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了,鄭佩佩!再見了,俠骨柔情

1970年大阪舉行世界博覽會,當時的權威電影雜誌post(《郵訊》),展出攝影師所拍的全球最美女子一百人。其中有一張黑白照片,長發濡濕,明眸善睞,驚艷動人。

這名文靜婉約又帶着剛毅的女子叫鄭佩佩。

圖自《回首一笑七十年》

提及鄭佩佩,很多人只知她是《唐伯虎點秋香》中莊重又瘋癲、武藝超絕的華夫人,抑或是《卧虎藏龍》中機關算盡的江湖大盜「碧眼狐狸」;實則,早在上世紀60年代,她就馳名海內外,被報界評為「武俠影后」。  

本周,一代俠女鄭佩佩去世,享年78歲。她的影視生涯跨越光輝五十餘載,一路走來,屢獲殊榮,為我們留下數道俠影。

「當我走過這些日子時,我從未在意過。然而,當我如今提起筆,要把這些往事寫下來時,才發現『人生如戲,戲如人生』。」2016年,70歲的鄭佩佩出版自傳《回首一笑七十年》。

她將過往七十年之起落,盡付一「笑」,然而,這「笑」的背後,卻不乏戲劇式的苦辣辛酸。

鄭佩佩1946年生於上海。童年時期,父親缺席,家中生計全賴母親一人照料。母親是廣東中山人,讀過書,會說英文,游泳極好,當過體育老師,輾轉於印刷公司等地上班。離婚後,她獨自撫養四個子女,並讓孩子全部改姓,跟她姓鄭。

母親在外操勞,長姐鄭佩佩被迫成為家中的「小媽媽」,照顧弟妹起居、上學乃至日常的點點滴滴。稍有差池,如妹妹被開水燙傷,弟弟從鞦韆摔下,她就會挨打挨罵。最嚴重的一次,一條受驚的狗追着幾個孩子咬。弟弟跑得慢,她只好停下步子,代弟弟受過,縫了幾十針。鄭佩佩在自傳中笑稱,或許「我那時就已經有俠義精神了」。

儘管辛苦,姐弟們從未荒疏學業。她在上海市的女中度過一段美好歲月。直到一通電話,把全家喚去了香港——遠在香港的外婆病重,母親帶着子女當即趕去。結果卻是「騙局」,外婆無恙,只是想騙她們來這裡,方便照料。

起初,鄭佩佩討厭香港人整天打麻將、無進取心的「墮落」,但對芭蕾的熱愛,很快就將她的注意力轉向事業。上海時期,她師從中國第一代芭蕾舞蹈家胡蓉蓉;來到香港,她繼續跟隨從英國皇家芭蕾舞學院畢業歸來的王仁曼學舞,並成為班級里的模範代表。

因為舞蹈,鄭佩佩迎來人生「重大轉折點」——加入邵氏電影公司開辦的南國實驗劇團,這對從小喜歡看電影且需要擔負起長姐之責的的她來說,不失為一個良機。

她上午練芭蕾,下午練中國舞,與同伴一起編排《牛郎織女》。或許是因為她的眉眼和舞姿之間,總是透着一股堅毅俊朗的英氣,所以由她反串「牛郎」。

「牛郎」很快被邵氏導演岳楓看到,當即邀請她與四屆亞洲影后林黛合作。鄭佩佩還記得初見林黛時她說:「你就是佩佩啊,果然長得好帥!」這部《寶蓮燈》是鄭佩佩參演的首部影片,當時她年僅17歲。

至此,鄭佩佩星途坦蕩,出演幾部邵氏的女主角之後,很快迎來了人生的巔峰——1966年,後來開創了新派武俠電影、成為中國影史第一位作者導演的胡金銓,籌拍人生的第一部新派武俠片《大醉俠》,毅然將其中俠女「金燕子」的角色交由鄭佩佩。

此片不同於以往怪力亂神的武俠片,它融合了京劇和西部片的風格,更注重寫實,本不被邵氏公司看好;沒想到,上映後爆冷大賣座,也讓俠女鄭佩佩火遍東南亞。

《大醉俠》劇照

遺憾的是,胡金銓與邵氏理念不合,後轉赴台灣籌拍日後聞名一時的《龍門客棧》。其中上官靈鳳一角,本來是留給鄭佩佩的;奈何,邵氏不放人。如果「我走成了,我的演藝生涯會是另一番景象」。

不過,留在邵氏的鄭佩佩,仍將繼續她的銀幕傳奇。與胡金銓齊名的另一名大導演張徹,專門為她量身打造《金燕子》。那些年,她的武俠片就是賣座的保障,一系列影片將她捧上「武俠影后」的寶座。

《金燕子》劇照

正值事業巔峰的鄭佩佩,秉持着「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理念,在23歲那年,嫁到美國。

丈夫是邵氏在中國台灣發行人的兒子。他學業有成,家境殷實,又很上進。婚後,她隨丈夫一家搬到洛杉磯生活,放下明星光環,專心做一名全職太太。

這段持續19年的婚姻,在她看來,或許只是一場命運的試煉;但在旁人眼中,這是她甘願沉淪的「埋沒自我,又終於覺醒」的劫數。

圖自《回首一笑七十年》

丈夫是三代單傳,鄭佩佩遂有一種為其傳宗接代的使命感——她懷胎八次,流產四次,前後三次產下女兒,直到最後生下兒子,才算「完成了任務」,當時她已39歲。

初次懷孕時,丈夫還懷有浪漫的激情,要帶她去海邊看日出。她身上很冷,加之懷孕,沒有心情賞日。她實話實說,反倒使對方不悅。她在自傳中說:「沒想到因為這樣,我們之間的距離越拉越大。」

《春江花月夜》劇照

以前拍戲時,鄭佩佩愛吃韓國烤肉、大閘蟹、打滷麵和冰可樂;孕中,丈夫說可樂有害不準喝,「只能喝牛奶或白開水」。事實上,類似的家庭禁令和規則很多,幾乎貫穿了整個婚姻生活,「他們只要一開口,我就得照他們的規矩去做。」

首先,所有家務,由她包攬。她自詡體壯如牛,辛苦些不算什麼。一次,清掃樓梯灰塵時,她不慎摔倒,導致二胎小產。很快,第三次懷孕。這時,公婆想學開車,並不是為了送媳婦去產檢,而是因為她生小孩就沒時間給老人當司機,讓他們自由出行。駕駛教練一職,自然落到孕中的鄭佩佩身上。

《鍾馗娘子》劇照,鄭佩佩婚前最後一部作品

除了相夫教子,她還開辦舞蹈班、幫丈夫的公司驗貨,一度開了一家零售店。賣家電的時候,鄭佩佩要一個人驗貨,搬動34英寸的大電視進旅行車,給客戶送貨。她說,美國的小家庭都是這樣,公一份,婆一份,「我這個婆賺得不多,但從沒閑着。」丈夫害怕孩子黏着媽媽,缺乏獨立性。所以,就讓她多做工,這樣「才能付得起給保姆的工錢」。

在內,她要照顧公婆、丈夫、孩子以及所有家務;在外,她要比男人還要費力地操持各項營生;其間,伴隨的是不斷懷孕、早產、再孕的身體循環。婚後七年,她才能回娘家看一眼。

完成生子使命的鄭佩佩,想「做點對社會有貢獻的事」。她決定創辦一個華語電視台。然而一無靠山,二無財團,「小女子」的這點理想無異於天方夜譚。但她堅持下來了,一身兼任多職:主持人、製作人、司機等,《繼往開來》《佩佩時間》等節目先後播出。

但丈夫無法忍受她的理想,數落她,就應該腳踏實地去拍小成本的烹飪節目。她不服氣,堅持要做。兩人不歡而散。丈夫撤資,並提出離婚,而她表示只要10萬美元保住公司,別的分文不取;此外讓她可以住在夫家,直到兒子成年。

在此期間,她從未「想過有新的生活」,而孩子們的爸爸卻「每天帶着新女朋友回來」。直到鄭佩佩宣布破產,她才從「家裡」搬出去。

從「武俠影后」,到「家庭主婦」,鄭佩佩半生跌宕起伏,為了照養四個子女,她決定重返銀幕。

第一部戲便是和周星馳、鞏俐合作的《唐伯虎點秋香》。

當時,她妹妹鄭保佩在tvb做經理人,牽線搭橋,順利進組。

為了了解什麼叫無厘頭喜劇,她找來所有周星馳碟片看;進組後,因為會普通話又充當了周星馳和鞏俐之間的「翻譯」;拍攝時,戲份常在夜裡,她反而特別嗨,像喝了酒一樣;周星馳突發奇想,想拍「含笑半步癲」那個無厘頭片段,小心地問她,「佩佩姐,你能不能試試?」她不知道怎麼演,但很爽快地要周星馳教她,由此才誕生那個經典場面。

上映後,影片火爆至極。起初海報上沒有她的名字,但次日,便大字寫上:「鄭佩佩東山再起,重出江湖。」她說:「我常覺得很多事情不用去爭,該是你的怎麼都是屬於你的。」

復出之路,星光璀璨。到1997年,一個與她相熟很久的導演問她:「佩佩姐怎麼樣?還能不能打?」「打!打!」鄭佩佩鏗鏘有力地應道。這名導演叫李安。

「但是五個月拍攝期間,不能接其他工作,他們出的片酬又那麼少,你還要搬家呢!為了你的理想你打算不吃飯啊?」妹妹說完,就知道姐姐鄭佩佩又要為她的理想發瘋了。

《卧虎藏龍》劇照

胡金銓用《大醉俠》開啟武俠片革新的第一個浪潮;李安在世紀末用《卧虎藏龍》開啟了第二個浪潮。從「金燕子」到「碧眼狐狸」,鄭佩佩親身參與並見證兩個浪潮。她很自豪。

《卧虎藏龍》之後,鄭佩佩又開啟了電視生涯,也成就了她在俠女之後的又一類經典形象:母親。

《少年包青天》中,她飾演包青天的母親;《馬永貞》中,又出演馬永貞之母馬大娘;此外,還有《少年方世玉》里的五梅師太,《盜墓筆記》里的霍老太太,《仙劍奇俠傳》里的姥姥……

「感覺到自己像是在不斷地輪迴。其實我還蠻喜歡演電視劇進組的感覺」,鄭佩佩形容那是一種家的感覺。

《仙劍奇俠傳》劇照

部分觀眾是在綜藝《花兒與少年》第一季中認識她的。她說,華晨宇見面就管她叫「華夫人」,「可見他還停留在《唐伯虎點秋香》時代」;所有嘉賓中,劉濤最合她心意,兩人也成為忘年摯交。

她曾給劉濤寫過兩句話:「豈能盡如人意,但求不愧我心。」劉濤感喟不已,以她口中的「佩媽」為永遠的榜樣;而這句話,亦是鄭佩佩一生的寫照。

劉濤和鄭佩佩

鄭佩佩一生,實在無愧「俠女」之名。對前夫,無怨言;對子女,是「超人媽媽」;對恩師,胡金銓、岳楓等導演,極盡所能照料他們的身前身後之事;對作品,更是無可挑剔。據報道,她因皮質基底節變性(cbd)而去世,人類醫療對此束手無策;而她願捐贈大腦,支持人類醫學研究。

悲乎,江湖再見,我們的「俠女」鄭佩佩。

《大醉俠》劇照

文/李瑞峰 編輯 李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