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三萬里》:在追求功名的征途中修鍊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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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三萬里》:在追求功名的征途中修鍊自我 - 陸劇吧


《長安三萬里》作為一部動畫電影或許並不適合低幼年齡段的孩子觀看,因為它並不追求兒童情趣,而是在表現高適和李白的半生蹉跎中,融入了厚重蘊藉的人生滄桑和歲月感慨。同時,影片在情節設置上也不迷戀因果式線性結構的單純明朗,而是讓處於人生暮年的高適,在即將被吐蕃大軍圍困的絕境中,向監軍徐公公講述前塵往事,進而展開雙線的迂迴與纏繞:情節向前溯洄,高適回顧了他和李白聚散有時的全部過程;情節向前進展,觀眾看到高適如何巧妙布局,絕處逢生,大敗吐蕃,迎來人生的翻盤。當情節在“現在”和“過去”不斷跳切,這對觀眾的觀影門檻提出了一定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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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雖然選擇了動畫片的形式,但講故事的方式比較成熟,歷史背景比較宏闊,思想內涵比較深刻,這都不是一個孩子能輕易接受並理解的。影片中雖然出現大量觀眾耳熟能詳的詩句,但我們不能僅僅從文學鑒賞的角度,來感受唐詩傳承千年的經典魅力,而應結合詩人的處境和心境,探尋這些詩句中的情緒邏輯和時代隱喻,進而完成對於詩人心路歷程的細膩捕捉和對人生哲理的敏銳把握。


高適和李白並非摯友,只是彼此人生匱乏的鏡像


一般來說,影片要表現兩個人之間情誼的深沉綿遠,會強調兩人有共同的愛好,有價值觀的內在契合,會在對方危難之際挺身而出,會對對方有真誠的關心和熱心的幫助。高適和李白兩人看起來情同手足,互相引為知己,但兩人實則有太多“貌合神離”之處。在個性上,高適踏實沉穩,堅韌內斂,李白則狂放洒脫,奔放不羈。高適對於李白的放浪形骸心存異議,李白也沒有真正視高適為摯友。李白與高適在黃鶴樓離別,相約一年後的揚州之約時,顯得頗為誠摯,但一年後待高適真的到訪,李白卻已經全然忘記了這個約定;李白在長安短暫發跡時,寫信邀高適到長安共圖大業,等高適滿懷期待赴約,李白卻沉醉於醉生夢死中,對高適的到來頗為驚愕。這就證明,兩人根本談不上情投意合,心有靈犀。


高適是一個堅定的理想主義者,他苦心修鍊,只為提升自己;他耿直仗義,默默忍受貧苦單調,但一旦有機會,他會全力以赴,不惜其軀。對比之下,李白雖然才高八斗,實則活得感性和隨性,他會在一次碰壁之後洒脫一笑,會在多次碰壁之後消沉麻木,會在偶爾得志時縱情聲色,會在內心苦悶時遁入道門,又會在修道無所成之後消極避世,並終於耐不住寂寞投靠叛軍。可以說,高適與李白雖然都曾有“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的窘迫與憤懣,但兩人實非一路人。


兩人之所以會產生一生的羈絆,除了機緣巧合,更因為彼此都在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匱乏和渴望。高適為人拘謹,心事重重,羨慕李白身上那種瀟洒不羈的氣度,以及在作詩上似乎毫不費力的才情,因而對李白有着深深的仰慕和鍾情。李白為人不拘小節,大開大合,做事缺少定性,思慮過於隨性,因而也渴望像高適那樣能夠沉靜專註於內心的渴望,從而成就不一樣的人生風景。


因此,我們對於高適與李白之間的友情,不能簡單地用性格互補,或者有過患難真情來解釋,而應看到兩人對人生的態度、對理想的追逐,有着內在的不同。高適作為一個心思單純坦蕩的人,看到李白在揚州的糜爛生活後極為不屑,看到李白在長安花天酒地心生厭惡,看到李白為了改換出身,情願入贅為婿極為痛心,尤其看到李白不分是非,為叛亂的永王做幕僚而極為震驚。


也許,影片中的李白是謫仙人,高適則是世間的普通人。但是,才情過人的李白,輸在沒有毅力,人生沒有明確的目標,更沒有為某個目標鍥而不捨的決心,因而有一種渾渾噩噩的虛度;高適看上去木訥笨拙,實際睿智通透,能夠一眼看穿永王的狹隘與短視,同時也能在哥舒翰的悲劇中看到一代忠臣武將的宿命,並用極深的思慮布下絕妙之局,並在功成之後將功勞全部讓給別人。


影片對於高適與李白,實際上有着明顯的褒貶,這不僅是影片對於觀眾的一種人生警示與告誡,實則也是影片在人物塑造上的成功之處。依照我們對於歷史人物的固有印象,只會想到李白身上浪漫飄逸的一面,卻無法洞察他人格上的缺陷。或者,我們對於高適的仕途成功,從歷史書寫中也只會得出“時也運也”的感慨,卻無法燭照高適身上的性格優點。影片超越對歷史人物的刻板刻畫,揭示了人物性格的豐富性和複雜性,進而為觀眾提供了諸多人生況味和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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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適和李白的半生蹉跎,映照的是大唐百象


既然《長安三萬里》的主題並不是禮讚高適與李白的友情,那就說明影片在別的地方藏了機鋒,即通過兩人的追逐功名之路,勾勒出特定歷史時期的時代風情和內在機理。高適武功蓋世,懷有光耀門楣的強烈衝動;李白才華過人,渴望實現人生抱負,但兩人過得顛沛流離,人生之路泥濘崎嶇,再加上同時期的偉大詩人大多落魄,這足以證明大唐盛世背後的僵硬和腐朽。


《長安三萬里》雖然有着非常浪漫恣意的一面,那是關於高適與李白的多次相逢與告別,是李白等詩人在長安、揚州的得意盡歡。但是,影片也有非常敏銳辛辣的一面,那是關於大唐盛世表象之下的腐爛與固化的揭示。雖然,大唐為天下有才之人提供了多種晉陞的渠道,如科舉、行卷、制舉等,但是,李白作為商人之子,沒有參加科舉的資格,也不可能得到行卷或制舉的機會,這就使李白只能在一次次碰壁之後放浪形跡;高適雖是名門之後,奈何家道中落,空有一身武藝和報效國家的忠心,但讀書的資質過於平庸,同樣不能受到重用。


李白和高適的半生蹇促,實際上就是對大唐的用人制度、官僚制度、文化生態和等級制度的一次近距離觀察、體驗和透視。由此,我們深深地理解了高適、李白這些人的苦悶,他們為了“上位”,不得不費盡心機,只為在王公貴族面前留下一個好印象。尤其是高適,一度覺得是自己不夠優秀,所以回老家潛心求學,奈何雖年歲漸長,仍是一事無成。這說明,李白、高適、王維、哥舒翰這些文人雅士、賢臣良將,只是那個時代的棄兒,他們不受重用,是因為他們不可能進入權力中心;他們受重用,是因為縫補乾坤時需要他們用血肉去填充。可見,影片對於大唐盛世有着清醒的認識,對於有志之士的人生浮沉也充滿了感慨和同情。


在《長安三萬里》中,我們可以看到當時許多詩人,也可以聽到許多經典名句。影片試圖表現在大唐由盛轉衰的歷史境遇中,這些才華橫溢的詩人,走出了不一樣的人生軌跡,要麼瀟洒,要麼孤高,要麼放浪,要麼憂鬱,要麼麻木,但一無例外都比較潦倒。這是詩人的悲哀,也是時代的悲哀。


影片並不想回到歷史現場,而想回到詩作創作現場


影片的另一重野心就是回到詩人創作那些名篇的現場,為觀眾還原某些詩作創作的真實情境,讓觀眾能夠更為真切地領悟那些佳句背後的真情流露和深層意蘊。如李白的《將進酒》,是他通過道士考核之後,與眾友人縱情飲酒時所作;李白的《早發白帝城》,表達的是他在流放路上遇到大赦的輕快心情;高適《燕歌行》中的“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亦來自他的親身經歷……如此一來,我們明白,那些流傳千古的詩句,絕不僅僅有工整的對仗、華麗的詞藻、絕妙的修辭,也不只是抽象的文化傳承,而是融注了詩人的諸多人生感悟和世事感慨,當然也折射了詩人豐厚內蘊的情感。它們才是這些詩作的靈魂,也是這些優秀文化的內在血肉和筋骨。


影片中,黃鶴樓多次被毀,但高適覺得不必悲傷,只要那些詩句還在,黃鶴樓就會在;同理,只要那些有關長安的詩句代代相傳,長安就永遠不會消失。但是,這些散落在詩、書中的時代印跡,終究會隨着一次次的傳播而變得輕淺和模糊,最後成為空洞的文化名詞。在此背景下,《長安三萬里》的創作就極具誠意和野心,分明想穿透歷史的塵埃,讓觀眾與詩人完成心靈交匯和情感共鳴。


當然,影片在大軍被困的驚心動魄形勢中,讓高適向徐公公講述他與李白的往事,固然可以營造節奏和氛圍上的強烈對比。但是,由於這段回憶涉及的人生經歷太長,這些經歷又過於跌宕起伏,節奏或舒緩平靜,或張揚豪放,或痛苦憋屈,與超敘事層的情緒實在相差太遠,氣質上難以統一,難免會讓觀眾覺得,高適所講的內容有些瑣碎,節奏拖沓,又缺少相應的衝突和張力,鬆散冗長。同時,對於高適在超敘事層的布局,由於鋪墊得不夠,沒有留下伏筆,許多細節交代得不清楚,當高適突然運籌帷幄時,會讓觀眾覺得最後的轉折和揭秘顯得有些突兀。更重要的是,徐公公作為唯一的聽眾,出場有些倉促,觀眾在對徐公公了解有限的背景下,也難以估量高適所講的故事對於徐公公的內心觸動,最後只能由徐公公直白地表達自己的內心感受。此外,高適的講述分成了幾條線索:高適致仕的坎坷,高適與李白的友情,李白洒脫悲情的一生,大唐邊關的困境,等等。在這種多線索的交織中,固然可以體現一定廣度的社會輻射面,但同時也容易使敘事失去焦點,最終流於平淡散亂。


當然,這些不足都不足以折損影片的光芒。《長安三萬里》看起來是由無數詩人、詩句包裝起來的大唐悲歌,是由時代的盛極而衰作為背景勾勒的友情綿延軌跡,但影片明顯更着力於刻畫中國文人的風骨,詠嘆中國文化中那種剛健質樸的家國情懷和個人追求“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生不朽。影片不僅可以作為歷史的切片,讓觀眾由高適的眼睛,去發現大唐內在的諸多弊病,還可以作為一種人生範本,讓我們把李白和高適作為一反一正的兩種人生答卷,得到諸多人生警示和借鑒。(作者:復旦大學藝術教育中心教授、電影藝術研究中心副主任 龔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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