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阮經天:我不再用力扮演任何人,只是慢慢成為他|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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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處除三害》殺青當天,阮經天離開後接到了王凈的電話。當時王凈正在拍程小美的殺青戲,人聲在哭聲之後逐漸消弭,只剩片場打鬧的聲音。他一瞬間被拉回了那裡。

「當一個人久了你就會有感情。」此時,他還在準備和「陳桂林」告別。跟飾演其他角色一樣,演陳桂林時,他把「自己所有的體會和感受」,都傾注到了陳桂林的生命里,而後,這個角色又成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像往常抽離一個角色一樣,等待這個故事裏其他人退場,只剩他和這個角色,獨自待在房間里,「告別」一段時間。

和有些角色道別時,他可以很洒脫地說一聲:「以後見啊。」可面對陳桂林時,很難。他後知後覺:「原來跟自己愛的一切道別,是這麼不簡單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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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桂林與程小美。本文圖片除特殊標註外,均為受訪者供圖

入行之初,模特出身的阮經天對演戲懵懵懂懂。拍攝《我在墾丁天氣晴》時,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開竅」了。有一次,一場戲拍到一半,他看着鏡子里的自己,突然覺得時間的流動都變慢了。「你可以看得到空氣中細的灰塵,你全身起雞皮疙瘩,從你的手臂一路麻到你的肩膀,到你的頭頂。」那個時候,他突然覺得自己「做什麼、說什麼都是對的」,他只用「跟着感覺」,一路演下去。

之後近二十年,他表演時都依賴着這一感覺。但他沒有辦法把感覺的時間延長,控制「它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走」。與此同時,他必須時時刻刻在生活中成為旁觀者,在情緒湧現的那一刻,記住當下的感覺。

經歷過《艋舺》的爆紅,十年的沉寂,他坦然接受後,黃精甫帶着陳桂林這個角色找到了他。導演問:「最近過得怎麼樣?」他說:「還可以,起碼比以前好多了。」導演聽完眉頭一皺:「恐怕要麻煩你回到一個『認為自己很不好』的時間裏過一陣子。」他回答說:「這個你放心,它們一直在。」

此時,他表演時已經不再依賴那個「頭皮發麻」的時刻降臨。劇本里只有寥寥幾行字,他把自己的生命經驗揉進去,角色就自己長出血肉。

《周處除三害》中,拍攝難度最高的是新心靈舍剪頭髮的那場戲。頭髮只能剪一次,必須一遍就過。開拍前,導演黃精甫問:「如果小天那個時候情緒沒有出來,誰喊卡?」他、陳以文、導演三個人面面相覷,最後,他跟他們講:「其實我沒有那麼緊張。」

「陳桂林累積了四年,而我累積了大概十年。我知道,在那個當下,如果我很專心,老天爺也會給我。因為這些我都儘力了,他沒有道理是空的。」結果也如他所料,一條就過,非常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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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處除三害》中,剪頭髮場面。

採訪阮經天之前,我閱讀了大量關於他的報道,看了他幾乎所有電影和綜藝。我像一個拙劣的ai一樣,輸入有關人物的影像資料,模擬生成了一個他的人格,在想像之中和他對話。3月11日,視頻採訪之前,我如同他口中「設計好自己要如何表演」的演員,屏住呼吸,等候進場,得到的卻幾乎都是意料之外的回答。

至少,在面對一些熟練的「文字遊戲」時,他創造了「無數可能性」之外的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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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經天。圖源:阮經天微博

【以下是我們與阮經天的對話:】

澎湃新聞:你之前講「我想要努力地去尋找,陳桂林是誰」,你第一次覺得自己找到了陳桂林是什麼時候?

阮經天:我沒有辦法給你一個確定的時間點。因為我並不是一個太聰明的人,我使用的方法會更加「笨」一點。戲裏有多段武打以及連貫的台詞,如果我對它們不熟悉,演戲時就會造成很大的心理負擔,我無法在其中自如地表演。

所以戲開拍前兩個多月,我找來了武術教練,一點一點開始訓練。有的打戲,在大家看來可能只是一個動作。但從我接觸到這些動作第一天,我無時不刻不在代入陳桂林這個角色。我想,我得給自己的選擇多一點時間。

黃精甫導演也把陳桂林要穿的衣服通通給我,他說:「無論天氣冷熱,希望你能夠穿着他的衣服,做陳桂林。」

剛開始「做陳桂林」時,真的挺尷尬的。比如我走在路上,要把自己的鞋帶突然抽掉,蹲在地上看別人;我還要在自己家門口的門縫裡,塞一顆花生米,聽它「咔」那一下的聲音。

這些林林總總加起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覺得自己是陳桂林了。我只知道,進片場拍第一場戲時,我都還有一點點緊張。但當我第一眼看到張貴卿時,我就意識到,我可以很自由地當陳桂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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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桂林打鬥戲。

澎湃新聞:你之前講過,演《我在墾丁天氣晴》的時候,你第一次在演戲時體會到「頭皮發麻,看得見灰塵」的感覺。從那時候起,你覺得自己「好像做什麼都是對的」。你現在還會有這樣的感覺嗎?

阮經天:會有,但我不像過往那樣依賴它了。在我過去二十多年的職業生涯裏面,我都依靠這一感覺給自己信心去表演。但你也知道,這種感覺並不是時時刻刻都有。其實最難的並不是角色的生命里,那些激烈的情緒起伏時刻。最難的地方反而在於尋常時刻,沒什麼事發生,就是一個人的生活過程。但劇本里給你的線索是最少的。

那些看似毫無意義的事情對我來說極為重要,我必須全然是那個人。就好像,我根本不是在「用力扮演這個人」,只是在慢慢成為他,一點一點做你心裏本就要做的事。那是讓自己變得越來越相信「我是他」的過程。

澎湃新聞:這是這次演《周處除三害》時湧現的感覺嗎?

阮經天:在這幾年慢慢有的。脫離稚嫩以後,自己對表演的理解取代了原本「雞皮疙瘩」起來的時刻,甚至都看不見它了。但那個狀態並不會消失,在一些特殊的場合裏面,它依然會出現,只是頻率下降了。我認為接下來的表演,不該是我「努力去達成的」,而是自然而然呈現這種狀態。

澎湃新聞:所以你是一個反戲劇化的人嗎?你不希望用那麼多戲劇化的時刻塑造這個人物,或者塑造你自己。

阮經天:你看我們的人生,無論是我、是你、還是我們周圍的人,大部分時候,都是沒什麼事情發生的。在戲裏,每天都有事情發生,但那不是人生。人生更多時候是無奈的。很多困境,你不是能夠依靠自己的力量立刻解決的。你只能一天一天地度過去,旁人只會看到我們某些時間的節點。

日常支撐起了的那個角色,塑造了他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生命,你要在那個角色里真正生活着。黃精甫導演跟我聊過一件事,你看過李滄東的戲嗎?

澎湃新聞:你說哪一部?

阮經天:《綠洲》。

澎湃新聞:看過。我記得中間有一個片段,是兩個人在幻想的綠洲上一起跳舞,那個場景就很戲劇化。

阮經天:但是更有趣的是,那裏面日常生活的「冷」。電影里,故事發生的天氣特別冷,人縮着身體在走路。那是相較於日常的特別時刻。我們生活中就得把這些時刻記起來。

比如說某個人出車禍了、身邊某個人離世了、或是突然發生了什麼意外,它們已經降臨在你生活中了,而你還得繼續生活的時候,你會是什麼樣?比如在你心情不好、你不被大家認同的時候,那時候你怎麼吃飯,怎麼睡覺的?比如你最在乎的人正在被折磨的時候,你會把痛苦掛在臉上嗎?還是你會維持一個正常的表情,用忙碌掩蓋掉它?那份痛苦只存在於自己心裏,在別人看來有一點不一樣,可又說不上來哪裡不一樣。

我想在未來,或是現在,要努力把這份感覺放進自己的表演里。

澎湃新聞:所以這樣的表演是在儘力克制,但又可以讓人體會到他所傳遞的情緒?

阮經天:對。因為我曉得有些人看到某些表演,他會期待「演員開始哭了」「高潮要來了」。其實不是,表演的過程是在壓抑你們電影觀眾,而不是看我跟其他演員一起發泄情緒。你在大銀幕上看到我,忍到最後都忍不住了,還得忍。那個「忍得住」是裏面最漂亮的時刻,而不是衝著你哇哇大哭,那沒啥意思。

澎湃新聞:你代表性的角色,從和尚、江亞,再到陳桂林,他們可能都在心中有不為世人所容的執念,但都會選擇奮不顧身去守護它。你也形容陳桂林是「愚痴」的,你覺得自己偏愛或者擅長這樣的角色嗎?

阮經天:我必須承認,我很被這樣的角色吸引。

我常在講,你演一個角色的時候,是把自己所有的體會和感受,換到這個角色生命裏面去。因為執念其實是一個缺陷,而這個缺陷又很迷人。不是說我不想,而是我做不到像有些人那樣豁達。在我過往的人生經歷里,執念常常影響到我。我會對這樣的角色產生劇烈的感情,我特別理解他們的狀態。

可是那些我欣賞的導演作品,無論是李滄東,還是是枝裕和,無論是《怪物》,還是《比海更深》,這些戲呈現的更多是平常的狀態。它沒有那麼多激烈的事堆積起來,但依然能牽動你的情緒,深深地留在你心裏面。

但它並不會告訴你,這個動機是什麼,那個動機是什麼?

後來我才明白一件事,所有我可能會用嘴巴講出來,用筆寫出來的東西,往往都不是真的。電影中人物所傳達的,都是那些講不出來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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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桂林臨刑前。

澎湃新聞:你覺得這種講不出來的東西,是可以通過表演抵達的嗎?

阮經天:對,我覺得是可以的。因為你聽到或看到一個人的時候,你會有感覺,而這種感覺不是看到一段段文字產生的。每個人看到一個人的感覺,都不一樣,不單單是喜怒哀樂的排列組合。演戲的時候,我們並不能告訴你,這裡要設計什麼,那裡要設計什麼。

回顧過往,我真的算很幸運了,遇到很多優秀的人。拍《艋舺》的時候,之於和尚的情感狀態,導演其實也沒有答案。和尚喜歡志龍嗎?對,他喜歡。但你可以解釋它是兄弟之情,也可以解釋類似於男女之間的情愛。它的確不能夠一分為二。這個答案包含了他們的身份,他們的年紀。他們自己也不理解。

這份不理解,是我認為當一個演員在操作一個角色,必須要誠實告訴觀眾的。而不是我來填滿答案,再跟你講。

澎湃新聞:你覺得自己身上小男孩式的純真感,有助於你去表達這種「愚痴」的特質嗎?以後如果拍更加平靜克制的戲,你身上的那種純真感還會保留嗎?

阮經天:我身上的每個部分,永遠都存在於創作的每一個角色上。我並不能把自己完全抹去。無論是我,還是其他演員,只要全心全意地投入進角色里,一定有無形中的東西引導着自己,那就是他自己的一部分。只是說,你是刻意把你以為的自己放進去,還是在自然狀態下,把所有的人生經驗都投入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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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經天日常。圖源:阮經天微博

澎湃新聞:你一直是後者?

阮經天:我的方法就是,我只能相信和自己一起工作的人,我只能把自己毫無保留地兜進去。這其實挺難受的。

其實好多時候,我都覺得扛着「角色」好累,好累,我快受不了了。可是,這就是那個人(角色)的狀態啊。有時候,我在事後抱怨:「我真想挑一些快樂的角色來演。」因為當那個角色快樂的時候,你也會被他的快樂所影響,無論是你影響他還是他影響你。

但到最後,真正很吸引人的,還是那些被折磨的人。

澎湃新聞:你之前也有講過,「當陳桂林」太累了,一度壓力大到要崩潰。當時是到了哪一個時刻,你覺得受不了了,你不可以再做陳桂林了?

阮經天:其實我不是不可以當陳桂林。我很感謝有這樣的崩潰,事後回想起來,那樣子剛剛好。新心靈舍剪頭髮的那場戲很難,它需要以文哥、我、導演以及現場所有人的配合,而頭髮只能剪一次,對所有人的壓力都挺大的。那時候我認為,只要我足夠專心,情緒一定可以出來。

那一次拍攝很順利,但問題就出在剪完頭髮以後。當我們開心完成那場戲後,我頂着狗啃一樣的頭髮回家了。後來的拍攝時長還有二十多天。在這二十多天裏面,我每天早上起床洗漱,看到鏡子裏面的自己,都覺得:「唉!天吶,我現在到底在幹什麼?我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甚至有時候,我到了現場都是茫然的,覺得「今天跟我以前的表演不太一樣」。茫然會讓你失去安全感,讓你急於去靠近一個安全、安心的地方。為什麼說「事後回想,這份恐慌來得剛剛好」?因為那的確符合了陳桂林在新心靈舍當下的狀態。否則你想,他怎麼可能會被一個這樣子的人騙?

所以說,那時我的生命力剛好契合了陳桂林的行為。我也不知道我是自己快要崩潰了,還是立馬就會崩潰。但如果我真的崩潰了,你不會聽到我講「崩潰」的,而是會有崩潰的行為給你看,比如消失不見。但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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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桂林。

澎湃新聞:演這種比較複雜、痛苦的角色時,你會有「快要找不到自己」的恐懼嗎?

阮經天:一開始會有,後來我才發現一件事,演戲的時候,我不是只活在我自己的生命里。我跟他們本身就是共存的。

我的表演方式是,我必須把我生命的某一部分,分給那樣的角色。我接受了我的生命裏面被這些角色所填滿,以前恐懼的事情也慢慢被我接受了。這就是時間給人造成的轉變,這些角色勢必都會成為我生命中的某一部分。

澎湃新聞:所以說現在再去演類似的角色,你可能不會再有這樣的排異反應,而是比較坦然?

阮經天:一定會有的,未來一定還會出現類似的恐懼。就像我們變成熟了,不代表你以後不會再犯錯了。只是對於一些較為激烈的狀況,你能夠更平和地去面對它,並且能夠接受,它本來就會發生的。

澎湃新聞:你之前有聊過關於替身的話題,也講過ai和替身的相似性。現在ai的發展特別蓬勃,你怎麼看待ai的創作?

阮經天:我並不排斥替身,而是我認為你得嘗試去做,你得努力過、拚命過,有些東西真的沒辦法了,你也得用替身。

只有當你親自去做那些事情之後,這些事在執行當下的感覺才會回到你自己的生命里。人的厚度是經過日常生活,每天一點一點累積的。如果你什麼東西都想要繼承別人的體驗,連嘗試的可能都不去做的話,那我真的覺得太可惜了,浪費了一次體驗的好機會。

我們永遠無法抗拒時代往前走。我認為我們未來一定會有機會跟ai一起創作,無論是劇本還是表演。比如現在,你只要輸入足夠多的事例,你所得到的畫面會超乎你想像。

但創作最有趣的一點在於它的未知性。電腦有無數種可能性,那有沒有可能,你能夠創作出這些可能以外的一種?而不是全憑當下隨機的、它給你的東西。比如說今天的天氣,今天的風,吹起來是什麼感覺?今天的溫度怎樣?路上的味道怎樣?這些東西都不是我能夠事先預設的。

你今天早上起來的狀態,你出門遇見所有事物的狀態,你走進現場之前的準備狀態,這些東西都會導致你在現場的表演有所不同,而這些東西太珍貴了。

澎湃新聞:所以你覺得ai是代替不了人對於人感受的再現的?

阮經天:也許有一天會代替,但我認為不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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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精甫給阮經天拍的照片。圖源:阮經天微博

澎湃新聞:通過剛剛短暫的聊天,我覺得你無比真誠。記得你在綜藝上講過一句話,大意是說「真誠可能是我僅剩的東西了」。在任何時候,特別是在低谷期,保持真誠艱難嗎?

阮經天:我自己很驕傲的一點是,無論我做得到做不到,在我生活的每一天,我都盡量希望能夠誠實地面對每一個時刻。

在低谷期,我還沒有準備好把那份難過跟別人分享。所以我不想讓別人覺得我不舒服,不快樂。我能夠做到的武裝就是盡情地笑。我笑得越開心,越能騙過所有人。

有時候最大的傷害不是指責,而是同情。在某一段成長過程里,我並不允許別人對我流露出同情或惋惜的情緒。惋惜比指責更讓人難受,你被別人指責時,憤怒會拔地而起,這很正常。但惋惜是「連你都覺得我可悲了」。

澎湃新聞:你現在允許嗎?假如有人再想這樣做?

阮經天:相較於之前,我變得蠻能接受大家的意見。

以前我會把自己放在很前面,很重。我覺得:「我已經這麼拚命,這麼努力了,為什麼你們視而不見?」後來我才發現,當我把自己放得太重的時候,就不太在乎我到底要去做什麼,到底想要什麼。後來我覺得,我更應該在乎的是我僅剩的東西,是那些無論順境逆境,依然願意留在你身邊那些人。

我一定還會再遇到困難,再遇到克服不了的事,只是我變得比以前容易接受。我知道我就是要做這件事情的人,我一點都不倒霉,我超幸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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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澎湃人物新設欄口,專註深度人物報道,敲遙遠的門扉,回答他人為何與我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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