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美國影視呈現出肉眼可見的疲軟態勢，電影、電視劇劇本套路化、模式化嚴重，時不時讓人懷疑創作者到底是人還是人工智能。而伴隨着國產劇的崛起，此消彼長之下，美國影視作品在中國的影響力已經大不如前。
不過，近期，由於在美國頒獎季收穫頗豐，美劇《繼承之戰》在中國互聯網上頗
有「出圈」的架勢，在同期作品的襯托下格外顯眼。
大部分被貼上「疑似人工智能製造」標籤的作品通常都具備兩個要件，一是嚴格遵循好萊塢標準的三幕式結構，二是秉持一種中庸的價值觀。這兩個要件《繼承之戰》一個都不佔，可以說是「人味」十足。該劇影射媒體大亨默多克家族，以虛構的傳媒大亨羅根·羅伊及其子女為核心人物——羅根身體抱恙，諸子女圍繞着家族產業繼承問題展開激烈爭奪，合縱連橫，反覆背叛彼此又反覆選擇攜手。在循環往複的鬥爭中，伴隨着羅根的死亡，家族命運也迎來終局之戰的號角聲。
《繼承之戰》的成功在於迅速地篩選出一批死忠觀眾，從第一季開播到最終季落幕，愛它至死不渝。而不愛它的則始終置之不理。因此，該劇能有如此高的口碑，要歸功於它已經變成一部粉絲作品，客觀上則是嚴重過譽了。
一襲華美的袍
不可否認，《繼承之戰》是一部文化現象級美劇。當影視劇和傳統時尚媒體紛紛敗給社交媒體網紅時，它是唯一一部殺出重圍再塑影視時尚影響力榮光的作品，以一己之力推出「靜奢風」(quiet luxury)概念，短時期內領跑時尚潮流。「靜奢風」站在了已經成為時尚主流趨勢的「蠢富風」(stupid rich)的對立面，完全去除了蠢富強化商標、快消化的特質，顏色和款式上儘可能低調，追求天然材質和舒適性，以及適於長久穿着。《繼承之戰》是美國本土時尚品牌高端線的長期廣告，野心勃勃地試圖顛覆歐洲奢侈品行業定義「高級」的霸權，在起源於歐洲的「老錢風」之外重新定義新世紀貴族着裝規範。當看劇超越娛樂範疇變成一種時尚範本，它的文化價值便在無形之中增值了。
除了推出「靜奢風」概念，《繼承之戰》成為一部文化現象級作品的另一個原因在於它成為了一把文化標尺。和其他影視劇不同，《繼承之戰》的觀眾並不是靠影視宣傳吸引而來，而是依賴早期形成相對穩定受眾群體之後的口碑傳播。在美國，看《繼承之戰》已經從一種娛樂選擇轉變成一種文化圈層的身份標識方式，就像選擇「靜奢風」穿搭，成為一個人已有或正在追求的生活方式甚至階層身份的體現。
當一部影視劇成為一種文化現象，炫目的光環就會籠罩於作品之上，像一襲華美的袍，叫人不去深究袍下面藏着的敗絮和虱子，《繼承之戰》便是如此。
動蕩世界中的安全牌
無論是美國影視行業真的開始用人工智能編劇，還是編劇越來越像人工智能，背後的原因都指向一個：大環境不好，創作者承擔風險的能力大幅度降低了，只得大打安全牌。
《繼承之戰》又何嘗不是一張安全牌？
該劇完全拋棄了好萊塢屢試不爽、但就連人工智能也一學就會的三幕式結構。衝突是三幕式結構的外在表現形式，結構成立的核心在於主人公需要克服困難完成自我成長和轉變。《繼承之戰》只保留了衝突，人物塑造則可以追溯至更古老的宿命論神話故事，完全不需要為人物鋪設成長曲線。劇中的主要角色幾乎都是剛出場時什麼樣結局的時候還是什麼樣。儘管四季的漫長曆程中這些角色不斷嘗試做出不同的舉動，但最終仍然難以擺脫宿命般的安排走向既定的結局。
宿命論是能夠提供安全感的，安全的來源在於宿命論是一種被動承受機制，不用悔恨沒做或做過什麼，因為既定的結局早已寫好，無論悲喜，命運齒輪終究會帶着人走向特定的地方。對於憂慮未來，在「捲起來」或者「躺平」之間躊躇的當代人而言，觀摩他人宿命，接受人生的被動性，或許能夠獲得些許慰藉。
除了宿命論的內核，《繼承之戰》在表現形式上也採用了以安定感為核心支撐力的方式。全劇在運鏡、演員表演形式、剪輯等技術手法上都迥異於其他美國電視劇，比起電視劇更像是真人秀。穩定的人物是真人秀的制勝秘訣，因為他們能給觀眾帶來熟悉感，而熟悉又進一步帶來安全感。給予安全感的人物是不需要成長和改變的，在影視技術手法上，《繼承之戰》呼應了劇集宿命論內核。
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真人秀的拍攝手法為劇集帶來了忠實觀眾，但毫無成長的固定角色也會為觀眾帶來審美疲勞。在這一點上，《繼承之戰》的主創無疑是聰明的：真人秀仰賴討觀眾喜歡的角色定勝負，這些角色或許有着大大小小的缺點，但人性中的閃光更加亮眼。《繼承之戰》則重點展示人性的弱點——家族的「老領導「羅根固執守舊、掌控欲極強、性別歧視、種族歧視；四個子女不僅完美繼承了父親的缺點和生母的冷漠自私，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統統都是粗魯、愚蠢、懦弱、欺軟怕硬的貨色。
這種選擇正暗合了創作者打出的另兩張安全牌。這兩張安全牌中一張名為「原生家庭」。在《繼承之戰》中，羅根是一切悲劇的始作俑者，子女身上不同的性格缺陷皆由他對子女毀滅性的掌控欲而起，而原生家庭問題同樣是被動的，具有宿命論意味的。另一張名為「蠢貨老闆」。《繼承之戰》或許不如那種暴打財閥、追求爽感的韓劇臉譜化程度高，但本質上都將佔據海量社會資源的權貴塑造成無可救藥的蠢貨，觀看蠢蛋們互相撕咬、醜態畢露，就像打工人背後罵一罵老闆，在精神上長出一口惡氣。比起給觀眾灌心靈雞湯，動蕩環境中幫觀眾釋放才是新的安全牌。
安全的往往也是保守的，《繼承之戰》則是近些年集保守特徵之大成之作，包含了異性戀、傳統父權制、白人家庭等種種元素。甚至羅根及其子女的周遭也都是「白的」。在美國，「黑色」或許是一種新的「正確」，但「白色」是一種絕對安全。
依託成熟的影視工業體系，《繼承之戰》毋庸置疑是一部成功的劇集。然而對比時下享有的聲譽，它被嚴重高估了。它本質上就是一版由男性主演的美國宅斗劇，虱子爬滿的袍並不會因為外表的華美而變得高級。
作者：戴桃疆
文：戴桃疆編輯：徐璐明責任編輯：邵嶺
轉載此文請註明出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