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傳奇編輯部,卻有新人熬不過三天
分類:娛樂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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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舟記》在東京某處的大樓里,藏着一個傳奇的編輯部——《生活手帖》編輯部。《生活手帖》是日本著名的生活雜誌,暢銷日本70餘年。主編花森安治很是傳奇,在他的推動下,《生活手帖》發行一度突破100萬冊,他因此被稱為「改變日本生活的男人」。花森安治面容粗獷,燙着捲髮;毒舌、霸道、嚴厲、頑固;完美主義,工作狂人;人送美名「銀座哥斯拉」:「不要問我為什麼」「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是沒腦子的學者才會做的事」「你們為什麼會長腦袋,難道是為了戴帽子嗎?」編輯會議只「會」不「議」,確定選題比登月還難。新聞照惹來主編火冒三丈,採訪稿被刪得只剩標點……但他卻是天才媒體人。50年前,24歲的大學畢業生唐澤君有幸入職生活手帖社,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麼呢?1971年,深秋,正是家家戶戶開始生爐烤火的季節。我在生活手帖社的面試中,第一次見到了主編花森安治。不敢相信眼前坐着的是花森安治本人。在丹波的山裡長大的我,當時心裏發出這樣的呼喊,一時激動得語塞。一直以來,我腦中對花森安治的想像……是昔日著名的演員宇野重吉。(理想vs現實)1966 年,森村桂以在生活手帖社就職期間的經歷為原型的小說《或許是我的錯》,被日活電影公司翻拍成電影。電影中,扮演主編的就是宇野重吉(左圖)。「簡直叫人大跌眼鏡。明明是個男人卻燙了個捲髮,但面相又粗獷得很,只能用不可思議形容。」說這話的是默片時代知名的評論員,後來活躍在演講台上的德川夢聲先生。如今,燙髮早已不算什麼稀奇事。最形象的是扇谷正造先生給花森安治起的外號——銀座的哥斯拉。 花森安治被撞見一身婦人打扮拋開第一印象,在我日後目睹花森安治從早到晚工作的樣子之後,他的形象漸漸深入我心。這是一位無法用一頁履歷來概括的奇男子,氣場逼人。1972 年 4 月 1 日,春天姍姍來遲,早晨的空氣仍然透着幾分寒意。作為生活手帖社編輯出勤的第一天,我沒有選擇一身正裝,而是穿了一件棕黃色的毛衣和一條淺灰色的長褲,這種裝束更符合工作在第一線的編輯。在此之前,我曾特意去研究室詢問第一天出勤需要做的準備,被告知着裝自由,自己需要準備拖鞋和茶杯,編輯工具則慢慢備齊就好。「順便給你一個我個人的忠告……」社裡負責對外談判的大畑威先生突然帶着意味深長的笑容對我說,「你應該已經聽說,主編花森先生是個怪人,可以說是天才的特質吧。總之無法用常識理解的事情不少,你最好有思想準備,畢竟有新人撐不過三天就辭職了……總之,保重身體。」上午九點,編輯部所有成員在二樓的「大型廚房」集合。這裡可謂編輯部的心臟。首先是社長大橋鎮子女士發言:「從今天起,這四位年輕人將與我們共事。《生活手帖》創刊已有二十三年。如今,在創刊當時出生的人也將加入我們,成為戰友,我很感慨。一本雜誌在不登廣告的情況下走到今天,非常不易,今後也要繼續努力。我期待新人能創造未來,請加油。大家也請多多指教。」接着是主編髮言。屋子裡的空氣瞬時凝固,每個人都屏息凝神。「創造未來太誇張了,最多是助推一把的角色吧。這份工作沒法混日子,這應該都不用我說了。我要提醒你們的只有一件事,就是這一年裡,不要問我『為什麼』。在這裡從早到晚工作一天,你們想問為什麼的地方,必然數不勝數。但不要問我。要是一個個回答你們,我就不用工作了。要是都能說明白還好,但有些東西無法言傳。所以,想問為什麼的時候,先自己思考。過一年總能明白。就這個要求。」原來這就是花森安治。正如我已打過的預防針,這段歡迎新人的發言也不走尋常路。用拳擊術語來說,就是刺拳。花森安治答 :「沒那個必要,也不可能全部記住,純屬浪費時間。四位新人自我介紹一下就夠了。」簡直冷酷無情。四位新人於是在緊張的氣氛下做了自我介紹。1977 年第 2 世紀 48 號中的新舊剃鬚膏測評。師父事前明明跟我笑眯眯地保證「臉不登,就到鬍子部分為止」,最後還是被他騙了。四位新人做過自我介紹後,社長的妹妹、編輯部主任大橋芳子女士還是徵詢了花森先生的意見:「新人們的座位怎麼安排呢?」「用不着安排什麼位子。你們應該知道,編輯中有所謂desk(日語中類似編輯部主任)一職,這麼叫就是因為他們配有辦公桌。不管是在報社還是出版社,一般的編輯哪有什麼座位。沒桌子就不能工作的編輯,本來就不合格。」又被說得啞口無言。這就是花森先生歡迎新部員一貫(計劃好)的方式嗎?再怎麼不注重形式,這場入社典禮也太凄涼了。入社後,我們新人一直沒有什麼具體的工作分配,每天像在研究室里乞討似的,到處轉悠,詢問「有沒有什麼能幫忙的?」誰讓我們既沒自己的辦公桌,也沒有座位呢。從一早的入社儀式,到結束時的強行命令,這一天真是五味雜陳。未想到第一天就連迎幾個下馬威。「在這裡,每天的當班編輯要為大家做晚飯。你從下周開始輪,值日的那天也要做飯。大家一起吃完晚飯再繼續工作,是這裡的習慣。……加班在這裡是家常便飯。不過,對公司來說是沒有加班的概念的,畢竟也不存在打卡制度。雜誌每個月必須按時發行,也就是有截稿日期,所以工作優先。」收到這番通知,老實說,我非常吃驚。自己的晚飯竟然要輪流做,這獨特的社風我聞所未聞。更驚奇的是三十多人的編輯部,居然幾乎都留下吃過晚飯繼續加班。原來《生活手帖》是這樣做出來的,這的確不是一份輕鬆的工作。我終於認清了現實。生活手帖社裡沒有員工守則,也沒有嚴格的勞資對立關係。「守護生活」是整個編輯部的共同目標。花森先生所言「在只有三五十人的職場制定規則,是對在這裡工作之人的侮辱」,便是生活手帖社的常識。 為測試電飯鍋,煮了無數次飯研究室里有三張花森先生的辦公桌。想到作為新人的我們連辦公桌都沒有,不禁為自己叫屈。但對花森先生來說,這三張辦公桌都必不可少。大房間內放着花森先生的辦公桌——一張他從 40 年代使用至今的古木桌。 用於審閱稿件和書信的古木桌師父在這張木桌上的工作有三項。第一項,是閱讀個人信件和讀者寄給編輯部的信;第二項,是閱讀編輯部訂閱的《紐約客》《財富》《消費者報告》,以及有版權合作的《日落》《好主婦》等美國家庭雜誌,另外還有幾本本土的月刊、周刊;第三項工作,是審閱委託作者撰寫的原稿和讀者投稿,以及用紅筆修改編輯們寫的文章。作為主編,這三項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工作。那麼,他每天先從哪一項着手?不用說,和我敘述的順序一致。特意把編輯們寫的文章放在了最後,因為不用紅筆修改是不可能的。光是這麼想想,就不輕鬆。真麻煩——很難說花森先生沒有這樣的想法。如此,只要花森先生開始審讀,屋子裡的空氣就會緊繃。文章的作者猶如等待審判的被告,關注着花森先生的神色,大氣不敢出。如果讀着原稿的花森先生馬上拿起紅筆,那「被告人」便能鬆一口氣。也許這聽起來有些反常,但轉念一想,用紅筆對原稿進行修改,也就表示這稿子有救,至少是合格的。要是他連紅筆都不碰,一言不發地將原稿橫豎對齊重新束起,那屋子裡的空氣霎時驟變,烏雲密布如暴風雨前的平靜。很快——「什麼呀,這稿子寫得!誰說要寫這種東西的?凈是些可有可無的廢話,能登出來見人嗎?當了這麼久的編輯,這點常識沒有嗎,蠢啊!」雜誌每一號的製作過程中,總有那麼一兩次,這張桌子能聽到花森先生髮飆的聲音。那騷動就像引爆了火藥庫。 用於排版設計的書桌與之相比,用於排版設計的書桌,每天的日子則安穩得多。畢竟只要依靠花森先生的才華,排版和手繪插圖都是遊戲般的享受。畫出自己理想中的插圖和版式的花森先生,心情可謂大好,哼着小曲從「三室」探出來,一臉愉悅:「芳子,有好東西了,快來看。」 位於休息室的桌子研究室的三張桌子中,一直默默面對花森先生毫無掩飾的真容,將其不經意間展露的倦容、苦痛之態看在眼裡的,無疑就是休息室的那張桌子了。那是一張宛如孩子學習用的小木桌。這張桌子是花森先生用來寫作的。他雖然不愛親自寫,每次總是臨近截稿日才完成,然而一旦寫成,內容往往連我們都會感到驚訝。第一個特點是,他一定會當眾開火,絕不會私下把人叫去,只對當事人發火。第二個特點是,他一旦開罵,會連細節小處一起揪住不放,甚至殃及無辜。可以說不擇對象,如果不巧在花森先生髮火的時候經過他身邊,連拖鞋的聲音、開關門的輕重等無關緊要的事情都不放過。第三個特點是,他一旦發火就不工作了,簡直可謂老闆罷工。最後一個,也是最具代表性的特點,是絕不允許反駁。若斗膽反駁,那隻會火上澆油。這種時候往往已無關對錯,反駁本身就是找罵。所以他一旦開罵,部下只有低頭乖乖認錯的份。而即便如此,吾等之輩依然免不了被訓:「唐澤君,別以為低頭就能了事,我可不是為了發火而罵人的,是為了讓你自己思考,明白嗎?花森先生這種非同尋常的訓斥方式、開火模式,我認為是帶着自知之明和堅定信念的。「有一件事我希望能刻進你們每個人的心底,那就是包括我在內的每個人,都背負着一顆炸彈。這顆炸彈是攻擊的武器,但若不小心,也隨時有自爆的危險。你們任何人一旦有半點差池,都可能會葬送《生活手帖》積累至今的聲譽。」 在向印刷廠遞交原稿前,花森安治都要細細審閱除了以上這些特點,花森先生訓人還有個值得一提的地方。雖然不論鎮子社長,還是外部印廠的人,花森先生都照罵不誤,但仔細觀察,還是能發現微妙的「區別」。換言之,某類人更容易被他訓斥。態度誠懇,不犯同樣錯誤的人,容易被他訓。但同時,那種屢教不改的人也是他愛訓斥的對象。我好像就屬於後者,沒少踩過地雷。某次我被花森先生喊去,心裏忐忑這次又犯了什麼錯。跑到師父那兒,被劈頭蓋臉一頓臭罵,但聽了半天,仍然搞不懂師父罵什麼。即便如此,我還是乖乖認錯,不停地說「明白了,下次注意」。如果一言不發,那他會罵得更凶。就在我內心充滿疑慮的時候,編輯部主任大橋芳子女士為我開脫:「花森先生,這不是唐澤做的,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搞什麼呀,果然跟我沒關係啊——我抬頭瞟了一眼花森先生,注意到有那麼一瞬,他犯難了。但花森先生畢竟是花森先生——「我當然知道,我是在警告唐澤君不能犯類似的錯誤啊」。1978 年 1 月 12 日,校完編輯生涯中的最後一篇文章《人的手》,花森先生離開研究室,時間大約是晚上八點。那天他很難得地一個人提前回去了。開年後的寫稿、排版、畫插圖的工作,讓第一周異常忙碌。好不容易結束了第 2 世紀 52 號的編輯工作,他終於可以鬆一口氣,想必也由此釋放了連日來的疲倦。到了玄關,套上鞋的花森先生,突然轉身,微微低頭行禮:「謝謝大家。」「幹嗎呀,真是,您不用這樣……」鎮子女士揮了揮手,好像要把那句話和行禮一起揮走。我想她也意識到了花森先生的舉動異於往常。過去他從未在臨走前有過這樣的表示。看似是花森先生的玩笑之舉,但我想鎮子女士當時冥冥中已有預感。花森先生微笑着擺了擺手,出了玄關。誰會料想,當時花森先生的這句話,這個舉動,飽含了怎樣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