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做過礦工的導演,借網貸拍出了北漂青年的歸鄉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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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歸鄉之路能有多遠,有多難?從大城市坐火車到縣城,沿途換四種交通工具,路越走越窄,天色越來越暗,人心也越發孤獨。

正在院線電影上映的影片《夜幕將至》拍出了在都市漂泊的青年人的困境:大城市無處容身,故鄉回不去了。

2020年,菅浩棟剛剛年過三十。按照中國傳統思維,而立之年應當擁有的一樣沒成。影視行業動蕩,他很久無戲可拍。也是在這一年,他的爺爺去世了。從北京回山西老家參加爺爺葬禮途中,朋友打來電話告訴菅浩棟,他們租住的自建公寓不讓住了,從朋友發來的一段視頻中,菅浩棟看見自己的行李被丟了出來。

「那個時候失去了很多東西。爺爺離開了,身邊的發小、朋友,喜歡的球星、導演相繼離開,好像每一天,你都在和很多人告別。」對當時的菅浩棟而言,創作就成了情緒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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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拍攝《夜幕將至》,菅浩棟借了網貸給劇組發勞務費,在2021年的寒冬臘月用20天完成拍攝。去年年初在第六屆平遙國際電影展上,《夜幕將至》獲得了費穆榮譽最佳影片、迷影選擇榮譽、桐葉榮譽三項榮譽,獲得的獎金幫他還上了之前的負債。一年之後,影片上映。截至1月30日,影片票房為51萬,觀影人次1.3萬。

接受第一財經專訪時,菅浩棟正處於為影片宣傳路演的奔忙之中,從北到南,已經走過了二十餘座城市。菅浩棟說,他已經非常知足。「我原來一直在地下。在五百米深的礦井工作,電影在北京的地下室剪了一年,現在終於來到地平線。雖然沒有超越地平線,只是站在地平線上,但是可以見到陽光了。」

從煤礦工人到電影導演

「你成為今天的你,是遵循了自己的本心,還是遵循了多數人的規則。」在導演自述里,菅浩棟這樣寫道。如果遵循大多數人的規則,那麼此刻的他,應當和他的大多數發小一樣在煤礦上班,有一份安穩的工作,成家立業。

1989年,菅浩棟出生於山西省河曲縣下面的一個村莊。村莊附近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煤礦,村民的生存依託煤礦這個巨大的產業。菅浩棟的父輩都是煤礦工人,爺爺下了一輩子礦井,二叔因礦難離世。「我的父親年紀大了,55歲之後,煤礦不要他了,他就去礦上當了幾年保安,後來又覺得年齡大了,就回家種地。」

父母給菅浩棟鋪好了一條路,讀煤礦專業,畢業後去煤礦工作:「如果能夠轉正,有一個鐵飯碗,那是大家都很樂意看到的事情。」26歲以前,菅浩棟似乎一直在這套既定的軌道上生活着。不過,熱愛文藝和電影的心,令他註定要走一條不尋常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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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小到大一直跟別人不一樣,不會為了所謂到了一定年齡就得成家立業而選擇屈服,順從他人。」菅浩棟說,「屈服只會更痛苦,因為心中留下的永遠是遺憾和不甘。」

2013年,從山西大同大學採礦專業畢業後,菅浩棟入職了王莊煤礦,此後一年多的時間,他在掘進隊一線工作。每天在五百米深的井底勞作,上坡下坡的巷道,來回要走五六公里的路,一干就是十幾個小時,割煤、清煤、鏟煤,巨大的煤塵飛散,隔着一米的距離看不清對方的臉。菅浩棟說,實習期三個月,他就把煤礦地下要掌握的技能全部掌握了:「上了這麼多年學,大學裏學的那些知識,很多是用不上的,每天下去幹完活回來之後,疲憊得直接想睡覺。」

煤礦工作對菅浩棟而言是一種過渡——攢錢,利用業餘的時間想劇本:「我學採礦,直接去北京,影視行業肯定沒有人要。」2015年初,菅浩棟帶着攢下的五萬塊錢離開煤礦,回到家鄉召集夥伴拍攝了獨立電影《光盲》,這是一部以村莊里一位老年盲人為主人公的電影。拍攝完成後,他帶着影片來到北京,從此開始北漂生活。

《光盲》入圍了多個影展,收穫了不錯的口碑,但沒有給菅浩棟的導演事業帶來太多轉折。在北京,菅浩棟和一些網絡電影劇組學習,靠做錄音、副導演維持生存。2018年,影視行業的活越來越少,他搬到了通州。2019年末,他又從通州搬到了河北燕郊。2020年,生活和情感陷入凝滯,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菅浩棟決定創作劇本,把自己的生活經歷融入其中,也試圖通過創作,尋找生活的答案。

北漂青年的漫漫歸鄉路

《夜幕將至》中,主人公梁哲的返鄉之路也是菅浩棟的返鄉之路。路上需要搭乘的交通工具、途中停靠的地點、沿路的景觀,都在菅浩棟的腦海里盤旋多年,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記憶。由於當地交通不發達,返鄉從來都是輾轉周折。

2019年年末,北京到大同的高鐵才剛剛開通。在這之前,菅浩棟回家,先得乘坐五個半小時的綠皮火車,晚上12點左右出發,第二天六點到達大同,再從客運站坐大巴前往河曲,花上四個小時,到了縣城再坐一趟中巴車,中巴車有時不直達,需要再搭一輛小麵包,如果搭不到車,父親就會騎摩托來接他。

菅浩棟的家鄉位於晉陝蒙三省交界處,黃河把三省分開,從縣城到村子的路沿着河,到了冬天,黃河結冰,在《夜幕將至》中,觀眾跟隨鏡頭望向灰色的河流,像是水泥的質地。

影片糅合著菅浩棟對故鄉的複雜情緒,令一些在外漂泊的遊子心生共鳴。他形容自己對故鄉的感情,是一種「逝去的,可能永遠再也回不去的懷念」。

菅浩棟說:「我們越長大,可能越會懷念小時候在老家過年的那種情景,村子裏面每年過年都可以放鞭炮,點煙花。城市裡,不讓放煙花鞭炮,這些都是禁止的。長大之後,發小和朋友有了自己的家庭,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可以這麼多小夥伴聚在一起打牌。現在農村也不像過去了,人口外流,大家都得到縣城去謀生,給子女提供上學的環境,那種童年的記憶、情感,友情、愛情,再也不可能回到過去了。」

和菅浩棟一樣,《夜幕將至》的主人公梁哲的回鄉之路十分坎坷,從縣城到村莊,他換了四種交通工具,中巴、卡車、小麵包、摩托,一路上遇見了熟識的長輩、開運煤卡車的發小,以及多年未見的初戀,還撿到一條流浪小狗。老鄉對他在外混得如何、掙錢多少的關心,朋友和初戀對他多年失聯的詰問,令他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三十歲的他,友情、愛情和親情都處在一種失落和缺憾的狀態,回鄉的路,是一段不斷被現實刺痛的旅程。但他並沒有停下回鄉的腳步。影片的最後,送葬的樂隊吹奏起《大得勝》,梁哲在荒蕪的山坡上倉皇尋找着自己丟失的東西。一團火在山上被點燃,像是黑暗中的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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菅浩棟回想起2021年臘月,影片拍攝最後一天的情形,覺得是電影之神降臨。20天的拍攝期,前19天風平浪靜,最後一天颳起了大風,風沙和野草直直往人的眼睛裏吹。攝製組逆着風,架着機器拍下了兩個長鏡頭,為影片的尾聲帶來沉靜動人的一筆。那是梁哲回家的最後一段路,穿着喪服的父親騎着摩托車載着他,他緊緊抱着父親,一路沉默無言,大風捲起的野草滾作一團,時不時被吹到窄窄的小路中間,夜幕就在這樣的蕭瑟中緩緩降臨。

從開拍到上映,已經過去了三年時間。對菅浩棟而言,這件冒險去做的事情,終於有了一個結果。「就像梁哲,他非常迷茫,想要找到家,找到自己失去的東西。對我來說,這些東西終於通過電影呈現給這麼多觀眾,它找到了最終的方向。像孩子一樣出生,被看到。」菅浩棟說,「終於不是夜幕將至了,而是看到了一絲希望,一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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