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養老院」的概念最早是一個叫盧柏克的年輕人提出來的。
盧柏克是退伍軍人,複員以後去了很多地方,做過很多工作。嘗試過以環球旅行的方式尋找生命的意義,但沒找到。
2022年年底,盧柏克花8萬元/年的租金在雲南西雙版納的曼丟古寨盤下一棟昔日的學校宿舍。上下兩層樓,共約700平米。加上改造費用,耗資45萬元,最終辟出12間客房。
他將此地命名為「問巢·青年養老院」,當然不是真正的養老院,因為裏面既不住老人,也沒有醫療等針對老年人的服務項目,所以不能不打個引號。
正式對外開放之際,盧柏克為「青年養老院」的住客設了兩條限制:45歲以上的不收,從來沒有上過班的不收。由此限制可以看出,相比青年旅社或者普通民宿,這裡多了一些社交和精神上的屬性。後來,當「青年養老院」的模式短時間內在全國各個省市被廣泛複製的時候,這兩條限制也被同時複製了下來。
「青年」和」養老「這麼對立的兩個詞並列出現,短時間內就在網絡上成為熱門話題。網上對於「青年養老院」的看法褒貶不一,質疑的聲音集中於兩點:純粹吸引流量的噱頭以及宣揚的價值觀太過消極。明明應該是奮鬥的年紀,卻早早想着躺平養老。
但對於很多體驗過的人而言,他們更願意將「青年養老院」這種存在視作一個肉體和精神上的充電站。年輕人來到這裡,嘴上說著要擺爛,其實往往是為了排空自身積蓄的負能量,更好地再出發。
而「青年養老院」的走紅,也引得眾人紛紛效仿。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各地已經開出大大小小一兩百家類似的小院,隨之也滋生出諸多亂象。
近日,新聞晨報·周到記者和「青年養老院」模式的創始人盧柏克,以及一些有過入住體驗的年輕人聊了聊,「青年養老院」在他們心中是一種怎樣的存在。
你要把「養老院」拆開來理解
不然就會引發社會負面輿論
「我們目前正處於停業狀態」,盧柏克在電話里說,「因為來的人越來越多,我們發現大家對這裡的訴求也越來越多,可能有幾十種。所以在這十幾天里,打算進行一個模式和產品內容的調整。」
盧柏克今年34歲,他很早就關注到年輕人的精神困境。7年前,他創辦了一個叫「虐行志」的旅遊項目,初衷就是讓迷茫的青年人通過行走看到希望。
在萌生開辦「青年養老院」的想法前,盧柏克先後投資過青年旅社、青年客棧和青年酒店等僅針對年輕人的住宿場所項目。「所以這不是一個突然冒出來的想法,我們這十幾年來一直跟青年打交道,了解他們真正的訴求。這兩年能感受到年輕人的壓力尤其大,經常接到電話說,想找個地方休息一下,調整充電。」
不是真的想擺爛,而是找個地方充個電 圖/盧柏克 提供
盧柏克感覺青年酒店或者旅社都不完全符合,因為大家往往有特別明確的精神訴求。
一類訴求是要找個療愈身心的地方,讓自己滿血復活;還有一個訴求比療愈的程度更高,就是受了身心創傷以後渴望得到救贖,尋找生命中新的希望;第三類則是自由工作者純粹想換個環境,更愉快更有效率地投入工作。
他聯想到之前看到年輕人入住養老院的新聞,就提出了「青年養老院」的概念。「但你得把這幾個字拆開來看。」他強調,「放在一起就容易造成混淆,引發社會負面輿論。」
「你看,首先是『養』,青年人需要養自己的身體,養自己的思想,養自己的情緒,養自己的心靈,他們要養的東西非常多。然後是『老』,你在這裡把生活的節奏慢下來,感受慢生活,也是為將來老了以後作個準備,提前感受一下老年人生。」
相比普通的青年旅社,這裡會提供更多集體活動的選擇,當然你完全有權利拒絕參與。但如果有社交的意願,那麼每一天都可以過得很充實。比如打八段錦、林間打坐、去瀑布邊徒步、種地或去果園摘果子,晚上還有音樂會……
篝火晚會、荷塘採蓮、露天電影…… 圖/盧柏克 提供
盧柏克還是希望大家在這裡進行一些社交活動,因此在創立之時就劃定了45歲這道年齡分界線。在他看來,45歲以上的人不會在此地社交,他們往往住幾天就走,因為還惦記着回去養家糊口,這樣的人住旅社或者客棧和住這裡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同樣的,這裡也不接納那些一天班都沒有上過就直接躺平的年輕人,因為他們的觀念和盧柏克的初衷存在巨大的差異。他鼓勵那些有相似經歷的人彼此慰藉,攜手走一段療愈的旅程,然後更好地出發。
演員薛佳凝(右一)也來打過卡
盧柏克的「青年養老院」地處西雙版納,就像其他熱門旅遊地一樣,這裡分旺季和淡季,而住宿的定價也跟隨旺季和淡季起伏。最便宜的大床房月租是1680元/間,帶陽台的標準間和套房貴一些,為2280元/間。但如果旺季入住,價格根據市場行情會有一定調整。
綜合來看,每年有一半時間,這裡是處於滿員狀態。多數人住一周到半個月,也有住得久的,三個月、半年的都有。
大家離開後經常還會在群里保持聯繫,盧柏克觀察到,絕大部分人回去以後繼續過着原本的生活,但是心態調整得更好。「他們懂得更好地去經營自己的社交圈子,在人情世故方面也會處理得比之前更好。」
在「青年養老院」躺平10天後
他意識到趁年輕要加倍努力
按照盧柏克的人群劃分,網友「張不凡」是屬於去「青年養老院」療愈的那類人。
前一段時間辭職後,他給自己放了一段時間假,去不同的地方短期旅居。他告訴我們,自己此前從事管理工作,平時的壓力並不算太大。辭職只是因為單純不想上班,更不喜歡這份工作。
10月底,結束了川西之旅後,「張不凡」從成都飛往西雙版納,入住了「問巢·青年養老院」。
網友「張不凡」在「問巢·青年養老院」體驗了10天
他在那裡住了10天,它們可以被簡單地總結如下:
第一天——抵達,吃烤串,喝啤酒。
第二天——去「青年養老院」邊上大爺擺的菜攤,買點菜,燒菜做飯,和隔壁鄰居大哥一起吃。看了一天電視。
第三天——曬被子,中午做了豪華版泡麵,晚上吃了老乾媽炒飯,好吃極了。
三天以後,他的心情出現了微妙的變化,純粹吃和睡的生活畢竟有些無聊。
於是第四天——給自己報了個基諾山徒步。
第五天——去市裡剪了兩個月沒剪的頭髮,逛了夜市,和大爺大媽一起蹦了傣迪(傣族迪斯科)。
第六天——騎小電驢去農貿市場買水果,打車去市裡喝了兩杯威士忌特調,逛了當地人喜歡的江邊夜市。
第七天——看韓劇,被吊起了部隊鍋的癮,美團上買了菜和調味品自製部隊鍋。
第八天——睡到下午三點,中午吃餃子,晚上吃燒烤喝啤酒。
第九天——躺了一天。
第十天——退房,去大理咯。
「好或者壞,靠你的心態去決定。」回顧自己在「青年養老院」里生活的這段時間時「張不凡」說,「總之,想去的地方體驗過了,而不再僅僅是聽說過。」
「我今年28歲,想給未來的自己留點值得紀念的記憶。不知道10年以後的自己看到這10天的記錄,會是什麼樣的感受。但我能回答的是,我現在覺得這件事非常有意義,也很酷。」
他在這10天里也認真反思了一下的人生,「雖然不用上班做什麼都很快樂,但真的不可以現在就躺平。因為會有罪惡感,趁年輕還是要加倍努力一些。」
離開「青年養老院」後,「張不凡」又接着啟程前往大理進行短期旅居。他說,等旅居結束,自己就要回歸現實生活了。以後的人生里,恐怕就不太會再有這樣的奢侈了。
但是他希望,10年後38歲的自己還可以保持現在對於生活的那份熱愛。而這段時間的放飛也讓他明白了一件事:抱怨沒什麼用,面對困難,換一種心態解決就好了。
普通民宿的升級版
強調文化屬性有圈層限制
當上海網友小賀被好奇心驅使,來到位於蘇州東山的一家「青年養老院」時,他發現裏面住的所有人都是短租。「雖然租金便宜,一周最少只要200元(多人間),而且時間越長價格也越划算,但沒有人真的是衝著長期躺平去的。大家都和我一樣,為了喘口氣,放鬆一下。」
小賀從事互聯網行業,前陣子他所在的公司經歷了裁員和降薪的調整,對自己多少造成一些影響。「所以就想找個周末找個地方躺平,「什麼都不去想。」
小賀在「青年養老院」里住了兩天一夜,所有花銷加在一起是200多元。「坐了快艇、放了煙花、看了落日、在老年活動中心玩了蹺蹺板,還在中元節的晚上夜爬看了星星。大家一起學唱一首歌,一起做飯喝酒……原來兩天一夜可以做好多事啊!」
兩天一夜,做了很多事情 圖/小賀 提供
回上海以後,小賀總結了「青年養老院」和普通民宿的區別。在他看來,所謂的「青年養老院」其實更像升級版的民宿。相比普通民宿,這裡不僅對入住的人群有年齡上的限制,而且會突出一些文化上的屬性。
「民宿的客戶多元不會設限,但『青年養老院』會有一個圈層的限制。最突出的是年齡層的限制,僅對90後開放。隱性的圈層則涉及到你的興趣愛好和生活觀念。我的整體感受非常舒服,因為我認同和喜歡那裡文化。」小賀說,「院長喜歡搖滾和民謠,牆上和桌子上都是歷年的音樂節海報。誰能想像在落日黃昏的太湖邊上,幾個人放着煙花『開火車』(註:音樂節現場歌迷的一種儀式)的場面啊!」
小賀自認是一個四平八穩的人,晚上喝着小酒聽大家講述各自的人生經歷,他暗暗羨慕,「都是我嚮往卻不敢做的。」
比如帶着兩條狗狗來短租的那個女生,在南通經營蝦養殖的生意。一路上靠自己打拚走來,年紀輕輕卻吃了很多苦,是一段十分勵志的經歷。
又或者院長大釗,「他曾經騎摩托穿藏,在旅程中摩托車壞了,就直接把車送給當地人了。後來,冥冥中如有神助,摩托經歷了輾轉又被送回他手裡,所以這輛摩托後來就一直停在他的小院里。」
「雖說嘴裏喊着爭取早日退休,但是大家都在用心生活着啊!」小賀感慨道。
90後的創業態度
要賺錢,更要高高興興地賺
211碩士畢業的「青年養老院」院長大釗,從上海來到東山定居。於東山寺邊上,搞定500平方米的獨棟院落。辟出兩個六人間,一個四人間,兩個單間大床房和一個標間雙床房。
這裡的年齡限制比盧柏克定的更嚴苛,大釗提出,只接待35歲以下的年輕人。因為這個年齡限制,他在網上遭到了一些人的炮轟。因為有「年齡歧視」之嫌,從而戳中了當下一部分人脆弱的神經,但他願意為自己立下的規矩付出一些代價。
他認為,如果年齡的區間更小,大家的價值觀也將更趨一致,這樣才能聊到一起,玩到一起。
這樣的經營理念無疑也很符合90後創業者的態度:要賺錢,但更要高高興興地賺錢。
要年齡相近,才會有共同語言
國慶期間,一對年輕夫婦住進了大釗的「青年養老院」。待假期結束後,他們作出決定,搬來東山和大釗做鄰居。但絕大多數人就像小賀一樣把這裡當成一個充電站,過上一個周末,充滿了電,可以更有勇氣重新回歸現實生活。
「『青年養老院』並不是指真正的養老,」大釗解釋,「而是讓江浙滬的朋友們把心態放好,讓生活節奏慢下來,給自己一些思考的時間。想想自我,想想人生。」
等這波流量過去了
可能生存都難
從盧柏克一年前開出第一家「青年養老院」至今,據保守統計,全國各地已經冒出了一兩百家「青年養老院」。這原本是一條小型賽道,短時間內眾人紛紛下場,難免導致諸多亂象的產生。
「它正兒八經不是一個賺錢的項目,房子本身的租金和十幾間房的運營成本其實很高。每個月如果按照收入三四萬元來算,你一年傾盡全力去經營,也就掙個三四十萬,還有兩三個人去分,那確實是賺不到什麼錢。」
因此他覺得,這隻能作為一項副業去投入。
但在如今的網絡上,「青年養老院」被打造成一個穩賺不賠的神話,有博主甚至用上了「血賺」兩個字。「不能說這樣宣傳的人一定是為了騙錢,但多少是為了搞點噱頭在網上吸引流量。」
「有人鼓吹這項目有多賺錢,使得很多什麼都不懂的人跟風投入進來做這件事,但不是任何人都能幹的。你有沒有經驗和資源,這些都很重要。」
盧柏克以自己社交平台上某個粉絲的實際遭遇為例,「他也是想入股某個『青年養老院』,交完定金以後反悔了再找那個負責人退,結果不給退了。人家說是諮詢費,雖然說一兩千元數目不大,但誰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有網友表示,自己也遇到過類似的騙局。「給你提供經營權,採取提成模式,但是你得給19999元的入會費。」網友「紅湯拿鐵」說,「但問他們準備在哪裡選址,一直也說不出來。」
「其實也不是說收加盟費或者諮詢費就一定是個坑,不過這就需要你擦亮眼睛自己去評判。」盧柏克說,「一是對方為什麼要做這件事;二是他們能為你提供什麼樣的條件。如果認可這種加盟的形式,那就是你們雙方之間的事了。」
但總的來說,他對「青年養老院」的大規模複製感到擔憂,「等到這波流量過去了,可能生存都難,還想什麼掙錢?」他建議那些一頭熱想着入場的人先問問自己,「你們具備了哪些可以長久開下去的條件?」
老年人才不想「躺平」
他們為年輕人作出表率
盧柏克的擔憂並非沒有根據,這個網絡時代里轉瞬即逝的新鮮事物太多了。但在「青年養老院」的流量過去之前,我們不妨認真看待一下這個問題:它為什麼會火起來?在它火的背後反映了年輕人怎樣的心態?
作為流量時代的產物,「青年養老院」這個概念非常直接地擊中了年輕人的情緒。雖然大多數入住者並非真的打算長期躺平,但他們無疑都感到自己有一種被療愈的需要,這是促使他們走進「青年養老院」的原因。
根據社會心理學研究者蔡伊揚的觀察,自己身邊想「養老」的朋友大多做了一份自己不擅長的工作,或在這個過程中找不到自我價值。「他們的問題在於沒有辦法或不願意主動接受外界反饋,不能把現實世界跟自己有效地連接起來。」
前養老行業研究者劉一諾也贊同這個觀點,「一些年輕人缺乏明確的目標與方向,在與自身理想生活無關的領域中徒勞掙扎,這些『無效努力』帶來的疲憊感,容易讓人陷入一種無意義的循環,進而催生想『躺平』的心態。」
但一個具有諷刺意義的現實是,年輕人覺得老年人理所應當是「躺平」的,而真實的養老生活已經完全超出了他們的想像。
越來越多退休老人正在積極擺脫「躺平」狀態,雖然這種狀態對他們來說本該是名正言順的。他們走入老年大學,學習一門新的語言或者樂器;他們成為「跨境游」和「郵輪旅行」大軍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有人接受返聘,重返工作崗位,效率依然不熟年輕人;或者參與社區基層的志願者隊伍,無償為社區居民服務……
老年人以他們的實際行動為年輕人作出了表率,「躺平」並不會帶來真正的幸福,幸福在於對於自身價值的無限挖掘中。
來源:新聞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