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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收听细读经典系列,今天我们继续来谈张爱玲的小说《第一炉香》。上一讲,我们着重分析了《第一炉香》这个传奇故事的发生地,也就是小说中的梁宅,实际上就是香港的缩影。这一讲,我们就具体来谈谈故事本身。
《第一炉香》所设定的时间背景,大致是在1940年左右。小说的开篇刚好是春光明媚的时候,漫山杜鹃轰轰烈烈,山上的春雾弥漫,之后经过反复无常的夏天,萧瑟的秋天,最后结束在万物凋敝、凄清的除夕之夜。每一个季节都对应了一种变化一种转折。一年之间,一个年轻女孩从对自己的前途、理想充满自信,到在现实面前不断的节节败退、调整预期,最后呢在生活面前缴械投降,成为一个彻底的失败者。实在不能不令人感到残酷。
人生际遇的转变,其实是张爱玲的小说中喜欢反复展现的主题。张爱玲的小说中的一类标准主角,常常是在小说的一开始,拥有某种自我信念,这种信念可能是来自于对自由意志的信心,可能是对前途的笃定和把握,也可能是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幻想,但在小说结束时,这种对生活、对自我的信念,几乎都遭受了动摇,不是被摧毁就是彻底颠覆。不可预期的颓然收场和高调亮相的开头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落差,满满的是来自冰冷的生活现实的嘲讽——人的自信不过是一种不可救药的自负而已,生活的残酷、复杂、不可理喻远远超出想象,超出个人所能驾驭的范围。人需要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之后,才能得以洞察到一些生活的残酷本质,最后自己成为所谓人生悲剧性的一个注脚而已。
我们上一讲说过,葛薇龙并不是一个不知世事的大小姐,相反她遇事有主见,目标也很明确。她有前途的考虑,也有经济的考量,还有对人情世故的分析,可以说是一个现实的姑娘。她知道梁宅鬼气森森,不是一个清白之所,但是她一开始有足够的维护自己人格的自信,希望能够行得正立得正,即便旁人说闲话,她也能自己念自己的书。但这个期望在不久后,就被否定了。她发现在她所处的境遇中,学业有成并没有什么特殊价值,于是她的理想就从读书转变为了嫁人。然后从选择一个理想的伴侣,再到发现并没有所谓的理想伴侣,放在她面前的只有一个浪荡子,而且更糟的是,这个浪荡子根本不给她婚姻的机会,只给她做情妇的机会。于是,薇龙的理想又被进一步地裁剪,她不求婚姻只求一段纯粹的快乐的爱情。然而生活还是没有放过她,这种卑微的爱情仍然是一种奢求,最后能把爱情留住的还是钱,葛薇龙用青春去换取钱,再用钱去留住一段悲剧性的婚姻。每一次的转折,每一次所做的抉择、让步,在前一刻的葛薇龙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但是现实就是一步步地逼她低头,提醒她,她的自信是多么幼稚,她的期望是如何的不切实际。
所以,我们的解读线索,就围绕着葛薇龙的三次人生选择展开,她所做的这些决策是她人生转折点,而这三次转折连起来,就描绘出了一副节节败退,不断下坠的人生轨迹。
我们今天先来看葛薇龙的第一次选择。上次我们说到,葛薇龙来到姑妈家的豪宅,希望姑妈给自己一定的资助,让自己在香港能够顺利完成学业。
她刚到姑妈家,恰好碰上姑妈出门。于是薇龙就坐在客厅里,听到走廊上两个丫头在攀谈。原来梁太太那天是被乔家十三少哄去浅水湾游泳了,这里的乔家十三少就是后来的男主角,叫做乔琪乔,是个很有交际手腕的花花公子。梁太太显然很吃乔家十三少的这一套,天还没亮就催着丫头打点礼服行头。梁太太尚未出场,就在两个丫头嘴里,一口一个少奶,活脱脱的是一个风流贵妇的形象。
《沉香屑——第一炉香(纸上电影)》(张狂/改编 孙萌、晶晶/绘图,文汇出版社2005年8月版)插图
这里说话的两个丫头一个叫做睇睇,另一个叫做睨儿,都是目字旁,从字面意思来说都是斜眼看的意思,听起来很是奇怪,但倒和她们的行为处事风格非常贴切。她们二人虽然是丫头打扮,但是也是一色的风流人物,而且嘴皮子厉害,说起话来不饶人。其中一个丫头叫做睨儿的就直接说薇龙:“想必是打抽丰的,我们应酬不了那么多!”
葛薇龙在下人那里受了气,又听到梁太太要晚上才会回来,只好告辞。睇睇陪她去开花园的门。小说中特地描述了当时的空间关系。睇睇和葛薇龙从廊道里出来,走过花园。花园这里有小铁门。但是铁门之外并不是马路,还要爬下螺旋式的台阶,才是马路。就在睇睇抽小铁门门闩的时候,马路上一阵汽车喇叭响,梁太太回来了。
接下来的这个场景就显得很有意思了。这个场景中一共有五个人,睇睇和葛薇龙站在花园小铁门处,正在开门闩。结果楼梯底下汽车喇叭一响,之前不待见葛薇龙的睨儿,又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斜刺里掠过葛薇龙睇睇二人,噔噔噔跑下石级去,口里一路笑嚷“少奶回来了,少奶回来了”。这时,睇睇看不惯睨儿的奴才相,一扭身就回宅子里去了。于是只留下薇龙一个人呆站在铁门的边上。
再来看台阶下方的梁太太,她先跨出汽车,让我们看清了她的外貌,有点类似1940年代好莱坞电影中蛇蝎美人的打扮,脸上罩着面网,面网上缀着一只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忽明忽暗。开车的是个青年男子,就是乔琪乔,但这里没有详写他的外貌,只说他先是伸出头来和梁太太道别,结果没得到梁太太的回应。
原来乔琪乔约梁太太出去,是拿她做幌子去约另一家的小姐,那风流少奶梁太太自然是勃然大怒。乔琪乔也不自讨没趣,一溜烟的开车跑了。等梁太太回头看时汽车已经驶远了。结果就留下梁太太一个人对着绝尘而去的汽车大发雷霆。此时,梁太太与扑身迎到台阶下的睨儿汇合,一路骂乔琪乔,一面走上台阶,到了花园小铁门处,这才碰上了葛薇龙。
这一场是写得非常有动感的,故事中的五个有所纠葛的男女们都在这里出场了。然而每个人的行径轨迹,活动速率各有不同,张爱玲以一种灵巧的方式,安排了人物的进退,也利用人物之间的空间感侧面交代了人物之间关系。
在退场的人中,睇睇自然是首先出局的人物。我们能感受到她与梁太太的关系存在着某种冲突。她虽然嘴里在骂睨儿下贱,实际上还是对梁太太有意见。少奶回家,她连敷衍地等一下都不肯,可见关系是不好。睇睇的先一步离场,为她后来与梁太太的大吵,随后被赶出去埋下了伏笔。而她的离场和葛薇龙的在场,一走一留又恰恰是暗示了她们未来命运的走向。
第二个退场的,则是乔琪乔。乔琪乔这类油滑浪子的男性角色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常常都是虚写的,仿佛他们有着很大的神通,不用显山露水就能运筹帷幄一般。这次乔琪乔也一样,虚晃一枪,就让梁太太方寸大乱,最后绝尘而去,把战场留给宅子里的女人们。剩下的三个女人在小铁门处汇合:步步算计的梁太太,被动待在原地的葛薇龙,和一个左右逢迎的睨儿。
梁太太与葛薇龙姑侄相见,写得也是堪称一绝。姑妈单刀直入地说:“葛豫琨死了吗……有一天葛豫琨寿终正寝,我乖乖地拿出钱来替他买棺材。他活一天,别想我借一个钱!”薇龙到底年轻脸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浓浓的堆上一脸笑,这时候那笑便冻在嘴唇上。这里我们会发现,薇龙的窘迫并不完全是因为被抢白,下不来台,更多的还有一种巨大的羞耻感。原本葛薇龙是打着投靠亲人的算盘,没想到在香港现实面前简直天真得可耻。姑妈堪称是葛家最先锋的人物,家族、伦理、亲情、名声早就抛得一干二净,一幅铜墙铁壁、刀枪不入。
原本吃了闭门羹的葛薇龙准备打退堂鼓回去。一方面是受了委屈,另一方面她也是觉得梁府太过复杂。丫头们妖里妖气,梁太太的交际又很混乱。所以她预感到,离开也未尝不是什么坏事。
但是这时候,作者在情节安排上通过一个小插曲,巧妙地推进了葛薇龙的命运。葛薇龙正犹豫着去留,两个小丫头却说起,梁太太正在屋里责骂睇睇,原来是香港上流社交圈有一位乔爵士,就是乔琪乔的父亲,总也请不到,原来是睇睇背着梁夫人,陪着出去了几次。所以说,睇睇、睨儿这些丫头怎么会一个个眼高于顶的人精模样呢?原来都是梁太太培养调教的交际人才,来为她笼络达官显贵的。所以,一个个都是梁太太的耳目,都用的是目字旁的名字,也显得很贴切了。
原本梁太太也并不乐意去搭理葛薇龙。但刚好自己的左膀右臂出了纰漏,就需要考虑替补选手,薇龙就突然间有了新的价值。于是梁太太又重新叫睨儿把葛薇龙叫进去问话。
梁太太考察了葛薇龙,觉得她长得不错、皮肤白净,会讲英文,弹琴、打网球都会一点,似乎也是个可造之材。于是就决定在葛薇龙身上投资,出资供葛薇龙读书,平时呢就住在公馆里,由司机接送。
葛薇龙从之前的遇冷,到这会儿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推进,不免有一些飘飘然,晕乎乎的。下面有一段描写,写的是薇龙从梁宅里出来的路上的风景,写得非常美:
薇龙沿着路往山下走,太阳已经偏了西,山背后大红大紫,金绿交错,热闹非凡,倒像雪茄烟盒盖上的商标画,满山的棕榈,芭蕉,都被毒日头烘焙得干黄松鬈,像雪茄烟丝。
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所以,我们从这景中也能体会出葛薇龙的心绪复杂,各种情绪激烈对撞,也和这落日的余晖一般热闹非凡,翻腾不休,有出乎意料的惊喜,有解决问题后的松快,有对未来的好奇、憧憬和幻想,也对未知的担忧。
但渐渐地,一种朦胧的期待占据了上风。“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黄昏只是一刹那。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那边,在山路的尽头,烟树迷离,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儿。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叉里做了窠。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
而当太阳余晖的热烈、月亮的迷蒙都隐去,薇龙将心头泛起的浮沫都一一撇去之后,她再去看那梁宅,即便在华丽绚烂之下,也掩盖不住沉沉死气。“薇龙站住了歇了一会儿脚,倒有点惘然。再回头看姑妈的家,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
葛薇龙虽然乐于接受梁太太的资助,但她又不免心里打鼓。“薇龙自己觉得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地已经化成一座大坟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变了坟,她也许并不惊奇。”
作为自我安慰,薇龙对自己说了一段话:“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绝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小说里写葛薇龙是个中学生,我总是觉得,她应该要大几岁,因为思想太成熟太世故了,而这个时候的葛薇龙呢,反倒让我觉得很可爱,她有一种年轻人的自信,基于一种天真的乐观,天真地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人格和判断,相信自己本质上与梁太太,与睨儿睇睇之流是不同的。
接下来,故事进行得很快,葛薇龙的父母快速地退了房子,回了上海。葛薇龙由家里雇的一个做粗活的陈妈陪着,来到梁宅。
这是一个春天的晚上,山上起着雾。下面又是非常著名的一段描写:“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融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绿幽幽的灯光再加上雾气,自然是鬼气森森了,但是在这里你又感受不到任何不适和阴冷,因为这种诡异之气裹上了一层摩登的外衣,不是吓人的鬼气森森,反而显得妖娆迷人。所以葛薇龙将自己比作聊斋里的书生是一点都没错,明知道有鬼,但还是受不了诱惑,情不自禁地走进了这个摩登的鬼宅。
在进入梁宅之前,薇龙还发现了一个细节,陪着她来的粗使的陈妈“身穿一件簇新竹布罩衫,浆得挺硬”,然后人只要转个身,身体就“在蓝布褂里打旋磨,擦得那竹布犀利沙拉”。小说中非常留意女性的穿着,对睨儿和睇睇的衣着都有过描写,睨儿呢是“穿一件雪青紧身袄子,翠兰窄脚裤,白底平金马甲”,睇睇倒没写穿着,但专门写过鞋子“朱漆描金折枝梅的木屐”。相比之下,陈妈的衣服真的有种劳动人民的朴素质感,宽大、僵硬、不拘细节。
葛薇龙又不禁继续拿陈妈与睇睇、睨儿做比较,下人们梳着同样的发型,都打着辫子,但陈妈那根辫子却扎得杀气腾腾。薇龙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她从来没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一眼——原来自己家里做熟了的佣人是这样的上不得台盘。此时,葛薇龙的判断标准已经发生了变化,虽然她在理性上还在说服自己适度地与梁家划清界限,提醒自己要出淤泥而不染,但在评价标准上,她已经开始向梁家靠拢,所以说啊,人总是比自己想象中变化得快得多。
这天刚好姑妈在请客,于是就没招呼葛薇龙,让睨儿领薇龙来到屋子里。薇龙初次入住这样的豪宅,不禁有点恍惚,又欣喜,又陶醉,感觉自己正身处一艘雾海中的小船,飘飘荡荡,心旷神怡。
接着,她又发现整个壁橱里面竟然都挂满了衣服,一开始还以为是姑妈的衣服,没有撤空。“她到底不脱孩子气,忍不住锁上房门,偷偷的一件一件试着穿,却都合身,她突然醒悟,原来这都是姑妈特地为她置备的。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
《沉香屑——第一炉香(纸上电影)》插图
一个女学生哪里穿得了那么多的衣服。我们之前反复强调,葛薇龙并不是一个无知幼稚的闺阁小姐,她很清楚地知道财富并不会凭空降临。她对自己低声说道:“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长三堂子是对上海晚清时候一些高级妓院的称呼,讨人就是买进来的倌人,这个倌是单人旁一个官府的倌,倌人就是清朝上海、苏州一带对妓女的称呼。所以,葛薇龙对于梁太太的这把算盘是她心里有数的,姑妈估计是要利用她来交际、笼络宾客的。虽说不是非常清晰的了解,但是肯定不是全然无知的。
葛薇龙被各种可能性冲击着,一夜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
薇龙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呢?原来楼下一直开着留声机在跳舞,于是薇龙在半梦半醒之间,音乐的质感、服装的质感、甚至情绪的质感都跳脱了原有的框架,彼此缠绕。在清醒的时候,服装是服装,是长三堂子买讨人的投资,是让人堕落的险恶诱饵。但是在梦里,薇龙感性的一面得到了释放,她从这些衣服上获得了更为丰富而立体的感受,这种感受来自于上层阶级富足的现代性的体验。衣服不仅仅是硬挺的蓝竹布的,而是具备了奢华多样的质感。音乐、舞蹈、歌剧这些新奇玩意自然是摩登生活的体现;就连人所能体验到的情感都好像变得更为丰富、更为刺激,有古典乐式的忧郁、有爵士乐式的挑拨、还有伦巴的热烈都是旧式沉闷的家庭中不会有的体验。当然,还有一点很重要,这些都是一个普通家境的年轻女学生原本根本无法企及的生活。
薇龙在睡梦中所感受到的一切,触感、乐感、情绪都被打乱,又被重新组合,拼凑出了一种全方位的现代感。于是半梦半醒中,葛薇龙做出了她人生的第一次重大选择。她细声对楼下的一切说道:看看也好!
张爱玲19岁的时候有一篇获奖征文,叫做《天才梦》,文中有一句话特别有名,“人生像一袭华丽的袍,爬满了蚤子”,只是葛薇龙现在只看到衣服的华丽,还来不及见识到这令人烦恼的跳蚤。好了,以上就是我们的第三讲,葛薇龙的第一次人生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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