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高群書工作室採訪當天,推開門,他正在打電話回應媒體,不停說著,「我不是不願意和職業演員合作,我從來沒這麼說過,我是不願意和有很多毛病的演員合作。」《獵冰》開播之後,由女主角姚安娜演技引發的話題迅速發酵,導演高群書也接連在社交媒體上發文回應。3月1日,電視劇《獵冰》點映大結局,在接受新京報記者專訪時,高群書坦言,這是他拍戲這麼多年,親自「下場」進行回應最多的一部戲,他不能眼看着張頌文和姚安娜受冤枉。
高群書近年來執導的電視劇作品不多,目前播過的最近一部作品還是2016年播出的《父親的身份》。《獵冰》原本他也沒有打算自己執導,他想着拍一個分賬小成本網劇,用非職業演員來演,鍛煉一下年輕導演和團隊,直到張頌文的加入,改變了這部劇的命運。高群書親自上陣,把劇本重新順了一遍,改用了大量職業演員並親自執導。即便如此,高群書坦承,《獵冰》依然是一部小成本劇集,其中也有不少創作、製作方面的遺憾和漏洞,但這部戲的演員都合格地完成了自己的角色。如果有問題,那也是自己作為導演的問題,畢竟在現場喊「過」的是他,該負責的也應該是自己。
姚安娜飾演趙友男。
——回應爭議——
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必須得維護我的演員
新京報:《獵冰》第一集開場,姚安娜飾演的趙友男的造型就引發了不小的爭議,網友認為她卧底查案時的造型太難看了,而且也不太像?
高群書:我覺得造型沒有什麼問題,特別像上世紀90年代真實的三線城市的相關人員,一般都是戴着假髮,也是穿那種黑絲長襪。好多網友可能對真實的90年代的生活不太了解。
趙友男卧底查案。
新京報:近期還有一個「全網熱搜」,就是劇中趙友男在進行搜索的時候,舉槍的動作被很多網友模仿,認為姚安娜的動作不太協調?
高群書:她是有她的不足,但是舉槍這個動作是特勤局退役教練教的,她可能做得不是那麼熟練,畢竟訓練的時間太短了,但是動作對,只是說做得不那麼嫻熟。槍往這邊舉的瞬間,眼神就是要照顧到反方向,必須這樣的。這完全是教練教的。
姚安娜舉槍動作經過專業訓練。
新京報:趙友男在劇中非常能跑,甚至很多鏡頭都是姚安娜一直在跑。現實中警察辦案需要跑這麼多嗎?
高群書:上世紀90年代辦案最主要的方式就是人海戰術,嫌疑人從小到大所有的家庭關係,從幼兒園同學、初中高中同學、工作之後認識的人、社會關係,你全得過一遍,這時候就是誰跑得快誰就沾光。那個時候就是靠這種原始的人力勞動去破案,沒有監控,靠的就是大量的走訪,慢慢摸出線索。尤其是新警察願意建功立業、奮不顧身,年輕有體力,不辭辛苦,勇往直前去摸,就摸出來了。
新京報:最開始用姚安娜的時候,有想過用她會有這麼大的爭議嗎?
高群書:沒想到,那個時候她也沒這麼有名。只能說我對挑戰非職業演員是有癮的,這可能是我的問題。
新京報:你最近頻繁在社交媒體上發文,回應大家對姚安娜的各種爭議,換個演員你還會這麼維護嗎?
高群書:當然維護了,誰都得維護,這是我的演員。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必須得維護我的演員。我所有的回應都是為了頌文和安娜發言,我沒有為我自己,我都是批評自己。最早我發言,就是因為有人說我和頌文都拿了華為的大紅包,來捧姚安娜來了,你說這是哪兒跟哪兒。你不能冤枉張頌文,當然你也不能冤枉我,所以我才寫了小作文。該承認的錯誤承認,不是我們的錯也得說清楚。
新京報:開播之後網友確實對姚安娜演技的爭議很多。作為導演,你如何評價姚安娜的表演?
高群書:我給她定位就是初中義務教育畢業。之前我跟她經紀人說,你們千萬別瞎宣傳說她演戲有多好。我認為她是完成任務的,及格。首先她有作為演員很多不利的地方,她沒有生活,沒有經驗,畢竟她從學校畢業出來也沒多長時間,生活的環境比較封閉單一,但是在拍攝中她是有進步。我確實沒想到觀眾對她演技的反應會這麼大,現在觀眾要求不是你進步就行了,是按照張頌文(的演技)來要求的,這肯定完蛋了。
——點評主演——
丨張頌文
他給你講述一件事,惟妙惟肖都不足以形容
新京報:張頌文是大家公認的非常優秀的演員,以導演的角度看,他有什麼作為演員的獨特優勢?
高群書:張頌文是個很奇特的演員,他跟一般演員不一樣。他過着一種正常人的生活,說老實話,現在很多演員都不知道正常人的生活是什麼樣子了。張頌文高中畢業後參加工作,之後他才進入電影學院。他從電影學院畢業之後,在社會上去跑組,他經歷過的事情太多了。表演都是演別人的人生,張頌文見過的人和事太多了,我們第一次見面聊天,他給我講了好多事,還有很多感受。他其實沒怎麼聊過表演,他就是聊他的人生,人生遇到了誰、發生了什麼事,他特別會觀察生活、體驗生活,他的內心非常敏感、豐富。他的描述和感悟,都讓我覺得他是個很神奇的人。他給你講述一件事,惟妙惟肖都不足以形容,他能記住當時的每一個細節,比如他小時候的事,上班當導遊的事,來北京畢業之後沒戲拍,和經紀人的事,拍出來就是一部電影。什麼人才有這樣的感悟力、記憶力和描述能力?我是沒見過。
《獵冰》是張頌文繼《狂飆》之後再次呈現的反面角色。
新京報:可以這樣理解,上電影學院對張頌文來講,跟他做導遊等職業是一樣的,都是他的一部分人生經歷?
高群書:對,所有成功的演員都是飽受社會冷暖的,沒有一個不是體驗過成長的艱難、社會的複雜,一步步走過來的。實際上進電影學院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不像別人,高中畢業進了電影學院,那是求學的一部分,電影學院對他來說是生活的一部分,這其中的區別非常大。他是在天天觀察生活、吸取生活。別人從高中到大學,是一個求學成長的必備過程,但對他來說這不是生命中唯一的學習途徑。當導遊、上大學,對他來說的作用可能是並列的。別的演員不一樣,上電影學院是唯一的學習途徑。
丨姚安娜
我說從現在開始,你就多和朋友出去
新京報:最開始決定用姚安娜,你覺得她和人物氣質哪裡相符?
高群書:她很合適,她的外形就像個警察。我第一次見她,她就是短髮,很樸實,也很乾練,很利索。她身上最可貴的地方就是沒有演員那種常見的毛病,不矯揉造作、不假。她就是一心只想要把工作做好,你說怎麼著我就怎麼著,我能做到什麼程度,那是另外一個問題,但首先我願意去往好的做。做的結果大家不滿意,主要是我導演的原因,我的錯誤就是不應該喊「過」。
新京報:在《獵冰》之前,姚安娜從來沒有做過女主角,這部戲的趙友男是如何確定她的?
高群書:姚安娜是我們定全用非職業演員的時候,有人推薦的,也介紹了她是任正非的女兒。但我拍戲用過農民,用過警察,在我看來,他們一樣都是非職業演員。很多人學了表演後,就學會了套路化的表演,但姚安娜上來是本真的,就像《獵冰》里的女警趙友男,是一個很愣的初入職場的一心要進入一線建功立業的新警察。我說這個戲會很苦,但姚安娜當場說我很能吃苦。這是很多演員不具備的。最後呈現的結果不盡滿意,這無話可說,但是你不能冤枉人家,說什麼誰誰誰的女兒怎麼著了。你說現在有幾個女演員能全程不化妝,在山林里說跑就跑,男替身都跑不過她。我們最先用男替身拍跑的戲,但是他跑得太慢了,我說你怎麼跑這麼慢,他說他要累死了,跑不動了。我說姚安娜你自己跑一個試試,她噌噌地跑,比替身還快,我說行了,替身可以休息了,所有動作就姚安娜自己來。
新京報:網友也發現她很能跑了。
高群書:也有嘲笑的,說就知道跑。我為什麼願意用非職業演員,非職業演員會捨命去拍戲,職業演員很多都不行。你讓一個女演員不化妝,首先就已經很罕見了,女演員在山路里跑,有幾個能跑下來的?
新京報:開機前,姚安娜接受過警察的專業培訓嗎?
高群書:開機之前,我就讓她和另外飾演警察的年輕演員一起去體驗生活了,姚安娜先去了當地派出所。但是說實話,他們不太會體驗生活,她只是熟悉了一下生活,等真一拍發現她動作等各方面還是不太像警察。我就停下來,專門去找了一個特勤局的退役教練來訓練她。我說咱們先拍別的,又給了她一周的時間,我跟教練說,你千萬別把他們當演員,就像訓練新兵一樣,從立正開始,每天8小時,走正步、舉槍搜索,從基本動作開始。我說你做一萬遍,做到形成肌肉記憶。但是目前來看還是練得不夠,雖然已經進步很大了。
新京報:具體來說她哪些方面進步了?
高群書:她以前看什麼都是茫然的,眼裡邊沒有目標。真正的特種兵8個小時舉着槍,就始終盯着一個點,這樣訓練下來,看東西肯定是特別有準的。後來我們又找了兩個教練,每一場戲拍攝時都有教練在現場負責動作指導。她的動作沒有那麼熟練,但動作肯定是對的。
姚安娜演了一個新人警察。
新京報:姚安娜除了非常認真努力之外,作為一名演員,她還有什麼優點嗎?
高群書:吃苦、努力就夠了,你得一步一步來。再說一個女演員能吃苦、能努力,這是多高的要求。
新京報:時間如果夠長,她還是會有提升的?
高群書:當然了。拍任何戲,時間都是最重要的因素。今天拍三四條都過不了,那明天咱們再拍,演員自己都睡不着了,晚上就會自己琢磨怎麼改變。第二天還是不行,一個月之後再說,這一個月過來一定會有變化,人都是活的,有時間來磨,肯定會有進步。低成本的問題就是,必須得在規定周期內拍完,即使演員、鏡頭、劇本不是很完美,也只能先過了。
新京報:那麼在你看來,如果想成為一名合格的演員,姚安娜還欠缺什麼?
高群書:我有一次跟她說,安娜你現在需要走進生活,不是在自己家裡待着。我說從現在開始,你就多和朋友出去,去街邊小攤喝啤酒,放開自己,打破自己。她平時比較宅,我說你不能那麼宅,你得多出去,你必須多看,首先你看到然後才能感受到,再往後面說你才能去表現。你見都沒見到過,你怎麼表現出來。
——揭秘幕後——
大案戲的通病就是警察部分呈現的弱
新京報:有一個觀感,第一集開場,戲份比較多地集中在姚安娜飾演的角色上,是有意這樣展現嗎?
高群書:開場就是按照案件真實的發展流程來的,以警方的視角來展現,所以會集中在趙友男身上。
新京報:這部劇有一個挺明顯的感覺,警察那一部分在劇本呈現上顯得有一點弱?
高群書:對,這也是這種大案戲的通病。寫警察的時候只能寫他的行動,沒法去那麼詳細具體寫一個人,他的人物脈絡發展都只能是在行動中,這是真實的現實情況。《征服》當時播出的時候,也面臨同樣的問題,那個時候很多人都說《征服》是孫紅雷一個人托起來的,演警察的演員都不會演戲。大案都是群體團隊協作破案,是群像,更多的是行動,沒法寫什麼個人高光。《征服》播出時很多評論說警察演得不好,天天板着個臉,實際上真實的情況就是這樣,大案來了,領導說10天內必須破案,不破案就地免職,他怎麼能不板著臉呢?很多時候板著臉也是給部下造氣氛造壓力。但是大家就說是演員不會演戲。反派有單獨的人物線,更容易出彩。《征服》播了很多年之後,大家發現,劉華強身邊那些小弟演得也很好,最後發現那個賣瓜的都演得很好。而且從創作角度來說,確實這一類的劇本對編劇要求也非常高,要太大的功力了,也很少有編劇能做到,趙冬苓(《警察榮譽》《紅高粱》《幸福到萬家》編劇)能做到。
像姚安娜這種新人,很難要求她去發揮
新京報:《獵冰》拍攝現場,據說你要求其他的演員沒有戲的時候,都要去觀摩張頌文的表演?
高群書:從第一天開始就是這樣。不是僅僅觀摩張頌文的戲,所有的戲,我都要求沒戲的演員也要去現場看。我跟演員說,多看看我調教別人的戲,到時候我再調教你就省點事,確實也是省點事。演員每天到現場後,就都在後面坐着看。
新京報:以往作品中,你也用過大量的素人演員,在《獵冰》現場,如何調教姚安娜以及其他演員的表演?
高群書:我對非職業演員是不會給他們講表演的,就給他們講人物在做這個事兒的時候心情是什麼?為什麼做這個事兒?讓他們真聽真看真感受。要說非專業演員的調教,我對每一個人講得都不一樣,需要針對他現有的基礎。比方說演賀鴻章的苗博從來沒演過戲,他是個主持人,說話開始都是播音腔,都是一點點練出來的。他原來在表演上是一種很誇張的演法,生活中他只要喝一點酒,就會站起來說,我給大家朗誦一首詩!你說這怎麼辦?最後就是我說一句,讓他跟着說一句,這麼一點一點練出來的。
新京報:你之前在採訪中也說,對演員的要求不需要他們每一句台詞都一個字一個字按照原文複述,希望他們以自己的方式來進行消化、表達?
高群書:我要求演員必須有二度創作,好演員都是主動二度創作,再好的劇本也得允許人家按照自己平常的說話習慣、發音方式來表達,否則都是千篇一律了。像姚安娜這種沒有經驗的新人,她能完成就行了,很難要求她去發揮。我們有一個年輕女演員的戲,拍她煮麵,現場我都要瘋了。涼水倒進去,還沒開,她就把面塊放進去。我說你吃即食麵涼水下鍋嗎?她說這不是在拍戲嗎?這就是關鍵問題,她把演戲當成演戲,生活當成生活,她覺得煮什麼不重要,煮不煮、怎麼煮都不重要。她在學校練的都是無實物,學校舞台上不會整個鍋對吧?我說今天咱們就上表演課,先教給她怎麼煮麵。那一場戲我記得拍了28條。拍了很多條之後,她突然開竅了,把煮麵當真事演了,一下就對了。我說姑娘,我差點一世英名就毀了,我能把你調教出來,我太厲害了。姚安娜如果有這樣的戲也就好了,可以教她。但是她所有戲只有任務,沒有空間去發揮這樣生活化的細節處理。
我之所以遭罵,是因為拍片子風格和慣常的不一樣
新京報:這些年來,你會覺得觀眾看劇的審美有一些變化嗎?比如大家現在不太能夠接受這種紀實風格,會覺得比較粗糙?
高群書:我不認為是大家的審美髮生了變化,《征服》在播出的時候也是這樣(被罵),只不過那時候社交媒體沒有這麼發達,能夠被發出來的聲音沒有這麼多。當年也有人說《命案十三宗》叫電視劇嗎?連個燈都不打,你說我們能不打燈嗎?說劇裏面黑乎乎的人都看不清。我為什麼讓你看這麼清楚?實際上還是觀念問題。電影也一樣,《風聲》一出來,也是被罵邏輯漏洞像篩子。《神探亨特張》簡直被罵死了,說這是電影嗎?這就是一個《法治進行時》。但電影的受眾畢竟還是比電視劇、網劇更少。我今天總結,我之所以這麼遭罵,是因為我拍片子的風格和很多人慣常看得不一樣,不是他們經常看的那種很光亮很講究的樣子,我這種紀實感可能很多人會不習慣。也有網友吐槽我們鏡頭、剪輯、配樂特別粗糙,我認可這個說法。預算不夠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們就想做一部質樸、紀實感的戲,讓大家回到上世紀90年代。
《獵冰》有一種獨特的氣質。
新京報:現在回看,如果說《獵冰》有些什麼遺憾的地方,你覺得網友的評論中有沒有一些有道理的建議?
高群書:當然有,比如說劇情方面,警察寫得不如反面人物,確實是這樣,不豐滿,這真是劇本問題,還可以寫得更好一點。我們就是利用現有的比較簡陋的條件蓋了一個小平房,你非要用高樓大廈的標準要求,確實我們做不到。昨天吃飯,有一個哥兒們說,這個劇就那樣,也沒什麼突破,也沒什麼好的,但是莫名其妙讓你願意追着看。我想這就是我的本事,這是我的擅長。
新京報首席記者 劉瑋
編輯 佟娜
校對 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