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吧,山山是個老登。」
六十四歲的「老登」山山,登上了綜藝節目《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當所有人覺得他上節目是來玩玩的時候,他在第一期的比賽中,拿到了全場第二的高分,193票,與第一名僅差一票。
作為全場年齡最大的演員,山山大爺將衰老和死亡的話題帶上了脫口秀舞台,讓其成為一種調侃,一種玩笑。
如今,山山是一位有兩年脫口秀經驗的全職喜劇演員,再往前,他則是一名擁有三十年軍齡的退役軍人,曾負責空空導彈的維修保障。
「導彈保障,聽起來很高端,其實做起來吧,也是。有一項主要任務是往機翼下面掛導彈,所謂高端,就是誰個高誰端。」他就這麼輕鬆地消解掉了自己頭上的光環。
我們與山山聊了聊,試圖追溯老爺子豐富的過去,以及當下的他正在以什麼樣的面貌生活,又如何用脫口秀重新建立與這個世界的對話。
64歲,山山大爺開始上節目講脫口秀。他自嘲自己是個「老登」。在東北話里,老登的意思是人老了以後不正經。
到底怎麼不正經?作為一名老年人,他總開比較忌諱的玩笑,比如生死,比如「啃老」。
他說自己曾想過拜個師傅學脫口秀,後來放棄了。因為師傅收徒的主要目的是,要把藝術通過師徒傳承的方式,一代一代往下傳。「要是收我為徒,相當於是往上傳。那就跨界了。人家都是跨界歌王,跨界舞王,我跨界,自然死亡。」
節目第三輪比賽主題是人生選擇。他輕描淡寫地拋出第一個梗,「人生我都快完事兒了,還要讓我選。」停頓了幾秒,又拋出下一個梗,「雖然我有車有房,父母雙亡,愛洗澡,事又少,還有勞保。但畢竟64歲了,你讓觀眾怎麼選。」
山山的梗總帶着一種只有他這個年紀才能詮釋的幽默質感。
山山在節目中的表演
老爺子講愛情故事。在快餐式愛情司空見慣的當代,他分享了自己年輕時那段堅韌、老派且理想主義的愛情。
談了四年,見了四次,寫了四百多封情書。「我畢竟是搞導彈的,一旦鎖定目標,就是追,一直追。」
他調侃那時與老伴兒戀情發展迅速,「第三次休假,她抱了我一下。都熱戀了,抱一下算啥?在那個年代,幸虧是她抱我,如果我抱她,算流氓。」一個充滿時代烙印的愛情故事。
八分錢包郵的信件,十天收一封;吃一頓包子,一斤糧票足矣;想要與女友見面,得列方程式求解(求姐);過去的「女神」,如今已成為自己的「領導」。觀眾們感慨,老爺子真浪漫啊。他認真起來,「兩人搞對象,在可成與可不成之間,寫信一定能成。」
他也毫不留情地吐槽兒子「啃老」。當年輕演員們抱怨原生家庭的傷痛和來自父母窒息的控制時,老爺子帶來了不一樣的視角。
「我兒子失業半年了,但人家消費不受影響。他用花唄在網上購物,老伴兒用信用卡幫他還花唄,我用退休金還老伴兒的信用卡。我們家已經率先實現了經濟內循環。」
他勸兒子少花點錢,兒子回他,放心吧老爸,到時候我肯定會加倍還你。「還到時候,那肯定是清明燒紙的時候吧。」
父子倆關係「針鋒相對」。兒子關心他,叮囑他注意身體,多吃點好的。「兒子真好,讓我吃點好的。你倒是給我買呀。」
山山在節目里的表演
作為全場年齡最大的演員,當所有人覺得他上節目是來玩玩的時候,他在節目里的第一輪比賽中,拿到了全場第二的高分,193票,與第一名僅差一票。
這是他第一次參加線上錄製。頭天綵排的時候,走入演播大廳,他突然「找不着北了」,特別緊張。他懵了,導演也懵了。為了找感覺,他待在演播廳看了幾位演員的綵排,逐漸適應了那種氛圍後,他又重新試了一遍。
節目播出後,官方視頻號里,關於山山的那段單人表演,點贊、轉發、評論都是最多的。但他看完節目後,評價自己,「比我想像的糟一點。」
他對於自己第一期出場時的開場白並不滿意,吐槽道,「磕磕巴巴,吐字也不清晰。當時應該是這樣的口氣——沒想到吧,山山是個老登。」說著,他就以表演的口吻,複述了一遍那句經典的開場白。
「我當時說得好像有點膽怯,樣子很不自信。」他對此有點耿耿於懷。
如果說脫口秀是冒犯的藝術,山山的那些地獄式笑話,就是徹頭徹尾的自我冒犯。
節目播出後,他沒想到觀眾們對於「死亡」這個話題如此敏感。
在東北,生死常常是玩笑中一部分。但在上海演出時,他有個段子里提到一句,「你死在外邊,我也不管。」原本竊竊私語的觀眾,一下安靜了。山山把這歸結於,也許是南北文化上的差異。
談論死亡時,他雲淡風輕,彷彿是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但當話題轉到父子關係時,他又立刻回歸為一個典型的」中國式父親」。
他念叨着,同事的孩子不是名牌大學畢業生,就是大廠里的技術主管或公務員。而他的兒子,學習不怎麼樣,工作也不穩定,儘管收入不錯,卻始終沒能滿足他的期望。「從上學到現在,沒有一個點是我能在同事面前炫耀的。」
雖然嘴上一直抱怨兒子,但山山絕不是一個掃興的父親。兒子始終遊走在他的規劃之外,他卻從不干涉兒子的選擇。「雖然我嫌棄他,看不上他,我還是會尊重他的選擇。」這是他作為父親的無奈,同時也藏着他隱秘的愛意。
山山與觀眾們合影
觀眾們覺得老年人講「啃老」話題很心酸,一把年紀還要養孩子。他自己到沒有那種感覺,「這不就是調侃嘛。」在他們那一代,孩子都是獨生子女。四個老人幫助兩個孩子,無論孩子奮鬥不奮鬥,未來的生活都不會有太多憂慮。
他提到社會有一種不成文的規定:子女結婚時,男方要買房,女方要陪車。老一輩父母對子女的付出和包容,在他的段子里變成了輕鬆的笑料。
「我這輩子好像就只幹了一件事兒,買房。前四十年給自己買一套,後二十年給兒子買一套。剛想喘口氣,孫子出生了。我勸兒子,你也是有兒子的人了,每個月要存點錢給孩子買房。兒子說,到時候讓他住你這套,趕趟。現在我對孫子老好了,就怕他早戀。」
山山與孫子
「喜劇的內核是悲劇。」這話放在山山身上卻不太恰當。
走到人生邊上,哪還有那麼多失意、落差和對世界的憤怒。他就是喜歡高高興興地走上台說脫口秀,吐槽日常那些「小事」,關於生活、關於愛、關於家庭的細枝末節。沒有負面情緒,也沒有悲劇內核。
對於山山忙於說脫口秀這件事,家人從不干涉。「說白了,我老伴兒從來沒看過我演出。」
在山山身上,一些幽默的笑點時不時跳出來。
他分享上節目的趣事。演員們要先去一個七天的編創營,節目組安排兩個人一個房間,他和harry住一起。報到那天,房間里只有他一人。凌晨時分,室友遲遲未現,他去完洗手間,隨手將門反鎖上,心想這麼晚大概不會再有人來了。
就在他沉入睡眠的時刻,突然傳來敲門聲。透過貓眼,山山看見門外站着一位高大魁梧的肌肉猛男。第二天,他就將這段經歷寫成了段子。「昨天凌晨我睡著了,有人敲門,我一看是個肌肉男。他說是編創營安排的,我一聽,參加一個綜藝節目這麼刺激嗎?」
出於軍人的習慣,山山習慣性地將被子疊得方方正正,harry看到後驚訝地問:「這裡還要自己疊被子搞衛生嗎?」山山解釋自己習慣了,harry馬上反應過來,給他敬了一個禮。這回輪到他意外了,一個老外,怎麼還懂這個。原來,harry的岳父也是軍人。
山山演出
山山又回憶起比賽前的備戰間,他笑着說自己年紀大了,身體瘦弱,總是怕冷。
那天,備戰間的空調溫度並不低,但他已被凍得發抖,只好裹着一條毛毯禦寒。而一旁的毛豆卻截然不同,體型微胖的他熱得直冒汗,拿着毛巾不停擦拭。「鏡頭裡看着讓人覺得特好笑。」 他又忍不住笑起來。
老爺子愛笑。採訪過程中,他笑了大約二十次。他評價自己,私下裡他不是個幽默的人,甚至性格比較內向。只有和非常熟悉的朋友在一起,他的幽默細胞才會被激發出來。
他嘗試過在一些比較陌生的場合適當幽默,但沒等把真正的意思表達出來,別人已經生氣了。「說白了,在我們的文化傳統中,好多場合是不適合幽默的。」
脫口秀不一樣,可以用笑話講真話。
在最新一期節目的彈幕里,有人說,「這位大爺是毫無置疑地喜歡脫口秀。」
山山到底為什麼喜歡脫口秀?用他的話來講,一切都是偶然。他的早年經歷與幽默和脫口秀毫不沾邊。
十八歲那年,他趕上了恢復高考的年代。考入軍校後,他被分配學習航空軍械專業。畢業後,他負責空空導彈維修保障,保障航空武器的穩定與安全,這是一份沉默而嚴謹的工作。
在一次調研中,命運向他打開了另一扇門。當時,他負責撰寫調研報告中的一部分,沒想到卻因文筆出眾,獲得了上級的認可。從此,他從技術管理崗位轉向了文字工作,開始撰寫材料報告,起草講話稿等等。
在文字的世界中,山山遊刃有餘。他的論文還曾登上過航空類專業雜誌的頭條。
滿三十年軍齡後,山山選擇了直接退休,在2012年正式離開了部隊。那時,他才五十齣頭。
退休以後的這十年里,只要天兒好,他就去和老朋友們喝喝茶、喝喝酒,再打打麻將。平日里,去公園鍛煉身體,散散步,抽空再出去旅遊轉轉,和多數退休老人的生活沒什麼兩樣。
山山過生日
直到那特殊的三年到來,閑適的退休生活被打斷。
山山閑不住,琢磨待在家裡能幹點什麼。那段時間,人人都在玩短視頻,他想要不就做短視頻吧。往哪個方向做,他又繼續琢磨起來,怎麼才能發揮自己擅長文字這項特長?
他在家看《吐槽大會》和《脫口秀大會》,「笑得夠嗆」,節目里演員們吐槽人和事,吐槽社會現象,他覺得這個形式挺好,他也想吐槽身邊的事,也有話要說。
他有了自己的法子,決定以講段子的形式來做短視頻。
大數據開始不斷推送關於脫口秀的段子和相關信息。他看到瀋陽一家新成立的俱樂部要舉辦脫口秀學習班,來了興趣。一問三千塊錢,他又不願意了。「當時也沒想幹什麼,我們這個年代的人肯定不想花這個錢。」
通過俱樂部的人,他了解到了「開放麥」。開放麥不需要花錢培訓,他想上台試試。工作人員讓他把段子發來,審核過後說,來吧。
62歲時,他就這麼一腳踏入了脫口秀的行業。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都是新鮮的,他的感受被打開。
山山
上了五次開放麥後,俱樂部舉行了一場脫口秀新人大賽。山山拿到了第三的好名次。
俱樂部老闆注意到了這位大爺,開始給他更多機會。在一些商業演出里,詢問他要不要上台講五分鐘。「那時候也沒錢拿,等於給我個機會,讓大家多給我鼓勵。」
這是一個漫長的積累。笑,是檢驗段子的唯一標準。上商演讓他知道自己的段子哪裡好笑,哪裡不好笑,哪裡還需要改進。他的段子逐漸多了起來,從最初只能講五分鐘到後來的十五分鐘,他成為了一名全職脫口秀演員。
他和同行開玩笑,「做全職演員,誰也沒我全職。我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睡覺基本上就琢磨這個事情。」 他去外地演出,忙到和孫子玩都顧不上。
剛開始說脫口秀的時候,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要說的內容上,手稍微一動,詞就忘了,他索性把手一直插在兜里。沒想到,這逐漸成為了他的一種風格。有觀眾覺得他不懂禮貌,手插兜里像個「二流子」。其他人會跑出來替山山說話,「他拿出來忘詞。」
「實際上現在手拿出來也可以,也不會忘了」,他已經有了四五百場的演出經驗,「但是現在好像手拿出來反而不正常了。」他打趣道。
笑聲、掌聲、鼓勵聲,他享受說脫口秀時的氛圍。「人都有虛榮心,聽到大家的鼓勵和掌聲,我心裏還挺舒服的」,他坦誠地剖析道。「說白了,就是因為有點笑聲,我才堅持了下來。」
他喜歡用「說白了」作為開頭,來強調自己的某個觀點和態度。聊天過程中,他說了十七次「說白了」,話語中帶着一股無法迴避的坦率。
與這樣一位老人交談,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
一方面,你會感到敬佩。老爺子身上不僅有旺盛的生命力,還有一種樂觀、寬容、淡然的氣度。另一方面,你也會覺得期待,甚至渴望變老。原來老去的模樣也不可怕,可以說很多曾經不敢說,但又想說的話。
那是一種經過歲月沉澱後的力量,沒有年輕時的敏感與糾結,也少了對抗世界的痛苦。
節目中其他人,是怎麼看待老爺子的?
在徐志勝眼裡,山山是「每個人都可以講五分鐘脫口秀」的具象化代表。在大張偉口中,山山的出現是脫口秀里程碑式的進步。和他一起pk的年輕演員覺得輸的心服口服。「大爺比年輕人勤奮多了,臨比賽前一天還在改稿。」
山山在台上表演時,彈幕里不斷閃過:「你大爺還得是你大爺!」
他的骨子裡,還藏着一種老派的得體。
演出完畢,他朝舞台不同方向,以90度紳士禮深深地鞠了三次躬。觀眾們感慨,老爺子真優雅啊。不僅是在節目上,線下演出他也一貫如此。「觀眾是買票來看你的,不管自己講得怎麼樣,要尊重舞台,尊重觀眾。」
圖源網絡
山山的出現,讓脫口秀不再只是年輕人的遊戲。而脫口秀也給他的生活帶來了不小的改變。
退休後,他曾一度感到生活空虛。腰酸背痛,胃也不舒服,彷彿身體在向他抗議這份閑散的生活。直到他接觸到脫口秀,演出時,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台上,身體的難受似乎都減少了一些。
更重要的是,他覺得他「又回來了」,又重新融入到了這個社會。
最近,山山大爺更為忙碌了。他的演出行程排得滿滿當當。他還在抓緊時間寫新段子,因為節目上說過的段子,以後在線下就再也不能說了。未來他還想嘗試更多可能,如果身體允許,能寫出足夠多的段子,他想舉辦個人專場。
至於,在脫口秀這條道路上到底要走多遠、多久,他沒有想非要取得什麼成就,「如果有一天,觀眾不再喜歡我了,那我就不做了。」
註:除標註外,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