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利·庫布里克的《閃靈》，是根據恐怖大師斯蒂芬·埃德溫·金的暢銷作品改編，上映當時曾引發兩極評價，但隨着時間過去，經典地位漸漸確立，片中好多場景也變成流行文化中常常引用的畫面。隨着續集電影《睡眠醫師》即將在11月8日上映，現在正是複習《閃靈》的好時機！
（這是很舊的片子，所以以下文章有雷會直接寫，不會再有警語）
目前待業中、想成為作家的Jack，順利應徵上科羅拉多州洛磯山脈全景飯店（Overlook Hotel）的冬季管理員，他帶老婆Wendy與兒子Danny舉家搬去，準備在此度過與世隔絕的五個月，並相信這樣有助於他專心寫作。然而進入冬季，暴風雪斷絕交通，飯店內卻發生一些難以解釋的事情，飯店主管也曾告知Jack，先前有一位冬季管理員殺了妻女又自殺，Jack一家人能安然度過這個冬天嗎？
《閃靈》開始沒多久，就已讓人感到不對勁。Jack載着家人開去全景飯店的鏡頭，是採用一路空拍的畫面，攝影機彷彿有意識地在觀察，但移動方式不像這個世界的生物，這種拍法給人「靈異視角」的味道；中途還特別往車內拍攝，從Jack這邊望過去。這段給我的感覺，幾乎像是惡魔一路跟着車追過去，並辨認出Jack適合做為他的載體，搭配上音樂〈Dies Irae〉，內容是中古世紀關於審判日的描述，整體風格神秘又令人擔憂。此段空拍也突顯飯店是多麼與世隔絕。
這家人到了飯店，相關人員帶領他們認識飯店內部，一併也讓觀眾大略明白整棟飯店的結構與方向。但是隨着劇情發展，畫面剪接有時會出現與先前認知的空間不一致的情形，搭配全景飯店的龐大空間、常見的鏡子、還有戶外的迷宮花園，加深「迷路」的恐懼。
在飯店發生的事情，與斯蒂芬·金的原著不太一樣，甚至電影里許多經典畫面都並非出自原著。或許你已聽說過，斯蒂芬·金本人對於斯坦利·庫布里克的改編頗有微詞。原著的重點是飯店裏面某種類似鬧鬼的超自然力量，讓原本深愛家人的主角在種種壓力之下屈服於神秘力量，做出可怕的事情；但電影版本的Jack，在電影一開始就已經給人古怪的感覺，似乎早就離「發瘋」並不太遠。
《閃靈》電影背後的含義究竟是什麼，這些年來有相當多種理論，包括指涉美國白人對原住民的屠殺、納粹屠殺猶太人、庫布里克暗示登月影片正是由他偽造的證明、CIA陰謀、Jack其實性侵Danny......等等，各種討論非常熱鬧。斯坦利·庫布里克的作品一向都能探究出相當多層次的意義，他本人也鮮少給出明確答案，每種理論都可並存，許多符號都可以有多重意義，所以彼此並不衝突。
我喜歡將《閃靈》電影版本的主旋律，看成把一個中年有家室的男人心中種種恐懼給具象化。真正纏着Jack的幽靈並不來自飯店，而是他的心魔，包括難以面對的家庭問題、經濟壓力，或是「年華老去但一事無成」的恐懼等等。
例如Jack在237號房的浴缸先看到美艷女子，這是Jack的渴望，但後來這女子變成老嫗，這是Jack的恐懼：怕自己變老，怕失去性能力與性吸引力，怕有天無法享受魚水之歡，甚至，他討厭自己的老婆不像那個美艷金髮女，討厭被這個丑妻子（這兒的丑指的是Jack主觀的感受）困在這裡。
他用打字機打了成千上百頁相同的句子，完全寫不出像樣的故事，而且後來還被妻子發現了。這也是他的中年恐懼之一：一事無成，妻子再也看不起自己，男人的尊嚴盡失。在這件事之後，Jack「不演了」，因為老婆已經知道他的秘密，失去了一家之主的地位與尊嚴，Jack除了用武力攻擊以外，沒有其他事情可以讓老婆忍耐他、屈服於他。Wendy也在這刻之後，不再像過去那樣退縮、或替丈夫的脫序行為找借口（幾個月前Wendy向Danny的心理醫師說明過去疑似Jack家暴的事件時，都還刻意輕描淡寫），即使她看起來依舊脆弱，但為了保護Danny，她不再有任何保留。
Jack很明顯有心理問題，但在那個時代大概沒機會訴苦，畢竟這有損男性威嚴。酗酒與暴力並非「造成他的人生問題」或「讓他改變」的主因，而是他原本就有太多的痛苦與問題，卻又得假裝，外顯的癥狀之一就是需要藉由酗酒及暴力行為逃避。
他早已被自己的中年危機搞瘋了，只是在文明社會中得不斷壓抑。飯店的可怕在於，它能把Jack的心魔全以最邪惡、最奔放的形式釋放出來。在全景飯店，他被困在一個身邊人都比自己弱小的環境里，又沒有其他目擊者，內心惡魔再也控制不住。
在冬天來臨的前夕，那條通往飯店、荒寂無人的公路，就像帶着觀眾走進這位中年酗酒男的慌亂內心，看見他對人生的種種恐懼。老婆與孩子在這兒常常看起來緊張害怕，因為這兩位是Jack的重要壓力來源，Jack內心有想迫害、消滅他們的衝動。
Jack漸漸繭居起來，住在自己心裏面，不再能與其他人互動，與妻兒沒有親密對話與溝通。他的談話對象大多像是想像出來的（例如Gold Room那些人物，雖然他們究竟是幻覺還是鬼魅，也是本片的謎團之一）。
而Danny與Wendy也一起被困在Jack的心靈迷宮裡。有一幕，母子在花園迷宮玩，但Jack在飯店內也盯着一個花園迷宮的迷你模型，在那裡頭有兩個小小人兒，正是Danny與Wendy。
花園迷宮，也許就像Jack最紛亂、最隱蔽的心智。在Danny要逃離父親魔掌時，跑進了那個迷宮，看似最危險的地方卻成了最安全的出路，他維持冷靜清醒，倒退將雪中足跡抹去，成功脫逃。追著兒子進去的Jack，反而凍死在那個迷宮花園裡，彷彿Jack越往自己內心深處鑽研，就會越瘋狂，會永遠被困在那兒，再也無法離開。
「永遠被困在那兒」，是本片很重要的氛圍，而過去發生的事情也永遠存在，不會離開。片名／斯蒂芬·金原著名也稱"Shining"——閃靈，指的是Danny的特殊天分，這世界上有些人可以直接以心靈溝通，並可看見過去、現在與未來，Danny與飯店黑人廚師Hallorann都有這種能力。電影《閃靈》裏面，人物不斷繞着，在室內，男孩騎着小車子一次次繞過長廊，外頭則是每個轉角看起來都很類似的迷宮花園。永遠都在重複，去不到一個終點。重複、類似或互為鏡像的場景與腦內畫面，不斷出現。恐怖237號房的設計與Jack一家人住的房間類似，Jack與犯下謀殺妻女案的Charles Grady如鏡像，Danny看到的紅色redrum字樣其鏡面即是murder，穿着藍色洋裝的雙胞胎總是一起出現，Danny的隱形朋友Tony住在Danny的嘴巴里......在這裡，過去、現在與未來似乎是並存的，歷史是重複的，像雙胞胎小女孩們說的，「請陪我玩，直到永遠」。
Jack一家來到全景飯店後的時間刻度，越來越模糊，一開始出現在銀幕上的字幕有「面試」、「關門日」、「一個月後」等等，再來變成只標註星期幾，再變成「早上八點」、「下午四點」，時間變得不再重要，實際上的天天月月年年又如何？反正每天睜開眼都是一樣的玩意，過去發生的事情與這個當下共處，是一場沒法自己叫停的惡夢。
最後那張照片：Jack出現在1921年的國慶舞會，或許代表着Jack的靈魂再怎麼轉世終將要回到這裡，永遠會被這兒吸引，如同酒保對Jack說的「你一直是這兒的管理員啊」。各種鏡像、各種繞圈，都暗喻這裡的歷史不斷重覆，暴力會不斷循環，從屠殺印地安人就開始了（飯店主管介紹時特別提過這兒原本是印地安人墳場）。
但《閃靈》並不如此簡單而已，還有好多角度可以研究，例如前面提過的各種理論（這部分我會另外寫文章介紹）。更厲害的是，透過畫面安排與剪接等等，庫布里克製造了相當多的謎樣場景，讓人想反覆研究、分析。
例如前面提過，237號房與Jack一家住的房間，有頗類似的設計；Danny說他在237號房被攻擊、有真的傷痕，Jack也在裏面遇到可怕的老女人。而在這之前，Danny在他們住的房間，曾害怕地問父親會不會傷害Danny與母親，此時雖然Jack嘴上說不會，並且擁抱Danny，但他表情詭異，而且畫面很突然地卡掉，配樂又相當黑暗，像是後頭還有糟糕的事情但觀眾無法看到。這不禁讓人懷疑，237號房裏面發生的事情，會否是Danny在父親房間這一幕的鏡像？如果在237號房裏面，Jack看到的美女，擁抱之後卻變成了活屍攻擊Jack，那麼Danny在家人住的房間里擁抱的爸爸，之後會不會也做了什麼可怕的事呢？
其他還有更多缺乏明確解釋的畫面，例如血淹電梯門，反過來的Murder字樣，眼神死的小雙胞胎（而且鏡頭離她們一次比一次近）......這些安排並不帶動劇情，卻很嚇人。Jack面試前在高級飯店大廳讀的雜誌是情色雜誌Playgirl，不合常理的情境讓人對電影的隱藏主題提出更多猜測。甚至，光靠畫面構圖就可以製造出不詳的暗示，例如Danny問Halloran會不會怕這個地方時，牆上掛着的一整排刀子，在畫面里剛好就在Danny頭上。
跟其他慣用黑暗色調的恐怖片相比，《閃靈》光線算是很充足，但有點詭異不自然。拖得稍微長一點的溶接手法，帶來更強烈的情緒。飯店空間如此寬敞，有寬廣宏大的室內廳堂，還有戶外的迷宮花園，但給人極為封閉、禁錮的感覺。配樂與音效無懈可擊，連小兒子騎車的輪子磨在木頭地板或地毯上的聲音變化，配上使用1974年發明的攝影機穩定器(Steadicam)，都讓人毛骨悚然，不知道繞到第幾次的時候會看到奇怪的東西。
《閃靈》雖是庫布里克唯一的恐怖片作品，但與他先前作品也有些共同特質，如《2001太空漫遊》那樣，Jack的斧頭也由工具變成武器；如《發條橙》，人類有一種來自本能的野性與攻擊欲。庫布里克總是用他冷調的眼光觀察人類行為與歷史，或許與《閃靈》原著的氣質有些背道而馳，也可理解原著作者斯蒂芬·金的不滿，不過電影版的《閃靈》自有獨特魅力與獨到眼光，而且原著與電影保留了個共同點：遺忘並不代表不存在，所謂"Shining"的作用像是一種啟發，更了解別人，更看得清自己如何被人對待，並穿越古今鑒往知來，從這種理解中找到力量，知道如何控制自己，以及趨吉避凶的方法。
不管《閃靈》只是個關於家暴父的心理驚悚故事，還是真的描繪了美國對印第安人的種族屠殺、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或是暗示着性暴力等等，《閃靈》填滿着風格獨具的謎團，有太多背景細節值得討論，每次觀賞都會有新發現，實在是一部需要反覆咀嚼與研究的經典之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