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理:我焦慮,是因為我們把排練過程拍成了劇

2024年7月7日刊 | 總第3655期

領獎場景與我想像中區別很大,我設想我應該非常優雅帥氣,但一上台左腿一直在抖。

拍電視劇對我來說,是焦慮的藝術。它最終呈現的其實是排練的過程。

宋辰將睚眥紋在胸前,提醒自己報復這個世界;可他卻沒有紋在心底。

大腦一片空白。

上周,第29屆上海電視節「白玉蘭獎」舉行頒獎典禮。到了最佳男配角,頒獎人念出了寧理的名字。

入行三十多年,久經舞台和鏡頭考驗,但這時寧理的反應卻是「大腦一片空白」。

這一屆最佳男配角,候選人難分伯仲,除寧理憑《繁城之下》入選外,還有《漫長的季節》陳明昊、《繁花》董勇、《歡顏》廖凡、《大江大河之歲月如歌》董子健。這些劇寧理看了大半,覺得自己沒有優勢,所以一身輕地來走紅毯。

領獎登台時,寧理上台的速度很慢,因為他一邊想着該說什麼,一邊數着台階。即興發言時,右手微晃,左腿抖得發軟,這時的他與戲裏的宋辰達成了生理意義上的同頻共振。

「六級台階,我用了將近三十年的時間。」

其實寧理算錯了,他的從藝時間不是二十多年。從1991年電影《出嫁女》開始算起,是第三十四個年頭了。

2017年的《無證之罪》中他飾演冷血殺手李豐田,「倒抽煙捲」的名場面讓人不寒而慄,媒體評價他為橫空出世的「反派之王」。

此後,他在懸疑劇《沉默的真相》中飾演的律師張超,《對手》中的間諜林彧,《警察榮譽》外冷內熱的警察陳新城……每個角色都令人印象深刻。

在新劇《盛怒》拍攝間隙,寧理打開話匣子,與我們從《繁城之下》聊起,講述了自己尋找宋辰的過程,道出了演藝生涯「分水嶺」後的心路起伏,還有關於台前幕後的點點滴滴。

以下,是寧理的講述。

宋辰,極致矛盾的「凶獸」
了解我的觀眾朋友都知道,我是一個很容易焦慮的人,拍戲焦慮,人多焦慮,包括咱們現在聊天,我也是焦慮的,只要跟人說話就會焦慮。

運動也是,我做運動都選對抗性弱的,散散步,騎騎車,皮划艇也滑單人單槳的。

拍電視劇對我來說,是焦慮的藝術。電視劇跟話劇很不一樣。話劇是排練兩個月,最終呈現出的是熟悉和完整的表演。

而電視劇是大家來到片場,對一遍台詞,走一遍調度,差不多就可以開始了,最終呈現的其實是排練的過程。

這種焦慮感滲透在我工作的方方面面,因此在正式成為宋辰之前,我拒絕過兩次。

第一次是出於對角色形象重複的焦慮。《無證之罪》之後,我會刻意選擇一些有別於李豐田的角色,比如《蝸牛與黃鸝鳥》的音樂指揮家費舍爾、《流浪地球2》的科學家馬兆,這樣可以避免在觀眾心中形象固化。

宋辰一開始在劇本中出現,就是在陰森森的房間里給別人拔牙,這種殘暴的形象很容易聯想到李豐田。不過,這位有着浪漫前史的酷吏,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第二次是因為我對把握角色不夠有信心,焦慮促使我打了退堂鼓。《繁城之下》真的很特別,它是真正意義上的群像戲,沒有絕對的主演。而在劇作上,宋辰這個人物獨立於故事主線之外,他有着自己的小世界,旁觀着跨越二十年的案件,有着外掛的作用。

說實話,當時的我沒有完全理解宋辰。

直到2022年春節,距離二次拒絕已經過去了大半年。剛拍完《流浪地球2》,老父親又過世不久,我一個人窩在家,心情很差。

《繁城之下》選角導演是我的安徽老鄉,請我去他家裡做客吃飯。聊了很多家長里短,他重提《繁城之下》,我吃驚:還沒拍嗎?我以為你們早拍完了。

他說沒啊一直等你呢哥。我想了一下說,這麼著,這確實是個很好的劇本,你容我回去再看一眼,我給你回個準話兒。

重讀《繁城之下》,我發現宋辰是一個極致矛盾的綜合體。16歲中秀才,19歲拿了解元,28歲成為會元,卻因朝堂政斗鋃鐺入獄,受盡酷刑,落得終身殘疾:右手三根斷指,左腿跛,臉上、脖子後都有疤。他屈打成招,致使好友喪命。

他心中的信仰被扼殺了,火苗被掐滅。從意氣風發的少年才子,變成陰鬱狠厲的典史。

睚眥,一種殘忍且記仇的凶獸,他將睚眥紋在胸前,提醒自己報復這個世界;可他卻沒有紋在心底,因為他的最終選擇是與睚眥相悖的。

這樣的宋辰,對我有着很大的吸引力,演起來也是一個挑戰。這回我沒有猶豫,決定出演後很快進組。

當然,並不是答應演了,宋辰就一下子附在我身上了。拍戲的三個多月,也是我找到宋辰靈魂的過程。

進組時我習慣要兩套劇本,一套帶到片場,拍攝時用;另一套我會把自己的角色部分撕下來,貼在牆上。時間軸一出來,人物的行為邏輯、發展曲線就都清楚了。

這對演戲時掌握人物的「火候」很有幫助,我能清晰地感知此刻人物應該做什麼。比如有時在某個單場戲看似需要人物爆發強烈的情感,但其實從整個行為邏輯上,他應該隱而不發。

宋辰這個人,內心與外表本就十分矛盾,我沒有試着讓他自洽,而是着力體現他的矛盾所在。

比如他將曲三更押起來的那場戲。宋辰很珍惜曲三更,因為他在三更身上看到了自己猶疑的信仰,即「真正的公道」。他對三更說,「等這一切結束後,你師父的公道我再還給你。」

三更憤然,「我師父的公道,你還得了嗎?」宋辰沒理他,徑直走出門外,跨出門後他頓住,回了一句,「如果你跟薛舉人的安排成功了,你這一輩子還得了嗎?」

這句台詞非常觸動我,我在宋辰的矛盾中真正理解了他。每個人心中都有一份善念,或者說是良心,一旦做出違背良心之事,我們可能需要用一生去償還,這份痛苦是巨大的。

當年的宋辰屈打成招,失去好友,他用了一輩子來償還。實際上宋辰是拯救了曲三更,他不希望三更成為下一個陸直,或下一個自己。

很多觀眾說宋辰死得太突然,其實在我看來,宋辰在最後死的時刻,才真正活了一次,這一刻只是肉體的終結,於他而言卻是精神上的英雄高光。

在此之前,宋辰在整部戲裏都是行屍走肉。我做了一個設計是,宋辰總是發出「哼」的抽氣聲,類似於你聽到一些病人或上了歲數的人,生命力逐漸枯竭的那種喘聲。這就可以提醒觀眾,眼前的宋辰早就死了。

但後來考慮到幾個問題,一是鏡頭在我身上時,觀眾知道是我在哼哼,那鏡頭在別人身上時,我的哼聲還延不延續?二是我老哼哼,很可能會影響別人講台詞。

於是在後期處理時,把哼聲處理乾淨了。這屬於創作和創作工業本身的一個矛盾。

劇本夠厲害,就夠
我讀過一本書叫顯微鏡下的古人生活》,書里寫了許多冷門的古人生活細節,顛覆了我對古人的很多認知。

比如明朝時的北京話,其實跟我們現在印象里的北京話是不一樣的。明成祖朱棣定都北京,當時的北京話是帶有南京味兒的。直到清軍入關後,北京話才慢慢衍化成我們今天聽到的樣子。諸如此類的冷門知識點很有意思。

《繁城之下》的歷史背景是明末,導演兼編劇王錚就是一個歷史考據派。這部劇是他與他的團隊第一次拍長視頻,但對內容很有判斷力,創作上十分認真。

我曾經跟導演建議,給宋辰的殘手戴個手套,這樣一來可以減輕後期特效工作量,二來摘下手套時,可以對觀眾產生視覺衝擊力。導演覺得這個想法很好,但他要先去考究一下,明末是否有手套出現。查完資料發現有,最後便給宋辰戴上了皮製手套。

攝影指導王均銘在《沉默的真相》時就合作過,他是一位非常優秀的攝影師,有着導演思維,在創作過程中他做了很多額外工作,與王錚導演相互配合,成就了現在的《繁城之下》。

回過頭來看很幸運,雖然當時《繁城之下》對我來說是一個比較新的合作團隊,但因為劇本足夠好,決定出演了就沒再猶豫。

剛開始接觸《無證之罪》時,也是類似的情況。那是2016年左右,當時網劇還不像現在發展這麼壯大,我對網劇一點也不了解。我以為一幫小孩拿着dv拍出來的,就是網劇。

所以一聽有人想找我演網劇,我內心一陣凄涼:幹了半輩子,竟然要玩這個去了。

選角導演曾跟我合作過,她向我力薦:劇本我看了,很不錯的,是電影學院的一群年輕人在做,他們都很有才華和創造力。

我試探着問,有多少集?「十二集。」老天……那時哪有十二集的戲啊?!

我不死心地問,是我的角色有十二集嗎?「整部劇十二集,你只有六集。」

一種「英雄末路」的悲涼感湧上心頭……

在她的大力推薦下,我還是看了劇本,只有前三集——壓根沒有我的角色。但一個好劇本的優秀正在於此,故事本身就有強大的活力和生命力。

短短三集,我被衝擊到了,好厲害,我得去。

讀完人物小傳,我覺得李豐田很帶勁。選角導演還問我,你敢演嗎?我說當然敢演,但我不一定敢看。

表演與翻譯是相通的
多年以前,大學畢業,我進入上海人民藝術劇院。我們劇院非常重視年輕演員的培養,我演了很多大戲的主演,包括莎士比亞的戲劇《無事生非》,徐頻莉老師、沙葉新老師的原創戲,當時還跟劇院一塊去德國參加漢堡國際戲劇節。

同時也拍了上影廠、上海電視台的很多作品,《闕里人家》《人約黃昏》等等,而且都是主演。

那時的我產生了很年少輕狂的想法:表演不過如此。我已經了解了表演是怎麼回事,我還年輕,是不是可以嘗試其他行業

所以在1996年,我出國了。還給自己定了個flag:除了表演這個行當以外,其他都可以嘗試。

嘗試過各種各樣的行業後,某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我放下的東西,是多麼珍貴啊。

於是我進入明尼蘇達大學,開始學習電影製作。回國後,說英文的角色只演過兩部,一個是《中國維和警察》,與很多外國演員有對手戲;另一個是《李小龍傳奇》,演李小龍的師父,菲律賓人,需要說英語

拍完《流浪地球2》之後,我對太空、宇宙產生了很大興趣。《流浪地球2》的科學顧問,是一位真正的天文學家,有一天他問我,美國有位叫尼爾·泰森的天文物理學家,中文版新書《星際信使》想邀請我寫個推薦語,可以嗎?我說當然可以啊!

有時我看英文原版書,為了加深自己的理解,偶爾會自己翻譯幾段出來。寫過推薦語不久後,中譯出版社便委託我翻譯另一本科學類書籍,書名為《宇航員的終結:誰將飛往無人星際》。8月即將出版。沒想到二十年前留學時苦練的英文,在這用上了

這次的翻譯經歷讓我發現,翻譯與表演是相通的。翻譯講究「信、達、雅」,即「內容準確性、語法結構順暢、語言的文學性」。

演戲也是一樣。首先「信」對應到表演中,最直接的理解就是「演得像不像」,角色是否有可信度,是不是生活中能看到的人,或者說有沒有準確找到人物的抓手。

在《問蒼茫》中飾演陳獨秀時,我抓住了陳獨秀的人物基調:天真,孩童般的天真。真正打破傳統的革命者,都是理想主義者,性情中都有純真的一面。陳獨秀喜怒形於色,有時脾氣暴躁,其實都是純真的表現

這是我第一次演歷史偉人,陳獨秀幾乎沒有留下可供參考的活動影像,真的很讓我焦慮。在不斷還原文字資料、與王偉導演反覆溝通後,總結出了人物抓手,我才讓陳獨秀變得可「信」。

我認為「達」對應解碼的方式。翻譯是譯者用自己的方式將作者的意圖傳達給讀者,那麼演戲就是用演員自己的方式,將編劇的意圖「解碼」給觀眾。

我看過一句話,「我的一生就是嘗試着用幾乎每個人都能理解的方式,去解釋我認為的真相。」

表演就是解釋真相的過程。編劇寫出了他所認為的真相,我們認同了這個真相後,用觀眾可以接受的方式解釋給他們。

坦白講,我覺得《警察榮譽》的陳新城與宋辰有點像,只是沒後者那麼極致。他們都曾經在滿腔熱血時遭遇重大打擊,一蹶不振。年輕時的陳新城沒能救下墜樓少女,還被降職批評,他對很多事產生了動搖。如果沒有徒弟李大為(張若昀 飾),他原本的打算是一直混到退休。

也幸好,李大為出現了,重新點燃了他的職業熱情,也讓他開始反思作為父親的責任。

我自己也是兩個女兒的父親,很理解「中國式父親」表達愛意的剋制。戲裏陳新城幫助了一個與女兒同齡的年輕女孩,並在去看她時送了一個水壺。那個水壺是我自己去買的,非常幼稚的卡通樣式。這是我為陳新城設計的細節,這個水壺充分說明,陳新城在女兒的成長過程中是缺失的,他印象中的女兒仍然是幼年,還是喜歡動畫片的年紀。

警察榮譽2》正在緊鑼密鼓籌備中。聽說趙冬苓老師的劇本已經完成了,我還沒有看到。目前最大的考量應該就是時間,怎麼把大家湊到一起。我很期待,想繼續當李大為的師父。

「雅」應當是表演的詩性。表演的靈動在於,不能演得太飽滿了。以前有位老師告訴過我,「戲劇是觀眾和創作者在黑暗中共同完成的一場儀式。」好的創作不是演員自己在台上折騰出來的,而是有觀眾參與進來的。

比如《對手》里的林彧。這是一位聰明、冷靜又殘忍的間諜,其實拋開他的工作性質,他是一個情感隱忍、完全沒有個人生活的「工作狂」。唯一有過的情感聯結,是與年輕時的丁美兮。

我覺得林彧跟威廉斯的小說《斯通納》主人公有點像,情感生活都是一團糟。於是我給林彧加了一本《斯通納》,在書里夾了一張丁美兮年輕時的照片。這份保存在記憶中的念想、美好,是他黑暗中唯一的光,不存在於現實,只存在於一張單薄的相片上,殘酷、極端又詩意。

我正在拍攝的劇《盛怒》,這是一部用職場作為包裝,講人性善惡博弈的劇。這次我的角色跟以往不太一樣,是一個大金融公司的ceo,穿了很多套西裝。

我還有一個當導演的想法,這個想法還處於萌芽階段。導演跟演戲不同,它牽扯的東西更複雜,很看機緣,也沒想好是什麼類型,生活類、懸疑類、史詩類的故事我都很感興趣。還得準備準備,因為還得焦慮一陣子。

後記

寧理不是一個擅長領獎的人。

從白玉蘭的領獎台上走下來,他問身邊的工作人員,「我都不知道在台上胡說八道了些什麼……你們能看出我在抖嗎?」

得到否定答案後,寧理這才放下心來。與其說他習慣焦慮,不如說他是完美主義者,總想把最好的一面呈現給外界。

5月舉辦的2024電視劇導演大會上,寧理獲得「年度男配角」獎。入場前,寧理已經想好了條理清晰的獲獎感言。入場後,見到諸多導演,寧理忙着聊天加微信。

結果就是,理性宏大的獲獎感言一上台就忘乾淨了,寧理把心裏話說了出來,「感謝今天這樣一個場合,也是我們求職的機會,洽談了一些業務……」全場鬨笑。

寧理之所以成為今天的寧理,或許不是因為焦慮,而是因為有點笨拙的真誠。真誠未必讓演藝之路變得容易,但卻是一個好演員的必需品。

對話/李星文 文/趙簡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