍找你们呢,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
“找我们?怎么了?”我问班长。
班长虽然有时候有点神经质,不过她说有事就真的是有事,而且很大的可能是正经事。班长跟室长这帮挨千刀的不一样。比如某天室长突然跟我说他有事要跟我商量,那么八成他是无聊到发霉想找我打游戏。于是我无视坐在一边的猪哥高高翘起,已经碰到天花板的用来鄙视我的中指。
“上次那个投票结果是你得票高一票,”班长这句话是对着室长说的,“但是这个结果被指责‘不公平’,可能得再投一次票。”
“这……谁说‘不公平’的啊?”室长嘴里含着饭,这句话说得含糊不清。
“还能有谁啊。真正关注到‘公平’这个问题的人,投票过程就会提出来了。现在结果出来再说‘不公平’,那么这不明摆着是谁在‘指责’了么?”我的语气有点生硬,声音不自觉地提高。
班长大概是想不到我的反应比室长还强烈,一时间她没有说话。
“那要怎样啊?结果都出来了。难道还要再来一次投票。可是一会结果又是我得票高,那又怎么办?再投么,直到她的得票比我高为止?”室长说。
“不,那倒不至于。饶绿绿同学的意思是说我们的投票都是私底下各个宿舍的投票在室长那里集合,再由各个室长把结果送到我这里来。她指责的‘不公平’就是这个过程的不公开,她是要求我们全班开个会,要有拉票,投票,唱票这三个环节。老实说……”班长说到这里摊开双手,耸肩,看着我说出接下来这句话,“我觉得她这样说也没什么不对。”
我抓抓头发,吐了吐舌头。班长朝我抿了抿嘴才接着说:“没事的,我刚刚去各个宿舍走了一圈,即使再‘公平’地投一次票,结果也一样。再说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原来的投票就是公平的,我做的只不过让投票的人知道他们要投票的对象哪个更合格而已。”
“班长,真是辛苦你费心思把这坨烂泥给扶上墙了。”我指着室长说。
“滚!”室长难得的立马反应过来。
“哈哈,不跟你们开玩笑了,明天上午上完课留在课室里开会吧,你宿舍就劳你通知啦,我还有事,先走了。”
“喂喂喂,你的女神走了,你不要个联系方式什么的么?”我看班长走远了,回头朝坐在我旁边的猪哥说。
这时只见猪哥左右手各举着一根鸡腿,左一口右一口,狼吞虎咽。
“猪哥,你疯了么!慢点吃,别噎着了。”室长跟我和猪哥隔着张饭桌,他站了起来,跟我一样伸手,想劈手夺下猪哥手里啃了一半的鸡腿。
猪哥灵活地躲开了我和室长的夹击,又狠狠地咬了两口鸡腿,这才扔下,满嘴油花地说:“让你坑我的鸡腿,我现在吃到肚子里了,看你还怎么坑。”
“你赢了。”我和室长同时翘起大拇指。
猪哥从裤兜里掏出纸巾擦了擦嘴巴上面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油花:“你们刚才说的投票是说你们班的‘优秀班干部’投票么?”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推开了已经见底的饭盆,掏出纸巾,递了一张给室长。
“我们班最近也在搞这个,为了这事班里搞得乌烟瘴气的。我劝你们放弃算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还是别白费力气了。趁早GG,做些对人生有意义的事吧。”
“为什么?我想论起来我比她更有资格吧。”室长抖开纸巾,一边擦嘴一边说。
“你们自己刚刚也听到了,你们的对手现在是一种连脸都不要的状态。资格算个屁,我们班里为了这个‘优秀班干部’的奖金就差打起来了,你们这还算好的了。”
“什么?这个还有奖金的?”我和室长吃了一惊。
“你看吧,你们到现在还没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所以我才让你们别费劲了。你们口中的那个饶绿绿,你们是没法赢过她的,毕竟她连脸都不要了。除非你们比她更不要脸。现实点好么,两位大爷,这不是小说,没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奖金,或者应该说金钱的因素是很重要的,你们看不透这一点最后只能输得很惨。”
“哦……”我和室长拖长尾音回答猪哥。
猪哥仿佛一个绝世的剑客刚刚挥出了惊世的一剑,顿时意兴索然,高处不胜寒了。于是不再跟我们废话,认真地应付他那份已经没有鸡腿的午餐。
室长猛地一拍桌子,放在饭桌上的勺子弹跳了一下。正在喝汤的猪哥一哆嗦,小半碗汤洒在了他裤裆上,即使这样他也完全顾不上收拾,只是一脸痴呆地问室长:“你干嘛?”
室长说:“我明白了,你刚刚说的‘顺着我的左肩’望去。因为你们是坐在我的对面,所以我应该看我的背后,而不是左边。”
猪哥目瞪口呆,缓缓转头看我。
“他是这样的,跟他待久了你就习惯了。”我拍了拍猪哥的后背。
“我靠,你室长的脑回路是一盘蚊香么?绕那么多弯。”猪哥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五)
师大的男生宿舍楼是一幢陈旧的大楼,据说都有几十年的历史了,整幢宿舍楼的电路曲折缠绕如蛛网。为了安全,男生宿舍有严格的熄灯制度,每到晚十一点整幢大楼总是准时熄灯。
所以呢,我只能一边摸黑走过阴暗的走廊去往走廊尽头的厕所,一边问候这扯淡的制度和那高昂的修缮费用。
隐隐约约地,我总是听到走廊里除了我之外有第二个脚步声。有时候还会听到第三个,第四个甚至更多的脚步声。
我不停地认真往后又往前看,确认整条走廊只有我一个人。
可是等我再次迈开步子往前走的时候,又有除了属于我之外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仿佛我背后跟着成建制的幽灵一样。
住在师大男生宿舍的每个男生起夜时都会遇到这样的现象。
书生详细的跟我解释过这种现象,他非常笃定地告诉我这是一种声学现象,有个很科技感的称呼叫做,颤动回声。师大男生宿舍走廊存在比较严重的建声缺陷,脚步声会在走廊的墙壁不断反射而不消失,在安静的夜里造成这种“幽灵尾随”的现象。
路过公共浴室的时候,我朝里面看了看,发现浴室里的灯亮着。我立马伸长手臂把浴室外面的电闸拉掉了,然后在浴室旁边的楼梯探头往下和往上望了望。要是被宿管大爷发现我们这层宿舍的浴室没断电,那作为惩罚这个月我们这一层的所有宿舍的电费都得翻一番了。还好楼上楼下都静悄悄的,宿管大爷估计还没上来巡楼。我松了口气,转身进了浴室对面的厕所。
解决完问题,我甩着手从厕所出来时,抬头发现厕所对面的公共浴室的灯又亮了起来,惨白的灯光如同大幕降落。
我清楚地记得浴室的电闸刚刚被我亲手拉掉了,于是我来到走廊里,发现了电闸下面的地板有好几个湿湿的脚印,从方向上看,我判断有个人从浴室里走出来拉开电闸又回到浴室里。
我挠了挠头,大半夜的,哪个神经病还跑浴室里干嘛。我迈进了浴室的门,探头朝里面看看。浴室隔间里的老旧的水龙头虽然拧紧了,但是还是会时不时地滴下一滴水下来,就像一个垂死病人的心跳一样,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我很大声的咳嗽了一声,又朝脚边的一滩积水踩了踩,发出持续的啪啪啪的响声。等了一小会,仍然没有其他人回应。
我耸耸肩膀,转身站在公共浴室的门槛上,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我想我应该是急着上厕所记错了,我根本就没有拉掉电闸,地板上的脚印大概是上个起夜的同学上完厕所进浴室洗脸了吧。
这时,我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这次我没再回头,想要伸手去把电闸拉掉然后回宿舍睡觉,不管这该死的“颤动回声”。伸手伸了一半我突然定住了,我反应过来我根本就没有走动,所以现在我身后的脚步声并不是“颤动回声”,而是真正的脚步声。
深夜的公共浴室里真的藏着一个人!这个人现在就站在我的身后,我甚至都听到了他的呼吸声!
那个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站在我背后,我开始渐渐地紧张起来,后背的肌肉开始收缩紧绷,如同一根弹簧慢慢地被压缩积蓄能量,等着随时释放弹开。
就这样我们对峙了一分多钟,背后的人突然发出了“呃”地一声。我立马往前弹跳,落地前我已经转身面对我背后的那个人,然后迅速地抬起双手,小臂交叉向前,双腿微屈,摆出防御姿势。我和那个人就这样隔着交叉的小臂沉默地对视着。
对视了十几秒,我们同时开口:“我操,你神经病啊!”
站在我对面的是室长。
“你干嘛,站我背后大半天的不说话,我还以为是宿舍楼进小偷了。”我的声音稍微颤抖,看到是室长,我如同发条一样拧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额,我还以为你突然摆出这个姿势是要干嘛呢,吓我一跳。”室长也是摸了摸胸口,这时我注意到他另一只手里还握着一叠稿纸。
“你还怪我咯,我咳嗽了半天你都不回应一声,然后又突然冒出来站我背后一言不发,谁吓谁啊你自己说。”
“额,我没想到你这时候会出来,一时反应不过来,忘记你叫什么了,想了半天一直想不起来……”室长越说越小声,最后没了声音,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这……我……靠!”我也是被室长折腾得没脾气了。感觉得送这个跟我在同一个屋子生活了三年的室友回家给我老爸看看,小时候我骑的自行车链子太长,我爸都能把链子剪短再接上。同样道理,反射弧太长,我老爸估计也能剪短,再打个蝴蝶结或者中国结把它给接上吧。
“你这大半夜地躲在浴室干嘛呢?”我又注意到室长手里的那叠稿纸,而且还发现他的左耳朵上夹着一支铅笔。
“哦哦,班长不是说明天要拉票什么的么?我感觉就我这样上去肯定憋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所以就先慢慢想,想到就写下来,刚刚整理好了,明天照着念就行了。”室长朝我晃了晃他手里的稿纸。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咯。”我伸手接过他手里的稿纸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行,然后开始跳着看,最后我猛地翻了两页粗略地看了一下,没看完就又把整叠稿纸递回给室长:“你干嘛躲到浴室里写这个?”
“我怕在宿舍吵到你们睡觉呢,怎样怎样,写得怎样?”室长捧着他熬夜写出来的稿子把脸凑上来。
我盯着室长那张坑坑洼洼的脸看:“挺好的,别写了,早点睡吧。”
室长拍了拍我肩膀:“哈哈,你说好那就肯定是好了,那我就放心了。你先睡吧,我再把错别字什么的改改,坐等看我明天怎么弄死饶绿绿吧。”
我点点头,看着室长回头又躲进浴室里开始改他的稿子。我不再说话,扭头就往宿舍走,噼噼啪啪地“颤动回声”又再次响起。到了宿舍门口,我回头又朝浴室的方向看去。其实我站在宿舍门口这个位置是看不到室长的,但是我又仿佛能看到他在浴室里借着惨白的日关灯拿着笔在修修改改。
“为了个奖金,有必要这么拼么?”我只是叹了口气,进了宿舍,把门给掩上了。
(六)
“往里面挤一挤,给我腾个位子。”财哥穿着球衣球裤球鞋,穿过教室的后门准确地找到坐在最后一排的我。
“你怎么才来?”教室的最后一排跟其他座位的椅子不一样,是一条长板凳,于是我往一边挪了挪给财哥腾出个位子。
财哥的块头不大,这条板凳给我们两个坐还有富余。我等财哥坐下,想开口和他说话,一股压迫感突然从身体的一侧袭来,然后转化成真实存在的力,我立马就被挤到了一边,烙饼一样地贴在旁边的墙上。
“别挤啊,财哥你旁边的位置不够坐么?”
“我也不想啊,但是旁边这位兄弟不答应啊。”
“谁啊?哪个挨千刀的?”我没想到财哥旁边还有人。
“我我我。”猪哥那张肥腻的脸从财哥旁边冒了出来,他正伸着一根椭圆形一样的手指指着自己的脸。
“猪哥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往旁边挪挪,我都被你挤扁了。”我双手被压住,不然我就动手把猪哥推出去了。
“大家都是熟人,挤挤也好,这是多好的促进和谐的双边关系的机会啊。再说我也不舒服,财哥你这浑身的骨头跟仙人掌一样戳得我都快受伤了。你多吃点饭好么,不要搞得好像师大食堂对不起你一样。”
“猪哥你少给我说什么外交辞令,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是我们班的班会。”猪哥往旁边挪了挪,露出半个屁股在外边,我终于可以坐正说话了。
“我原本想找你们打比赛,但去你们宿舍找不到人,就到处溜达,结果碰到财哥说你们在这里开班会,我就过来看热闹了。”
“什么叫看热闹?这是正经事好么?”
“别闹了,现在是怎样了,室长上去了没?”财哥侧头看着讲台问我。
“没有啊,上面这个人已经讲了半个多小时还没完呢。”我朝讲台上正拿着稿纸在吐唾沫星子的饶绿绿努了努嘴。
“你居然听了半个多小时这样毫无营养的废话,我真是佩服咯,我刚听了两句都觉得无聊的全身发抖,双手哆嗦,有没有镇定剂给我来一打。”猪哥说。
“那是因为你出门忘吃药,这个怨不得别人。”我嘲讽起猪哥来。不过猪哥的话虽然说得很夸张,但是他其实说得没错。饶绿绿确实说了“半个多小时毫无营养的废话”。事实上我不明白饶绿绿要求要拉票是几个意思,就目前来看,她虽然讲得激情澎湃的样子,但是其实她讲的内容无非就是一些用词漂亮又客套的空话,明白人一听就听出来了。就目前来看,我反而觉得一会室长把他的稿子念出来,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这时,饶绿绿终于念完了她的稿子。她放下了稿纸,微笑地扫视了讲台下所有人一眼,最后饶绿绿的目光停在了坐在第一排准备上台的室长身上,然后她的一个嘴角往一侧夸张地拉伸再向上翘起,形成一个“√”。
我突然觉得不对劲。
身旁的财哥猛地坐直起来,猪哥二话不说掏出手机用快捷方式打开了手机摄像头启动了录像功能。
我刚想开口询问猪哥这是要干嘛,讲台上的饶绿绿又开始说话:“我要讲的就是这些了。最后我还有个小小的建议。我建议参与‘优秀班干部’评选的同学除了不能投票给自己,也不能接受来自室友的投票,以保证公平性。”
“我操!”我说。
这句脏话如同大冬天的玻璃窗受热不均发生自爆的声音一样,清脆而响亮。
饶绿绿朝我这边瞟了一眼,露出一个非常显眼的笑容,然后朝讲台下的人鞠躬示意,接着抬头挺胸地走下讲台找了个显眼的位子坐下。
“这女的真是不要脸,按她的建议来,室长就少了八票,她才少了四票。”
“她的建议不会被接受的,投票规则哪有她说改就改的。”财哥接话。
“那她说这几句话是几个意思?”我问。
“你觉不觉得她说的这几句话加上他在这个过程中那几个很做作的表情很欠扁?”这次是猪哥回答我的问题,他缩着脖子躲在手机后头,眼睛盯着手机屏幕。
“对啊,很欠扁啊!”我恶狠狠地点头。
“那你怎么不上去扁她?”
“这段故事的主角是室长不是我啊,我上去扁她不就把室长推到一个很尴尬的位置了么,室长有理都变没理了。”我回答猪哥。
“是啊是啊,这段分析很正确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就是饶绿绿的目的,但凡你们这边有一个脑袋一热,一会你们室长就难做了。”
“还好我们这边……我靠!”我突然想起来,我们这边还真有一个一激就会跳起来的角色。
我用力地扭头,朝坐在另一个方向的勇进望去,每节颈椎骨在这样的迅猛动作下,纷纷发出“嗒嗒嗒”的弹响。
然而,勇进只是安安稳稳地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淡定点,傻逼进自从上次差点被开除后脾气收敛了许多了。”一边的财哥说。
这时室长站了起来,准备上讲台了。
我松了一口气,一边鼓掌一边说:“这个饶绿绿该不是把勇进这个原本不稳定因素也利用来对付室长吧?”
“有可能啊,老实说我也没想到傻逼进这次居然没有暴走。”财哥也是松了一口气。
“这饶绿绿心机这么深啊。不过勇进还有室长的情绪都没被挑拨起来,接下来的投票应该很顺利了吧。”
“拉倒吧,就算很顺利地让你室长选上了,最后投票结果还是得作废,人家话已经说了,只要你们有一个人投票给你室长,那个叫饶绿绿的就会‘合理’地否认投票结果。”猪哥说。
我一时有点无语,自言自语:“一个小小的班级投票而已,至于用这么多套路?”
猪哥没有搭理我,因为室长已经站在了讲台上,准备开始他徒劳的拉票。
(七)
室长端正地站在讲台上微低着头看着我们,一言不发。
我们严肃地坐在讲台下高抬着头看着室长,一言不发。
室长走上讲台后,整个教室就陷入这样一种“对峙”的气氛,仿佛一根琴弦在不断地被拉伸,松开的一刻在座的所有人都会被尖锐的爆音波及到。
在这样的萧瑟的氛围下,财哥用手肘撞了撞我的腰,然后压低声音问我:“室长……该不是忘记带稿子了吧。”
“啥?不会吧,这货不至于写了一整个晚上然后忘了带了吧。”我说。
财哥瞟了我一眼:“室长难道不是这样的人么?”
我一时语塞,仔细想一想,财哥这句话好像真没什么不对的。
“那怎么办啊?我现在跑回宿舍给室长拿稿子还来得及么?”我挠头。
“呵呵,也许等你跑完一圈回来,你室长的头发都白了。然后你就只能感叹:‘时光易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猪哥贱兮兮地这么回复我。
我端详着猪哥那张油腻的脸,认真思考用一招“天马流星拳”呼到猪哥脸上去会不会导致“油花四溅”。
就在我思考了半分钟又十二秒的时候,让我意料不到的状况发生了。
室长开始发言了,他端正地站在讲台上,空着双手,正视前方。如同一个小学生在老师的检查下背诵课文一样,语气没有半分起伏。
“哎呦,你室长背稿子了?”猪哥在一旁说。
“没有吧,”我翻了翻眼睛想了一下,“应该没有吧,室长是凌晨才把稿子写好的,理论上是没有时间背的。”
“那他就是即兴发挥了。”猪哥说。
“这句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按我对你室长的了解,他做不出来‘即兴发挥’这种操作。你看看他说得太流畅了,丝毫没有停顿思考,他的反应没这么快。”
“我反倒相信室长是即兴发挥,你们仔细听听,室长讲的都是他作为副班长做的工作,讲这些内容并不需要思考,他相当于是在列举事例而已。”财哥非常冷静地分析,提醒我和猪哥。
我咀嚼着室长的发言,才发现事实确实就是财哥说的那样。室长纯粹地在陈述事实,并不像饶绿绿一样,每个字,每个词,每个句子都带着凛冽的刀剑,不把人捅出血就不会罢休。室长的发言就像在跟大家说“1+1=2”,这又需要什么思考呢。不过也多亏室长熬夜写稿子,不然按室长的记性,他也没法突然之间把每件事都回忆起来吧。
在接下来的三十七分钟里,教室里的44个人就一直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听室长作这种“1+1=2”的工作报告。像财哥这种意志坚定的人,坚持了十五分钟后都开始不断地抖腿来打发这种枯燥无聊的时光,最后室长讲完停下来时,财哥用力一跺脚还差点踩到我的脚掌上。
班长站了起来,想要宣布下一个环节,但是室长却抬起手来朝班长摆了摆:“班长稍等下,我还有话没说完。”
瞬间一堆吸气声响起,大家整齐划一地同时做起了深呼气。而像勇进这样比较急性子的都已经原地骂娘了。
“我长话短说,再耽误大家十分钟。”室长抱拳。大家的怨念已经强大到让神经大条的室长都感受到了。
“首先,感谢各位的捧场,听我讲了这么久的废话,”室长放下抱拳的双手,从容地说,“但我觉得这些废话是必须的,因为这些废话所描述的内容是我站在这里和对手竞争的理由和底气。有个朋友跟我说‘金钱是很重要的因素’,到了现在我终于是相信了这句话,但是,我不认同它。”
我看着室长,他目光明亮,如同暴风雨中坚定的灯塔放射着强烈的光芒。
从没有见过这样果断的室长。他说:“我弃权!”
然后,室长走下讲台,离开教室。
猪哥按下摄像机的停止按钮,说:“干得漂亮!”
(八)
我端着两碗食堂的免费汤回到饭桌前的时候,猪哥正翘着二郎腿叼着牙签哼着歌儿坐在我的座位上,他的面前端正地摆着我的午餐。
“猪哥你离我的饭菜远点,你这家伙怎么阴魂不散的,去到哪里你都在。”我放下两碗免费汤冲着猪哥嚷嚷。
“喂喂喂,你们得为此感到高兴好么。俗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经常出现在你们的生活里,说明你们正在成长成像我一样的优秀的人。”
我们宿舍六个人突然没了言语,都瞪着猪哥,思考着要不要把各自面前的饭菜扣猪哥头上。
“我说猪哥我们平时最多也就打比赛的时候拿你们战队虐得跟狗一样。你有必要这么损我们么?”一旁的书生也许是怕我们脑袋一热真的做出“把饭菜扣猪哥头上”这种浪费粮食的行为来,于是赶紧这样机智的说。
“你们室长呢?你们宿舍怎么就少了你们室长。”猪哥左顾右盼。
“他帮我们拿筷子去了。猪哥你还敢提室长啊,他都被你摆了一道了。”
班会后猪哥把他用手机录下来的我们班的班会视频放到了师大的论坛上,结果引起了师大学生的讨论。那个帖子的一天过后的点击率都三千多逼近四千了。现在师大的学生和老师基本都认识室长,室长就像个大明星一样。我们宿舍楼下的宿管大爷都拿着一麻袋五毛钱一斤的茶叶让室长在上面签名,说是签完名能升值。
“我这怎么能说是摆了他一道呢?我当时只是想录下来放到论坛上给你们室长讨个说法。结果你室长神来之笔,最后几句话说得正气凛然,我都不敢相信那是你们室长了,他什么时候反应这么迅捷了。”
“喂,我一不在你们就开始黑我么?”这时室长刚好提着帮我们拿的筷子回来了。他一边说话一边把手里的筷子递给我们,但我们发现只有四双筷子。
“室长,你是不是数错了。”我们问室长。
“没错啊,我是数了八根啊,我怕数错还反反复复地数了三遍呢。”室长拍了拍胸口,发出了啪啪响的胸腔共鸣。
“室长……八个人应该是八双筷子,也就是十六根。”小孩迟疑了一下,终于是开口提醒室长。
“对哇,应该是十六根才对啊。”室长拍了拍额头。结果我听到了室长的脑袋也像他刚刚拍胸口一样,发出了空荡荡的回响。
“算了,你们先吃吧。我再去拿四双筷子吧。”小孩说。
室长挠了挠头,问猪哥:“猪哥你刚刚在我背后说我啥呢?”
“我就跟浩淼他们聊一下你的发言视频引起热议的事啊。”
“猪哥你真是净给我找麻烦啊,”室长居高临下地看着猪哥,叉着腰跟猪哥说话,“我们系里的领导也看到那个视频了。早上班主任还打电话让我下课后去科学馆找他,据说要重新评选,麻烦得要命。”
“这不挺好的嘛,奖金到手记得请我去搓一顿。”猪哥斜着眼睛看着室长,左手拿着牙签剔牙,咧着嘴巴冲着室长露出八颗牙齿。
室长面无表情,脸上右边的眉毛在微微抽搐,他低下头,望着自己的饭盆。我想这应该是第七个思考着把饭菜扣猪哥头上的人了。
还好还是有冷静的人。
书生抬起头问室长:“室长你刚才是说班主任让你下课后去找他么?”
“是啊是啊。”
“你下课后不是直接跟我们来食堂吃饭了么?”书生摸了摸下巴,“你是不是忘了去科学馆了?”
室长的嘴巴缓缓地张开,形成了一个“O”,他抬起右手拍了拍脑壳,这次空荡荡的回声整个食堂都听到了,接着室长猛地转身就跑。
看着室长因为奔跑而起起落落的身影,猪哥吐掉了嘴里的牙签说:“你们室长还是这德性啊。”
这次没人再想把饭菜扣猪哥头上了。
2018年第一期(总第43期)
顾 问:潘金标
主 编:蔡少文
副 主 编:陈瑜瑜
执行编辑:许雪丽
校 对:沈 重
刊命题字:中国美术家协会原副主席 林墉
编 稿:《潮安文艺》编辑部
出 版:《潮安文艺》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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