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停停》導演龍飛:為什麼是胡歌? | 桃叨叨對話

作者/胖虎

龍飛導演的第一部院線長片電影,主角是胡歌和高圓圓。

彼時胡歌還在《繁花》劇組,無縫銜接到《走走停停》。「寶總」西裝革履,派頭十足,「吳迪」卻喪眉搭眼,萬年不變的襯衫,一頭打綹的捲髮,妥妥的「脆皮青年」。

胡歌成功褪去了男明星的光環,成了一個令人嫌棄、發笑,也讓人無比熟悉的三四線城市廢柴青年。

一個從北京離開的人,回老家拍了部黑白電影。《走走停停》為什麼選擇胡歌?如何打動胡歌?除了與演員的交集之外,新人導演龍飛還分享了這部「生活流喜劇」,滲入觀眾日常的細枝末節。

(本文涉及劇透,請選擇性閱讀。)

發現演員的另一種可能

胡歌形容吳迪是一個「陀螺」,原地打轉。十年編劇無人知曉,賣掉屯書的冰箱、種花的水壺,他選擇回家鄉發展。家人給安排的工作看不上,自己找的工作不收35歲以上,他想乾脆自己拍電影好了!老爸老媽和妹妹打上幾個問號。

胡歌並不是觀眾傳統印象里的喜劇演員,為什麼找他呢?

首先要明確,龍飛並沒有把這部電影當作「喜劇」來拍。區別於市面上常規的「要你笑」喜劇,龍飛將《走走停停》定義為「生活流喜劇」,即保留生活的真實質感,在不經意間流露幽默。因此找演員,他是以「正劇」標準找的。

從胡歌之前的作品中,龍飛看到了他表達小人物的可能性,這種「喪」剛好也是吳迪的特質,因此他最開始就將目標鎖定在胡歌身上。但他又沒有報太大期望,拋開胡歌的身價不說,兩部電影中的角色是同樣的職業,這對演員來說也許沒有新鮮感。抱着試一下的想法發出邀請,沒想到胡歌很快給了回復,很喜歡這個角色。

在龍飛看來,吳迪是典型的小市民,磨磨唧唧渾渾噩噩,被生活踩在腳下也有一種天然的樂觀。和胡歌之前的角色性格上是極大的反差,一個職業的兩個極端,不同兩面,或許對演員來說也是有趣的。

不刻意搞笑也適用於金靖嗎?她在綜藝節目里如此活潑。但龍飛看中金靖是因為《我在他鄉挺好的》這部劇,金靖以非常寫實的表演呈現了一個絕望的女孩,他又看到了演員的多面性。但同時心裏也還在忐忑,畢竟金靖給人的印象太鬼馬了。

還是先通過視頻聊一聊。龍飛記得當時金靖也在組裡,剛下戲,看起來有些疲憊,換上自己的衣服,素顏趴在酒店的床上,「手機直懟着臉跟我們聊」。整個過程金靖很冷靜,沒有綜藝上的妙語連珠,經常用「好的」「沒有」「可以」來回答問題,場面一度有些尷尬。在某個瞬間龍飛突然覺得:「吳雙不就是這個鬼樣子嗎?」找金靖看來是找對了。電影中金靖從來沒有刻意搞笑,甚至全程有些嚴肅,但這個「硬核妹妹」和「慫包哥哥」之間的化學反應,經常令人捧腹。

能吸引來這麼多優秀的演員,龍飛歸功於「劇本好」。和岳紅第一次聊戲時,岳紅講到動情之處數度哽咽,連旁邊的人都抹起眼淚來。角色夠出彩,演員發揮空間大,與以往的角色不一樣,他們就會產生興趣和極大的主觀能動性。

電影全程用川渝方言呈現,但5個主演里除了岳紅之外,剩下3個上海人,1個北京人,最初這讓龍飛有些擔心。接觸演員時他提前打預防針,沒想到演員們都痛快答應方言台詞,並沒有遲疑。尤其是胡歌,當時他剛從《繁花》劇組出來,那是一個全滬語表演環境,現在又要面對大量四川方言,這對胡歌來說也是很大挑戰。他每天在片場拍完了之後,回到酒店還要繼續練台詞。實際在現場,幾乎每個人都是一有空就拉住方言老師,瘋狂練習,才將這出川渝小品展現得輕巧自然。

因為人物都是觀眾生活中會見到的人,演員們為落地做了許多功課。

高圓圓飾演的電視台記者馮柳柳,負責記錄吳迪一家的生活。為此高圓圓特地去跟了兩個女導演的紀錄片劇組,觀察她們在現場的狀態,怎麼掌機、怎麼操作機器,進組之後也一直在練習。馮柳柳是個普通話台詞較多的角色,但高圓圓一直希望儘可能多說方言,讓角色更落地,如果一定要說普通話,也會設計成帶有四川口音的「川普」。

金靖為了演吳雙準備了三個月,專門去觀察的士司機開車的狀態,在實際表演中設計了一些小表情、小動作,後期剪輯時都捨不得剪掉。由於吳雙的「鐵血黑皮」設定,金靖每天到片場就要把皮膚大量塗黑,後來金靖開玩笑說:「我現在心理已經非常強大了,以後不怕任何人的『抹黑』」。

電影是理想,紀錄片是生活

《走走停停》的劇本「三線並行」,吳迪拉着老媽拍電影,馮柳柳的紀錄片記錄「青年返鄉」全過程,還有幾個人的實際生活,編劇黃佳巧妙地利用電影和紀錄片,讓人物彼此交叉串聯。

拍電影,似乎對照着吳迪所有浪漫理想,而紀錄片,記錄著現實生活的一地雞毛。聊到這裡龍飛發問:但是這個紀錄片是真實的嗎?那個最終被大家看到的生活,也並不真實。這是非常令人玩味的地方。

龍飛對喜劇的理解是,保持生活感,在真實的基礎上,通過一些碎片戳到觀眾。笑,其實也是一種「破防」。在觀眾破防之後再給你一拳,這才是真正「被戳到」。所以《走走停停》的大基調是平靜克制的,穿插着「喜」和「悲」的波瀾。

劇本在還原生活上非常紮實。胡歌用腳夾手機,老爸讓倒水全家裝聽不見,這些設計讓人莞爾「導演你是不是給我的生活裝了監視器?」龍飛也證實劇本中的確融入了他和編劇的真實經歷,借鑒了周圍認識的一些人,比如往垃圾桶里扔拖鞋,就是他小時候干過的事。

電影的美術和置景都相當細緻。龍飛想要找一個介於小鎮和城市之間的地方,既有電視台、有地鐵,但又以老街道為主,夏天要有大片的樹,呈現鬱鬱蔥蔥的感覺,最後選址在四川內江和自貢拍攝。

吳迪的家是極富煙火氣的地方,昏暗的老房子,種滿花的舊陽台,廚房的灶台上積着陳年擦不掉的油,電影中劉鈞飾演的李遠來吳迪家拍戲時,還專門抹了一把油,誇「美術做得很細緻」,讓電影內外來了一次互動。

房子內景是搭的,細到傢具的紋路,都真實得讓龍飛驚訝。但陽台的外景視效難做,還是得實拍。這就要求美術在陽台和內部連接之處,再搭半個客廳和一個卧室,將實景和棚景還原得一模一樣。當劇組第一次走進新搭的半個景時,全場響起了送給美術的掌聲。

在真實鬆弛的生活里,埋着一個個細小的笑點,觀眾被逗笑通常都是沒有鋪墊,猝不及防的。這樣整體愉快的節奏下,僅有的幾個情感爆發點雖然量不多,但勁兒很大。

「按摩椅」是吳迪和母親的情感鏈接。母親想買按摩椅但嫌貴,一直在等打折,等到終於打折能買了,母親已經不在了。胡歌在商場坐按摩椅的橋段非常克制,周圍人來人往,夾雜着導購小姐清脆的詢問聲,沒有抱頭痛哭或是淚如雨下,吳迪只是像往日的母親一樣在按摩椅上坐了會兒。

這個橋段原本是沒有的,劇本寫的是吳迪推着購物車走開之後,忍不住找個角落抽泣。在實際拍攝中,龍飛還是希望克制一點,不要哭。胡歌覺得不哭也可以,那就去坐一下。對「坐一下」龍飛也持懷疑態度,但他尊重演員的建議。事實證明這個動作是很多觀眾的淚點之一,效果很好,龍飛表示自己也從演員身上學到了很多。

另一段戲是吳迪和馮柳柳因為堵車造成的「走走停停」戲,在影片結尾完美呼應主題。多年後吳迪和馮柳柳再相遇,馮柳柳帶着孩子坐在高檔suv里,而吳迪成了一個普通的的士司機。

誰都會遇到堵車進退不得的時候,如果這時候隔壁車是個你認識的人,你是打招呼還是不打招呼呢?編劇用這種方式影射人生,我們總會在某個時間停留,某個時間相遇,就在這一走一停中,生活已經流向了不同方向。

貓眼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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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這場戲的那天很悶熱,前後要調動50多輛車,演員也全天坐在車裡一遍一遍拍,龍飛到現在還記得馮柳柳看向吳迪的眼神,那裏面五味雜陳。李安導演曾說過,一個電影被記住,有時候不只是因為故事,而是一個「moment」。對龍飛來所,「那個moment ,是整個影片讓我印象深刻的時刻之一」。

走走停停,是電影也是人生

每個人都會有「走走停停」的時刻,「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只能常想一二」。所謂的「躺平」,在龍飛看來是「順勢而為」。一直前進,總會有累的時候,「該停的時候就停下來歇歇,等你能走動,或者有機會能走的時候再接着走」。

龍飛自己也是如此。2008年從電影學院畢業,龍飛經歷過很長時間的沉寂,無片可拍。影片中嶽紅飾演的母親,在兒子回家後並沒有過多指責,這一點也和龍飛的母親很像。「很長一段時間裏,我母親都不知道我在幹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幹什麼,但母親一直支持着我。」

心中對電影的渴望始終沒有熄滅,既然無片可拍,就從小成本的獨立電影開始。2017年,他與編劇黃佳合作的影片《睡沙發的人》線上放映,不僅收穫了很多觀眾的喜歡,還入圍了first影展。龍飛和黃佳受到啟發,決定延續這種風格,做一個格局更大、笑點更密集、整體更成熟的電影。恰好當時看到許多「青年返鄉」的話題,兩人身邊也有這樣的朋友,這才誕生了《走走停停》。

前後兩個作品之間,當然是有呼應的。《睡沙發的人》講述一個高考落榜、無事可做的孩子,在「憤老」舅公的引導下愛上文學,找到人生方向。電影結構簡單,場景也少,但聚焦不得志的「loser」,從生活中汲取幽默和鼓舞的精神,與《走走停停》一脈相承。

電影《睡沙發的人》劇照

龍飛和黃佳無疑是關注小人物的,他們想拍真實的普通人的生活。每個人都會經歷低谷時期,普通人的生活更打動人。

你會好奇導演和這些角色有共鳴么?龍飛說剛開始確實覺得自己像吳迪,但後來又覺得自己像馮柳柳。在一個小城市裡做自己想做的事,礙於各種原因無法實現,但最終還是選擇了理想。

這麼說完,在採訪結束後導演又給叨叨發來信息——

「我想了想,還是覺得像吳迪多一點。吳迪遇到阻力止步不前,我也有過這種時候,那段時間不管怎麼努力,似乎都沒有辦法突破這層阻力,沒有機會拍自己想拍的東西,寫的劇本也得不到承認,但不管怎麼樣,終究還是沒有放棄心裏最想要的那個東西。」

就像影片結尾,吳迪重新打開電腦,開始寫字一樣,他的人生好像也在經歷停滯之後,再度起航了。龍飛想表達,躺平並不可怕,關鍵是停下時,回頭看看,自己當初為什麼要走這條路?為什麼要做這個選擇。當你看清楚方向之後,你的內心會變得篤定和強大,更清楚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新人導演,更多的是「不可預見」

《走走停停》的劇本創作,前後大概用了一、兩年時間,中間又經歷疫情擱置三年,終於在2021年進入融資階段。

劇本出來後,龍飛也嘗試找一些投資方,但大都不太感興趣。結構是個反類型片,也不是傳統敘事,再加上兩個新人,不被信任很正常,龍飛非常理解。機緣巧合之下,他們去了first驚喜影展,參加劇情片實驗室,又得到first影展執行官李子為的推薦,進而結識了麥特文化,這個項目才最終開動起來。所以針對找投資,龍飛也建議找到契合的投資方更重要,「你做的和市面上傳統的影片不一樣,剛好投資方也在找這樣的東西,那就是最好的時機。」

麥特加入後,節奏一下變得快起來。2023年開拍,2024年獲得第十四屆北京國際電影節「天壇獎」最佳影片、最佳女配角(岳紅)、最佳編劇(黃佳)三項大獎,並終於在6月8日院線上映。

這對一個新人導演來說,稱得上光輝的戰績。但在和叨叨的對話中,龍飛經常提及自己剛剛進入電影行業,還在摸索階段,一切似乎都是不可預知的。

被問到兩部作品在節展上表現很好,有什麼心得,龍飛說還是得拍自己喜歡的東西,節展隨緣,很難控制。《走走停停》會拿獎他也很驚訝,這種輕喜劇並不是電影節會青睞的風格。但這或許也說明,市場正在變得越來越多元、開放。

未來會繼續拍喜劇嗎?也是還在摸索自己的風格。可以確定的是他想嘗試更多類型,打造有新意的作品。

從《睡沙發的人》到《走走停停》,對龍飛來說這是一次「走出來」的學習過程。《睡沙發的人》是小團隊作業,《走走停停》是他第一次走完電影的整個工業流程,如何與製片方溝通,與演員溝通,協調各個部門,從後期跑到宣傳,都是新鮮的。

和片名《走走停停》一樣,這是一部慢悠悠的電影。沒有短視頻的爽感、刺激,沒有商業大片華麗的包裝和噱頭,只是會讓你回想起記憶深處的某個畫面,時不時「戳」你一下,是哭是笑,都是自然。

《走走停停》獲獎時,胡歌提到電影的核心台詞「是金子總會發光」,無論是在電影還是生活里,希望這句話能作用到每個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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