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演員樊光耀:從《如夢之夢》到《幺幺洞捌》……在每一部戲裏「看見自己」

樊光耀,一位不那麼耀眼的演員,卻在舞台上塑造了江濱柳、亨利伯爵、白石等一個個耀眼的角色。

在最近於上劇場上演的話劇《幺幺洞捌》里,樊光耀成功飾演了一位用心靈雕刻世界的盲人雕塑家。他有一個「工具箱」,那裏面究竟裝着哪些「工具」?

眼盲心不盲

上觀:時隔5年,您再度回到上劇場出演《幺幺洞捌》,有哪些新的感覺?

樊光耀:2019年剛接到這部戲的時候我很焦慮,這是一個從2019年到1943年來回穿梭的傳奇故事,它非常浪漫,需要很大的想像力。我在劇中飾演的白石是一位盲人雕塑家。準確地說,他曾經是雕塑家,後來失明了,但功力尚在。他是一位抗日英雄,同時也有着精神上的追求,他一直在用心靈雕刻美好的世界。

為了把握好這個角色,我一開始是吃了一點苦頭的,我找了許多有關雕塑家的資料,最終在網上發現,歐洲真的有一位盲人雕塑家,只不過他主要是做泥塑,而白石是做大型雕塑。從說服自己相信這個難以置信的角色,到站在舞台上讓觀眾接受並沉浸於這個傳奇故事,這個過程對我來說很有挑戰,也很有收穫。

時隔5年再次回到上劇場演這部戲,我很享受在舞台上的感覺。演出前,我們進行了密集的排練,每一次我都是動真格、動真情的。我演的是盲人,我就試圖在聽覺、觸覺,乃至嗅覺方面都進一步打開自己,專註地感受演員們的台詞、呼吸和表演節奏。

2019年,和我搭檔的演員是倪妮,這部戲是她的第一部舞台作品,她的表現可圈可點。

今年《幺幺洞捌》的女主角是竇進,我和她認識有9年了,從上劇場的開幕大戲開始,我們就有過合作,這些年來她有很大的成長,積累了豐富的表演經驗。我更願意做好綠葉,讓她這朵花開得更燦爛。

2019年,樊光耀與倪妮主演《幺幺洞捌》

上觀:您如何理解白石心中的那份信念?

樊光耀:對於賴聲川老師寫的這個角色,我有很多猜測,也跟他聊過幾次,但我並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還是想保持一點朦朧感。他也沒有對我說,你應該怎麼去理解。

我覺得他筆下的白石其實是眼盲心不盲。儘管他的眼睛看不見,但他的心靈是豐厚的,他有着悲天憫人的情懷,他會聽巴赫,會想像自己把空氣雕塑成許許多多美好的人以及一個和平的世界。

白石生活在1943年的上海,他為抗日付出的決心與努力,是出於使命與信念,但何嘗不是因為命運的擺布、命運的召喚。

他和從2024年穿越而來的舒彤有一段對話,他小心翼翼地問她:「我們勝利了嗎?」當他聽到舒彤說1945年抗戰勝利了,他既慶幸,又有一點懷疑:眼下的境遇這麼困難,勝利就在眼前了?他的情緒是複雜的,但他知道當下必須更加堅定地去執行抗日行動,因為「勝利不會自己到來,必須有人去做」。

2024年8月,由竇進、樊光耀主演的《幺幺洞捌》正在上劇場上演

經常整理自己的「工具箱」

上觀:您今年在上劇場出演了《如夢之夢》中的亨利伯爵,這部戲有一個關鍵詞:「看見自己」。您覺得他在戲裏看見自己了嗎?

樊光耀:《如夢之夢》也是一個傳奇故事,五號病人、顧香蘭、亨利伯爵……他們在經歷各自的人生旅程後都看見了自己。

看見自己也就是認識自己。作為演員,我很多年前就有這樣的體會:透過每部戲、每個角色重新認識自己、發掘自己。因為不同的劇本、不同的導演會把你引領到不同的領域,而你必須不斷地調整自己的心態去進入一段段新的人生,並且找到認識自己的方法。

關於亨利與五號病人、亨利與顧香蘭之間,觀眾有很多猜想與各自的理解。從最初作為觀眾在台下看戲,到自己上台演亨利,我一點一點清晰地意識到,其實五號病人是穿越到另一個維度去幫助亨利到他深愛的顧香蘭面前,跟她道歉、懺悔、和解。從某種程度上說,五號病人就是亨利伯爵,亨利伯爵就是五號病人。

在台上,我通過我所扮演的角色看見自己,並且通過和同人們一起活化這個角色,來增加自己對劇中人的理解與體悟,在這個過程中的收穫與體驗是獨一無二的。

上觀:「活化」這個詞很有意思,怎麼在台上活化一個角色?

樊光耀:演員要讓一個角色在舞台上活起來,要用到「工具箱」里不同的工具。這些表演工具是日積月累而來的,而且要常常整理。每一次站在台上,我都想要給自己一點新的感覺,於是我就打開工具箱,看看是不是要換一種工具。

比如在《幺幺洞捌》里,我演白石和老莊兩個角色,他們一張一弛,性格反差很大。我對自己說,該放的時候就要放,當我表達我心中所追尋的美好世界時,要再「狂放」一點,而當面對現實中的困頓時,則要更含蓄地表現出來。

樊光耀在《如夢之夢》中飾演亨利伯爵

足夠強大也足夠卑微

上觀:今年上半年,您在上劇場出演了《暗戀桃花源》中的江濱柳。演活這個經典角色,您用的是什麼「工具」?

樊光耀:這部戲1986年誕生的時候,我十歲多。我看過很多個版本,也包括電影。金士傑老師的表演是非常好的範本,他是我的榜樣,但我不能照着他學,我必須要自己活化江濱柳這個角色。

熟悉這部戲的觀眾都知道,江濱柳雖然是男主角,但是戲份並不太多。為了把這個在舞台上出現頻率並不那麼高的角色,讓觀眾「看見」,我花了很大的心力。這個角色其實我前後演了有10年,特別對於演病床上的江濱柳,我很有自信,我比較擅長演老人。

在今年這一版《暗戀桃花源》中,我和蕭艾演對手戲。她演過很多版的雲之凡,經驗非常豐富,她給了我很大的幫助,她讓我在台上感覺更鬆弛了。特別是最後一場道別的戲,我非常享受,絲毫沒有去想接下來要怎麼演,我完全活在舞台上,活在1120病房裡,這種感覺挺美好的。

上觀:那場戲有那麼幾分鐘感覺劇場里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這種留白難能可貴。

樊光耀:江濱柳和雲之凡道別時其實沒說幾句話,甚至連肢體動作也很少,但兩個人的內心都是翻江倒海的。賴老師當初給我們排戲時說,這個時候要大膽地停住,讓這兩分鐘去靜靜地填補這幾十年的空白。

我想,作為演員,我們的內心要足夠強大,也要足夠卑微,因為我們演的是大時代里的小人物,但站在舞台上時,就要把人物的內心情感無懼地撐起來,表達出來。

樊光耀飾演《暗戀桃花源》中的江濱柳

在台下要好好生活

上觀:除了話劇,您還曾出演過一些電視劇和電影,影視表演與舞台表演最大的不同在哪裡?

樊光耀:肯定有不同的地方,但是從本質上來說並沒有不同,無論是演話劇還是演電視劇或是電影,演員的天職就是要讓角色活起來。

不過,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有時候觀眾對我的表演很認可,但我卻過不了自己這關。比如有一天,我演出結束,在台下碰到老朋友,他熱情地對我說,今晚演得真不錯。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其實今天演得挺糟糕,比如和對手演員的一個氣口沒對上,觀眾可能沒有察覺,但我自己就會悔恨很長時間。

所以,作為演員還需要一種修為,就是活在當下。在台上與觀眾共情,享受當下。下了台,如果剛才有細節沒有處理好,要學會釋然,不能耽溺在痛苦裏,下一次要讓自己重新活在舞台上。

上觀:成為一個優秀的演員,必須對自己要求「苛刻」?

樊光耀:別人並不會來要求你,唯有自己要求自己。演員要想讓角色在台上活起來,在台下也要好好地生活,每一次排練都對得起和你一起工作的演員,對得起自己。我覺得人到中年,不能浪費每一個能充實自己的機會,而且要更加珍惜「工具箱」里還沒有被淘汰掉的工具,學會整理自己,給自己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