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于晏:老男孩在西北重生

(受訪者提供/圖)

不拍戲的日子,彭于晏與娛樂行業保持着距離。他幾乎不上綜藝節目或真人秀,作品宣傳期外很少見到他的身影。但這不影響他每天被無數網友在社交網絡上艾特。不時有網友曬彭于晏給自己帖子點贊、留言的記錄,內容從吃喝日常到慶祝生日。艾特彭于晏就像往網絡海洋扔進一個漂流瓶,帶着願望漂向他的手機。或者更像放出一隻信鴿,一時半會兒後它就可能銜着回信敲門,有時帶着一顆小紅心,有時是一句問候。憑藉這些有分寸的在場感,彭于晏延續着在粉絲心中的形象——陽光、溫暖、體貼。

但在真實世界捕捉到彭于晏沒那麼容易,除非起得夠早或睡得夠晚。拍完電影《狗陣》後,他領養了參與拍攝的三隻小狗,一隻是主角黑狗,他給它取名「小辛」,另兩隻是影片中懷孕的狗生下的幼崽。在台北,他常在早上6點或晚上11點後出門遛狗。不在台北的日子,要麼帶着家人環球旅行,要麼泡在劇組與角色廝磨。

6月15日,《狗陣》上映,彭于晏難得地活躍於線下。此前,這部由他主演的管虎導演作品入圍第77屆戛納電影節「一種關注」單元,劇組因此奔赴戛納。首映式上,彭于晏第一次看到成片,放映不到十分鐘他就落淚了。與二郎相關的記憶迎面而來,在西北連綿山巒中,人和狗命運交錯,協力破陣,力道萬鈞。

影片中,彭于晏飾演的二郎少言寡語,在蒼涼大山和古舊小鎮與時間纏鬥。二郎曾是小鎮馬戲團的明星,因過失殺人入獄。出獄後,他不得不重新經歷社會化的過程,那是2008年,迎接他的是汶川地震、北京奧運……在宏大背景下,他遊走於病重的父親、遠嫁的姐姐和陌生的人群之間,在與流浪黑狗的相處中互相救贖,重新上路。

最終,《狗陣》獲得「一種關注」大獎,小辛的表演獲得了狗狗金棕櫚評審團大獎。在官方拍攝的獲獎照片中,彭于晏摟着它的脖子,眼裡陽光燦爛。他代替小辛發表獲獎感言:「我在殺青後收養了小辛,因為我無法想像和她說再見。我要謝謝小辛讓我和她一起分享舞台,她要我替她說幾句話:『……很高興在《狗陣》之後和爸爸一起過平靜的日子,我在戛納感受到很多的愛和讚美,我想以後或許我能拍出更多的電影,讓更多的人快樂。也許下一次,爸爸和我會一起走上戛納紅毯!』」

在戛納,一天三次遛狗成為彭于晏及其團隊的大事,幾乎每位成員都因此多看了好幾遍戛納的午後大海、熹微晨光和深沉夜色。時有戛納的遊客偶遇彭于晏遛狗,幾次合照發佈後,社交平台出現了「戛納偶遇彭于晏攻略」。路人指着狗狗問他:「是辛苦的辛嗎?」他強調:「是辛德瑞拉的辛。」

戛納行程結束後,小辛和彭于晏的媽媽回台北,他則到北京開始為電影宣傳。他的日程被活動和訪問排滿。過去,這類露面的留存成為他某個階段的人生記錄。他的形象因此以作品為單位定期更新。隨着近年有意無意的減產,更新間隔拉長,生活與戲劇的觸手也深入了他人生的更多角落。

拍攝《狗陣》前,他剪了板寸,曬得黝黑,寫了人物小傳,設想各種拍攝時的場景和表演方法。但到了現場,導演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狗身上,他的設想全部失效。一條戲最多拍了超過70遍,他腦袋冒煙,方法論拋到一邊,只想趕快結束。他看着小辛——它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但每一次都帶着動物的天真和自然——竟得以進入另一種表演狀態,開始在鏡頭中生活。

電影《翻滾吧!阿信》劇照

這是此前從未有過的經驗。2011年,彭于晏主演了電影《翻滾吧!阿信》。影片中,具有體操天賦的少年阿信經歷了一系列青春叛逆期的傷痛,重拾體操夢想,為人生奮力一搏。

為扮演以體操運動員林育信為原型的男主角阿信,彭于晏接受了半年漫長、嚴苛、搏命的訓練。半年裡,他只吃白水雞胸肉,身材幾乎接近專業體操運動員。因為練習體操,他的手掌不斷被單杠磨破、長水泡,血肉汗水與繃帶粘合,只能在訓練結束後撕開。拍完後,手上只剩一層死皮。

現在看來,阿信一角與當時深陷低谷的彭于晏形成銀幕內外的某種互文。接拍時,他演藝事業停擺,與公司打着漫無天日的官司,未來陰晴不定,手上通告寥寥。看完劇本後,他哭了一整晚,打電話給導演林育賢,希望出演阿信。林育賢回憶,當時彭于晏的處境和阿信非常相似,在尋求一個翻身的機會。劇中的台詞因此更擲地有聲:「如果你一生只有一次翻身的機會,就要用盡全力。」

影片上映後,彭于晏憑藉阿信一角提名第48屆金馬獎最佳男主角,他為飾演這個角色所做的準備和付出的種種經媒體和紀錄片廣泛傳播,為他打上「努力、勵志、拚命三郎」的標籤,在獲得重生的同時也影響了接下來的戲路。

往後幾年,他倚仗意志和學習能力完成了數個角色,持槍的軍人、揮棍的孫悟空、打拳的武士……每演一部片子總得學會點什麼,劇組似乎成為職業技能培訓學校。「靠近一個角色,我會先從形體上接近他。」彭于晏說。他總能在作品中把角色動作做得有模有樣,以好學、勤懇拼出一番天地。

七年前我第一次見他,他意氣風發,眼眸清亮,談起拍攝喋喋不休,熱衷於分享拍片中的趣事。那時他演完《激戰》(2013)《破風》(2015)《湄公河行動》(2016)不久,同時有《明月幾時有》(2017)和《悟空傳》(2017)兩部大製作上映,是風頭正勁的男演員。聊到後面,他開始自顧自敘述生活:去小學看體育老師,到梵高的家鄉看他的故居,在旗魚店大吃特吃……必須承認,彭于晏很容易獲得外界好感,不僅因為他光影閃爍的大眼睛、多年如一日的身材和常年掛在臉上的笑容,還有種種敘事中潛藏的勇敢拼搏、持續練習和超過常人的意志。在最光彩照人的年紀,他獲得了最廣泛的聲名。那年他35歲,圍繞他最多的詞語是「少年感」和「努力」。

這一次,他緩緩走來,微笑握手後坐下。時間將他的面容劃得更加分明,話題離開電影,轉向近年日常,「自我」成為出現最多的詞。《狗陣》拍攝於三年前,他自述拍時身在角色里,結束後才發現角色浸潤到生活中。他說自己終於不再覺得一部接一部不停地拍戲是一種理所當然,學會了聆聽內心的聲音,想學就去學,想玩就去玩。他依然篤定人生是為了一種體驗,只是以前他覺得演戲是體驗,現在發現體驗也在戲外。

不再少年氣的彭于晏,已經在西北重生。

電影《狗陣》劇照(受訪者提供/圖)

以下是彭于晏的講述:

1

我在戛納看到《狗陣》首映時,這部電影已經拍完三年。中間雖然參與了配音工作,但只是很短的片段,很多內容我都忘記了。那天我帶着媽媽和小辛坐在首映現場,前十分鐘就哭了,才第一場戲,在大戈壁里。

拍攝之前,我先去西北住了大概一個月,練摩托車、練狗。二郎有幾場摩托車的戲,要甩尾、騎車上台階,導演叫我先去體驗。我之前拍過單車運動員的戲,心想(騎摩托車)有那麼難嗎?

到現場發現真的太難了。我們拍的是2008年的故事,二郎又坐牢十多年,所以摩托車找到了幾十年前的機器,其中一輛是改裝的川崎klx250(產自1993年)。老機器特別重,要換擋,一不小心就會熄火。

拍摩托車原地打轉,我挺壯,但也抓不住車頭,太用力車尾會甩出去。原來不是靠力氣就可以,我每次都不願意放手,總想控制它。這是最危險的時候,身子最後被車甩出去,砸到腳、壓到腿,被劇組送去醫院。幸好只是腫起來,沒有斷掉,不會影響拍攝。人啊,不能跟機器斗。

最難就是上台階,看特技老師做,我覺得我能做到。等上手才發現把自己想得太厲害。那場戲拖到最後幾天才拍,前期我每天收工都跟他們練習。片中赤峽蹦極裝置所在的場所是真實存在的廢棄遊樂園,很荒很舊。需要騎車衝上去的那個樓梯可以走路,但重物壓上去會裂開。劇組夥伴們特地加固。樓梯很窄,車頭很重,油門轟起來,一不小心就衝出去,四周都是戈壁的黑石子,根本剎不住,只能衝到山底。剛開始練習時周圍要放很多墊子,我穿上護具,在相對狹窄的空間里訓練摩托車的穩定性,摔出去過幾次,但沒有受傷。拍攝時,導演找了替身,但我覺得都練了這麼久,就算不用也讓我試一下,就拍了兩條,最後用在了成片里。

我練習摩托車的時間不算多,一天不到一個小時。我當然要通過重複實操達到肌肉記憶去習慣一個技能,但是我會意象訓練,想像自己騎或跳,想像安全落地的感覺。大腦不管我是真做還是假做,它都是同樣的思維在工作。到了真正拍攝,好像已經做過很多遍。之前拍運動戲時,我了解到運動員會這樣訓練自己,我就用在了自己身上。拍體操、拍拳擊、拍武術的戲時我都試過,實踐證明有效,因為我之前在那麼短的時間、靠每天幾小時的訓練達到了相對專業的狀態。

練狗更多是被狗練,每天跟狗狗相處培養感情。每一條跟狗狗的戲都要排練好幾遍。它咬我的戲也是,還沒開拍就已經咬了,咬完又把我送醫院。其實咬我我不害怕,是怕什麼時候咬。台詞反應都想好了,就等它來。真的咬的那一下又很突然,有時候激發出本能的反應。

我以前拍戲時,常常會找尋很多參照物,從形體去抓感覺。但和狗狗拍戲,一切都無跡可尋。每一次拍攝都是新的,哪怕每一條都重複二三十次。當我拍到第五十條,我告訴你,兄弟,我沒有在意周圍的一切,我腦袋曬到脫皮,在冒煙,只想趕快拍完。有一場狗狗在籠子里的戲,拍攝條數破了我拍戲以來的紀錄,也破了導演拍攝《鬥牛》的紀錄。但是狗狗完全不會有人的感覺,它不會覺得辛苦、疲憊、煩躁,每一次表演都沒有在表演。對比之下,我想我這裡要說什麼、身體要做什麼,都是雜念,它就活在當下的狀態,做自己,做動物本身。我才開始想,是不是表演有時候就要像狗狗一樣有一些無意識的反應?

通過它們,我對表演有了新的認知。

彭于晏和媽媽與小辛(受訪者提供/圖)

2

你會不會突然有一個想法?我要去做一件事情。但是想了想又算了。過一陣子又冒出來。我常常會有。我覺得那是直覺。以前我總會告訴自己:以後再說,再等一下。

拍完《第一爐香》(2021),我有兩年沒拍戲。我的直覺又冒出來,那我這次是不是可以不用再等一下?為什麼不在這時候去學我不會但一直想學的鋼琴?去寫一直很爛的書法?去做我總是做不好的陶土……在學的過程中我做了很多自己喜歡的東西。我終於明白,原來有些事情可以理所當然不做,本來想做的事情也可以去試試。直覺出現了就去做,不要拖。我也有想躺平的時候,躺平可以,但是聽到那個聲音你一定要彈起來。

這個想法進一步深化是在養狗之後。它們每天到一個點就要做事,該出去遛了,該上廁所了,該吃飯了……我們刷個手機,幾小時就不見了,但刷的內容跟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活在不屬於我們的世界裏。狗狗就活在當下,只專註自己的事情,對我永遠是一個態度。它們不會因為昨天我做了什麼,喂的飯不好吃或者沒帶出門而不開心。如果我活在過去、活在未來,不活在當下,那我還能開心嗎?所以每次遛狗我都告訴自己,我要跟它們在同一個世界,不要有那麼多顧慮和思考。

就像我們遇到一個新的事情,遇到新的人,就會想到另一個人,會問對方的星座、習慣、個性,還沒有認識這個人就已經有一個認知。是我的認知塑造出我的世界,而不是我當下的感受構成了我的世界。我還不能完全做到,但我總有想活在當下的時刻。

我從狗狗身上學到太多東西了。看到它們,我會感覺很多煩惱根本不存在。可能專註就是一種治癒,像畫家喜歡畫畫,音樂家喜歡創作音樂,都是在自我療愈。

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就是不停體驗,一邊內耗一邊治癒自己,再成功、再失敗,這樣向前。體驗完發現這輩子過得不錯,可以離開了。這麼想就會很輕鬆。

以前覺得工作很重要,賺錢很重要,但其實這都是為了給我家人更好的生活,同時我能得到一些體驗。現在我更多將重心轉回到自我上,我每天在家裡扮演兒子、弟弟、鏟屎官,在外面扮演彭于晏這個角色。但彭于晏到底是什麼?有一些面向我自己都看不到,就像電影角色,我們關注的都是好看的那一面,但不好看的那一面或許才是電影好看的地方。比如二郎不好看的地方是他的痛,他經歷的黑暗,人家對他的態度。如果演出來,或許觀眾可以感覺到原來人也會這樣。我現在越來越想做一些傳遞能量的角色,可以讓大家有另外的出路,也讓我自己有一個出路。我試着真實,不是面對人時的真實,是面對自己的真實。

《狗陣》對我來講,最簡單的共同語言是「接受自己」。我從小接受的教育是,在學校被看見要拿第一名,要得到長輩老師拍拍頭就得刷存在感。慢慢發現這樣的路會讓我失去很多,就像搭好了一個框架,規定了一條路,別的路就沒法走了。二郎和狗狗教會我,不完美可以,不優秀也可以。單純一點會舒服一點。

二郎這個角色有很多東西我沒有,比如我是不是沒有像他那樣面對我自己?演了以後發現也許每個人都有和二郎相似的地方,比如我們都有不敢面對的過去。

《狗陣》劇本很厚,全是動作描寫。入獄十幾年之後出來,他面對怎樣的世界?他有怎樣的世界觀?我好好奇。我一直以為二郎是啞巴,劇本里直到結局他才有了一句台詞「狗日的」。原來他會講話!那為什麼他不說話呢?

我以為是不想讓我做口音,免得變小品。導演說這個人有失語症,不想說話,不想去解釋。解釋一次,就要一直解釋下去,但解釋了也會被誤解。這一點放在現在的世界和網絡世界也都成立。當然我們在實際操作中加入了一些對白,碰到家人還是會打招呼,不然特別作。

拍完《狗陣》回來,認知已經沒法回到從前。你喜歡喝紅酒嗎?或者你有沒有吃過很好吃的牛肉麵?你如果喝過、吃過,那味道一般的很難再刺激味覺。當開啟了一個全新的東西,原有的感知就被推翻了。

片子里有個蹦極的裝置,這是一種意象,二郎知道跳下去、如果人死了一切就結束了,不用再去跟任何人解釋什麼,但跳這一下需要很大的勇氣,是黑狗給了他勇氣,黑狗讓他明白認知要改變就要把世界打碎再重建。所以二郎也去跳了,他因此重生了。(拍這部戲)對我而言也是一種重生。

13年前我第一次去戛納,走到戛納海邊,脫掉上衣,穿一條牛仔褲,跳起來拍了一張照片,身上全是精壯的肌肉。那時候我告訴自己,我一定要努力,要帶着自己的片子再來一次,讓大家知道我是誰。好像許了一個願。這些年有一股力量推着自己往那個方向走。今年我又去了那個地方,再跳起來拍了一張照。這次,我又許了一個願望。

是什麼啊?我不會跟你講的!(大笑)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張明萌

責編 楊靜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