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蒙古插隊十年出版多首草原歌曲,75歲的他更愛被稱作牧民

75歲的余均,時常一人一車,從北京自駕10多個小時,去內蒙古錫林郭勒盟東烏珠穆沁旗大草原。

他對草原的熱愛,源自50多年前在草原插隊的親身經歷。作為第一批從北京赴內蒙古草原插隊的知青,余均在草原放牧整整10年。

從北京知青成為草原牧民,直至高考恢復回到北京,余均又成為內蒙古草原在北京的「代言人」和「宣介者」。在學苑音像出版社工作期間,他主持出版了上千首草原歌曲,包括現在廣為傳唱的《蒙古人》《黑駿馬》《父親和我》《吉祥三寶》《我和草原有個約定》《陪你一起看草原》《傳說》《草原戀》等著名歌曲,都是在余均出版之後流傳開來。此外,他還參與了《武則天》《成吉思汗》《草原人在北京》《烏珠穆沁之戀》等影視作品的策劃、擔任編劇、顧問。

近日,中國民族文化藝術基金會理事、學苑音像出版社原社長余均撰寫的紀實性散文集《草原一世情》面世,書中記錄了他在草原生活的點點滴滴,講述北京知青與內蒙草原的故事,對外介紹和推廣草原文化。

《草原一世情》的作者余均。

放牧十年:多次遭遇生死考驗,多次放棄調離草原機會

從1962年到1979年,全國約有1700多萬知青上山下鄉,在中國的社會、經濟和文化史上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余均便是其中的一員。

1967年11月16日,300多位北京的中學生從天安門廣場乘坐大轎車出發,車隊一路走了10天,26日抵達內蒙古錫林郭勒盟東烏珠穆沁旗,戶口也落在這裡,從「學生」變成了「牧民」。余均所在的東烏珠穆沁旗薩麥公社處在與外蒙古接壤的邊境上,放羊的地方距離外蒙古只有十幾里地,邊境一帶每一座蒙古包上空都高高飄揚着一面鮮艷的五星紅旗。 

1972年,內蒙古下鄉知青合影留念。

初到草原,余均也直言「不適應」:去草原的路上,第一次喝到內蒙古特色奶茶,端碗一嘗有點苦澀,像中藥一樣。為了表達下鄉的決心,他順暢地一股腦把一碗奶茶全喝了下去。作為漢族學生,此前從沒吃過牛羊肉,而草原的街道、賓館、餐廳里都充滿了羊膻味。「剛開始有心理上的不適,但來了就得學會適應它,不但要適應它,還要喜歡它、熱愛它,我就是以這種心情來接觸牛羊肉的。人就是這樣神奇,我不但很快就適應了,而且還越吃越香,現在都有點離不開它們了。」

落戶草原成為牧民後,余均和幾位知青一起接過了2300多隻羊的羊群,直到1977年離開草原。

在草原上,牧羊是最苦的活。不論颳風下雨、冰雪交加,每一天羊倌都要把羊群放出去吃草、一走就是一天。一年四季羊群逐水草流動,羊倌的蒙古包也跟着羊群走,一場「白毛風」的壞天氣、或是一場狼災,對羊群和羊倌來說都是致命考驗。在牧羊10年間,余均曾多次經歷這樣的生死考驗。

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是1975年前後余均騎馬的時候從馬背上摔下,「騎馬摔跤是常事,牧民中也有騎馬摔死的。我那次就非常危險,當時身上還背着槍,摔到地上時只感覺槍托重重地砸了後腦勺,然後什麼都不知道了。」余均介紹,醒來時已被送回蒙古包,腰受傷了,躺着絲毫不能動,「牛車太顛了,也沒法去公社醫院,就靠赤腳醫生上門給些點葯。」這一躺就是半年,在知青和牧民照顧下,腰傷才一點點恢復。

年輕時的余均。放牧的地方在邊境線附近,草原邊疆是「軍民聯防」,知青同時也是民兵。

插隊期間,擅長唱歌的余均還入選東烏旗烏蘭牧騎,成為草原上的流動的文藝表演小分隊。但當烏蘭牧騎提出要留他下來轉為國家正式職工的時候,余均卻「一根筋」地想着「我的天地就在大草原,在牧民中間」,堅決要回去牧羊。插隊十年期間,曾有多次類似調離草原的機會,但都是因為不願意離開草原,余均主動放棄了機會。

草原人在北京:致力於草原文化推廣,出版多首草原歌曲走紅

余均回到北京,源自1977年高考恢復,這位草原牧民考入了北京大學分校中文系,後轉入法律系,獲法學學士學位,又留校任教5年。

1989年,余均調任九三學社中央主辦的學苑音像出版社工作,主持出版了上千首草原歌曲。騰格爾演唱的《蒙古人》《父親和我》《黑駿馬》都是余均主持出版;大家耳熟能詳的《吉祥三寶》《我和草原有個約定》《陪你一起看草原》《傳說》《草原戀》等著名歌曲也是在余均出版後流傳開來。此外,他還參與了《武則天》《成吉思汗》《草原人在北京》《烏珠穆沁之戀》等影視作品的策劃,擔任編劇、顧問。

致力於草原文化推廣的同時,余均和北京的知青們還挂念着草原上的牧民鄉親。從1996年開始,余均和他所在的出版社連續15年向內蒙古的學校、邊防建設捐贈圖書、音像製品、教學體育器材數百萬元,他還拉着同為草原知青的陳佩斯(著名小品演員)出資為內蒙古赤峰的學校改造食堂。

余均與陳佩斯一起回到草原,知青們稱草原為「第二故鄉」。

一年年地返回草原,余均清晰地看到近幾十年來草原牧民生產生活的巨大變化和改善,「居住和放牧的條件好了很多,但醫療條件還是有限。」牧民們得了重病,來北京治病的,語言不通、地界不熟,只有找曾在草原插隊的知青,余均成為牧民們的首選。對來京看病的牧民,不論是否認識,余均也像當年牧民接待插隊知青一樣地接待他們,為他們安排吃、住,為他們找醫院、給他們當翻譯。為了方便聯繫,余均專門印了一盒純蒙文的名片,方便牧民通過名片到他。

受益於北京知青們的幫助,牧民對「知青下鄉」表達得樸素直白:「感謝這些孩子到草原上來了」——牧民們祖祖輩輩沒有離開過草原,沒見過外人,而這批十幾歲的學生一下子從北京扎到他們那兒去,帶去了另一種理念和生活方式,讓他們接觸到外面新事物,甚至多年後家人的病痛也能得到有效的治療。

南都對話

草原插隊10年,我學會了生活

南都:在草原插隊,你遇到最大的挑戰和困難是什麼?

余均:一下鄉,每時每刻都是困難。

生活細節上,比如奶茶喝不慣,吃的只有炒米、一點白面,完全沒有大米。草原上牧民說的是蒙語、我們學生只懂漢語,剛去完全不能交流。

我們剛到草原就是冬天,那個嚴寒也很難適應,零下42攝氏度的嚴寒也得把羊放出去,在外面任何一點地方暴露在外的皮膚立刻就凍僵,我的鼻子和臉上常年臉上都是凍傷,黑一塊紫一塊的。這些都需要一一學會克服和適應,最後跟牧民們融為一體。

南都:你是主動報名去插隊的,到了草原後,有心理落差嗎?

余均:我們那個年代,年輕人受的教育就是抱着去吃苦、去鍛煉、去革命的心態,學生中流傳着的都是「時刻準備上戰場」「保家衛國」這樣的話。所以對吃苦我們是有心理準備的,甚至認為去插隊、去吃苦是人生必須要經歷的。

南都:抱去農村「革命」「保家衛國」的初心,到草原後卻要放羊,可以接受嗎?

余均:一到草原,現實的生活就成為我們最大的考驗,首先我們得學會生存,像牧民一樣在草原上活下來。接過羊群之後,我們放牧搞生產,也是給國家和集體增加財富,保護羊群,哪怕自己受傷,這都是一種非常自然的責任。

還有一點比較特殊的是,我們放牧的地方在邊境線附近,草原邊疆是「軍民聯防」,我們這些知青同時也是民兵,24小時背着槍的。邊疆表面上比較平靜,時不時也有一些摩擦,我們雖然是在放牧,「保家衛國」這根弦始終沒有松。根據邊防聯隊安排,我還參加過抓特務行動,跟民兵們一起配合邊防戰士駐守整整8天,抓住2個突破邊境線潛進來的特務。

南都:在草原生活10年,你最大的收穫是什麼?

余均:對我個人,最大的收穫是學會了「生活」。在草原上經歷了風風雨雨,再不管是到什麼樣的環境、遇到什麼都不在話下,我都能愉快地生活。

我們這群漢族學生去草原插隊,漢族與蒙古族、內地與邊疆,無形中就形成了交流,對草原上有很大的促進和幫助,我們也從牧民身上學到了他們的單純、熱情、豪爽。牧民們沒有特別的等級、利益觀,為人處世非常的純真和自然,這對我有很深的影響。我回到北京後有陞官的機會,也主動放棄了,更願意做我喜歡做的事。

余均在《草原一世情》新書發佈會現場致辭。

南都:對「知青下鄉」這段特殊歷史,多年來社會各界有着不同的評判。你在書中回憶起草原10年經歷,大部分都是快樂的、浪漫的、回味無窮的,好像「苦」也不算「苦」?

余均:對知青這個群體的經歷,有着各方面、形形色色的研究。我只是千萬知青中的一個。

需要說的是,知青的經歷和遭遇是千差萬別的。在草原插隊確實艱難困苦,有的知青遭遇的是常年吃不飽;但相比之下,我們在草原上放羊,至少在吃的方面還是有保障的,草原上的牧民把我們當家人和親人一樣照顧。

這可能跟我後來回到北京工作也有關係。現在是幾十年後回頭看,就像「好了傷疤忘了疼」,從艱苦日子裏出來了,會用比較淡然和超然的態度來看此前的困苦。

南都:70多歲了還每年多次自駕回草原,草原上有什麼這樣吸引你?

余均:草原上自然環境非常好,藍天白雲,陽光燦爛,呼吸的空氣也是純凈、新鮮的。我一到草原,就覺得整個人都舒展開來。我幾次帶陳佩斯回草原,他每次也都說「這是洗肺來了」,一待就不想走了。

我在草原上還有很多牧民朋友,那是一種「鄉情」和「親情」。回到草原,對我來說就是回到一個大自然的家、一個牧人的家。不是都說,最好的康養,就是回歸大自然、感受親情的溫暖嘛。

南都:現在年輕人也很嚮往草原和邊疆,比如今年《我的阿勒泰》爆火,很多年輕人覺得面對焦慮、內卷、迷茫的情緒,草原能去班味兒、治癒精神內耗。

余均:我也非常建議年輕人有時間去草原上轉一轉,回歸自然。

在城市裡,面對的是鋼筋水泥、緊張的生活節奏、複雜的人際關係。但到了草原,你能感受大自然,體驗另一種自然、平靜且親近的人際關係,對人的心態治癒是非常有好處的。

但這些年人們去草原旅遊還是比較淺層次,都是去旅行社、網上推的旅遊景點,吃個手把肉、唱個歌,行程就結束了,這其實意思不大。建議大家去草原上深度游,更多去接觸牧民,了解草原上原生態的生活方式,更深層地體會蒙古族和牧區的特點。

采寫:南都記者程姝雯 發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