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小百花越劇院本月應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組委會邀請，來滬獻演越劇現代戲《錢塘里》。作為浙江小百花越劇團建團40年來首演的一部越劇現代戲，該劇收穫熱烈的反響。錢塘江里潮起潮落，錢塘江邊故事多多。
上海觀眾對浙江「小百花」並不陌生，無論是其奠基之作的《五女拜壽》，還是常演不衰的《陸遊與唐琬》《西廂記》《春琴傳》、新版《梁祝》等精品劇目，總能掀起一股「百花式」的旋風和熱浪。到各地巡演，許多戲迷追着去看戲，一下高鐵，拖着行李箱就直奔劇場。這一次來滬演出《錢塘里》，也不例外。演出信息網上剛發佈，就吸引了全國大批的觀眾，浦東新區東劇場的一千張戲票一掃而空。開場前，劇場門口，大大小小的行李箱排成長龍，成為一道獨特的景觀。
《錢塘里》是一出難得的越劇反映現實生活題材的好戲，也很有希望成為又一部越劇現代戲的界碑式作品。
該劇由謝麗泓編劇，王延松導演，李雲霄、李霄雯、周艷主演，講述了一個因車禍而延伸出的「有愛相伴、以善相擁」的平凡人的故事。
故事發生在一個陰雨連綿的城市普通晚高峰。高中畢業生方小米，與丈夫陳運河承包村子裏的果園，他們所開的水果店賠本後，分別到城裡打工。下班後，方小米急於回家給寶寶餵奶，匆匆騎着電動車在雨幕中急駛，一不留神，撞傷了正在過馬路的金老師。方小米在驚慌失措下逃離了醫院，又在良心的譴責下，給六個月大的孩子斷了奶，第二天清晨即返回醫院，向金老師的丈夫和女兒自首請罪。金老師的女兒陸亞飛出於同情心，幫她支付了醫藥費，還瞞着母親，讓方小米以護工的身份留在母親身邊。在方小米無微不至的照顧下，金老師逐漸康復，她也把悉心照料自己的方小米，當成女兒一般。可是，一個偶然的場合，方小米的肇事者身份暴露，深感遭到欺騙的金老師憤怒地將她趕走。隨後，金老師在方小米遺落的記賬本中了解到她的真情實感，終於原諒了這個善良可憐的女孩。
一場車禍，把兩個完全不同階層的家庭聯結在一起；一台好人，牽引出對人性中的善和愛的考量，從懷疑到認同，到最後的惺惺相惜，在困境自我博弈中，釋放出令人感動的「至善」「至愛」的人性之光。以善相擁，平凡不凡；以愛相待，再難不難。據作者告訴我，這個戲的人物和故事來自生活，難怪觀眾欣賞台上的戲，就像看自己的鄰居和身邊發生的事，那麼真實，那麼親切，自然會產生共情。
越劇是一個擅長表現女性題材的劇種，其傳統劇目創造了許多令人難忘的女性形象。但長期以來，越劇現代戲中的女性形象，常被塑造為「去性別化」的革命者或「女強人」，讓觀眾感到戲裏的人物與現實生活有很大的距離。但《錢塘里》在女性形象的塑造上，則有了真實的回歸，特別是主人公方小米，簡直是一個生活中活脫脫的打工妹，觀眾對她產生了深刻的同情和喜愛。編劇謝麗泓通過生活事件的撞擊和人物內心的搏擊，對人性展開了拷問，把平民百姓的生活困境和仁愛溫暖的人性之美演繹得絲絲入扣，深深感人。熟諳各種劇種特色的著名導演王延松，準確地把握這個戲真實、質樸、生活化、平凡中不平凡的基調，充分發揮越劇演員長於抒情演唱的特點，並融入了音樂劇的元素，增加了群戲的場面感。使這個發生在兩個家庭幾個人之間的小故事，有了戲裏戲外、巷裡巷外的厚實寬廣的社會生活基礎。
圖為《新龍門客棧》劇照，
李雲霄（右）飾演金鑲玉。
方小米由青年一級演員、「呂派」花旦李雲霄飾演。這是李雲霄第一次飾演現代戲的主角。方小米這個人物，是一個平凡的打工妹，是芸芸眾生中的普通一員。在劇中，她經歷着初為人母的喜悅和創業失敗的艱辛，承受着意外打擊帶來的不堪重負；但她又是幸運的，她以自己的誠實善良，最終獲得了人們的諒解和接納。她騎車撞傷了人，闖下坍天大禍，驚恐萬分，曾想過逃匿；但受到良心的譴責，一夜未眠，清晨即去醫院向傷者的丈夫、女兒坦白認罪，在取得諒解後，商定讓方小米隱瞞身份照料金老師。她既細緻入微、貼心周到地服侍傷者，又時時為在金老師面前不能說明真相而膽戰不安。她的演唱要將婉轉的越劇唱腔與平實的大白話結合起來，更要適應現代劇看似生活本色的形體動作。對李雲霄而言，這是一次全新的挑戰。李雲霄原來享有「水袖公主」之稱，現在沒有了水袖，穿上了打工妹的短打衣衫，路也不會走，手也無處放。由於對這個角色的熱愛，李雲霄很快熟悉了人物的外在和內心世界，她沒有被傳統程式所拘束，大膽創新，追求新的生活化的越劇表演形態，在王延松導演的指導下，成功塑造了一位質樸真誠、清新自然的打工妹形象。她認為：「現代戲的表演不應太追求傳統的戲曲表演手段，矯揉造作更加不妥，真實、自然才是最重要的。」當方小米決定給孩子斷奶時，李雲霄緊抱着「孩子」，依依不捨地貼着「孩子」的臉頰；與丈夫因傷者醫藥費問題發愁時，李雲霄蹲坐在地上嚎啕痛哭，捶打着自己。李雲霄精準捕捉到了方小米的柔而不弱、善良堅韌的性格特點，通過聲情並茂的演唱，讓這個如同鄰家女孩的形象，栩栩如生地展現在觀眾面前。
好劇本、好導演，為演員提供了創造鮮活藝術形象的基礎。「以善相擁，平凡不凡」，是方小米這個人物的基調。李雲霄說：「塑造方小米這個人物讓我收穫了很多，不僅僅只是打破戲曲原有的程式表演去塑造一個現代的人物，更多的是在這個過程中，回歸到人最初的一種本質的狀態。與角色的每一次碰撞，都是我自我心靈的一次凈化。每一次的表演，也是我關於生命的意義的一次新的思考。」這種自我心靈的凈化，使得方小米在舞台上的形象真實、精準、感人。她在唱腔上保留了呂派特色，音色清亮，運腔委婉，與表演沒有割裂之感；在人物經歷迷茫後重拾信心的過程中，通過抒發內心的大段唱腔，演繹得層次分明。這便是戲劇界的行話「戲保人」。
目前該劇已獲得多項鼓勵和榮譽，入選了國家文旅部新時代現實題材創作工程，獲得第十八屆中國戲劇節優秀劇目。此外，李雲霄憑藉成功扮演「方小米」捧得第32屆白玉蘭獎「新人主角獎」，「金老師」扮演者周艷獲第32屆白玉蘭獎「配角提名獎」。一台好演員，使這部戲好看好聽，精彩動人，又可以說是「人保戲」。
越劇《錢塘里》的成功，緣由是根往下扎、花向上開。向下紮根是向上開花的基礎和前提，向上開花是向下紮根的延伸和拓展。只有深入地向下紮根，才能夠為現代戲百花盛開打下堅實的基礎；只有不斷地向上開花，才能夠滿台芬芳。
過去看「小百花」，看的是傳統戲的完美繼承；今天看「小百花」，現代戲同樣精彩。值得注意的是，有的劇團追求的是「短期流量」，而「小百花」追求的是劇場里的「持續留量」「持續增量」。要保證一個劇院的「持續增量」，關鍵要不斷推出有生命力的好戲。正如副院長蔡浙飛所說：「因為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如果小百花團沒有現代戲，那麼未來的人，在小百花的舞台上，是看不到幸運的我們，和這個最好的時代的。」所以，小百花和現實題材，是一種必然的相會。它的成功也是必然的。
王延松導演為這個戲的音樂也下了許多功夫。《錢塘里》融入了歌劇、民族管弦樂的因素，因而格外動聽。和歌劇《江姐》一樣，在音樂旋律上突出民族風格，唱法上多運用「腔化」、「拖腔」，有激有抒；結構上以板腔體為主，吸收西洋詠嘆調和歌劇創作元素，強化了戲劇節奏。《錢塘里》的作曲是國家一級作曲劉建寬，曾任浙江小百花劇院黨委書記，現任浙江音樂學院戲劇系主任，另一位作曲鍾海閣也是法國巴黎高師音樂學院作曲和配樂雙碩士。他們熟悉越劇音樂，也懂得民族音樂和外國音樂劇的配樂。在《錢塘里》背景音樂和人物的唱腔中，借鑒了音樂劇結構中的導板、快板、清板等，極大程度地豐富了整部戲的旋律，烘託故事情節的戲劇性，使戲的音樂更好聽了。
《錢塘里》的成功，再次證實了「戲保人、人保戲」的互相推動、相輔相成，好的戲給演員才能的發揮和提升，對演員知名度的提高、人氣的飆升，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好演員，又為戲的舞台展現增光添彩。
在戲曲史上，戲保人、人保戲這種疊加促進的作用，每每被傳為美談。上世紀1946年，著名越劇表演藝術家袁雪芬創作演出了越劇現代戲《祥林嫂》，它被稱為「新越劇的里程碑」。這是一個「戲保人、人保戲」的典型。《五女拜壽》亦然。眼下，好劇本《錢塘里》有了李雲霄、李霄雯、周艷等好演員的演繹，兩者結合起來，發揮了「戲保人，人保戲」的疊加效應，我們可以預期，越劇《錢塘里》一定可以走得更高更遠。
好劇本，好導演，可以讓80分的演員發揮出100分的價值；好演員，也可以讓100分的好本子，發揮出120分的價值。
作者：戴平
文：戴平（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教授）圖：演出方供圖責任編輯：黃啟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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