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瑩 音樂永遠會等我

▲徐佳瑩 圖/受訪者提供

「音樂可以是我最重要的事,也可以是一個最最不重要的事。」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張明萌 發自廣州

2024年3月9日星期六,廣州下起了綿長的雨。地圖顯示,廣州體育館周圍路段從下午5點半開始已經堵塞成紫色。雨勢讓車輛更加寸步難行,我不得不下車,在雨水、雨傘和人海里,渾身濕透地順着人群往體育館流去。

2023年3月20日起,各地文化和旅遊行政部門恢復對涉外營業性演出的受理和審批。一年過去,至少有32位明星在廣州體育館登場,成為接受歌迷歡呼和簇擁的主角。擁擠、堵塞,已經成為這一帶周末的常態。今天的主角是台灣音樂人徐佳瑩。

徐佳瑩已經五年沒有在大陸開過演唱會。有些歌手會因為長期在大眾視野里缺席而失去關注度,但她是個例外。歌迷對她的再度出現送上熱烈擁抱。廣州演唱會作為她這輪巡演的第一站,門票早早售罄,各大社交平台都有歌迷發帖相約一起去看。我排隊檢票時,身後是一群從台灣趕來的歌迷。

沒有在大陸露面的時間裏,徐佳瑩結婚生子,偶爾在社交平台上直播,帶着樂隊在家裡唱歌,以此維繫與聽眾的聯結。她深感生活的巨變:40歲近在眼前,上有老下有小。家庭成為重中之重,日常被瑣事填滿。一次,她和工作人員聊天,感慨原本習以為常的事情越來越奢侈,比如開會,比如唱歌,比如寫歌,比如開演唱會……「變得有些奢侈的事」——巡演主題就此定下。

演唱會之前,徐佳瑩甚至到酒店住了一段時間,與日常隔離,以此完成身份的轉換。上台前,她十分緊張,很多小心思冒出來:五年了,他們還記不記得我?我還能不能唱好?我要怎麼面對接下來的兩個小時?

從家庭到舞台,她需要邁過的不只是時間、空間和心理上的距離。

「她不想忘記了,徐佳瑩」

廣州演唱會結束後,我在酒店休息室見到徐佳瑩。她穿着白色連衣裙,兩位髮型師正在拆她的髮飾。「你好,謝謝你過來。」她說,聲音的頻率被拆頭髮的動作干擾,顯得散亂。她擤了下鼻子,似乎有點感冒。我坐在她旁邊,正對她側臉。由於頭上正在作業,她脖子以上需要緊繃固定,只有目光轉了轉,望向鏡中的我。

她緩緩講述上台前的不安,作為創作人,她依然敏感又細膩,對情緒的捕捉精準且直擊要害。

2016年3月,我在綜藝節目《我是歌手》後台第一次見到她。她穿着長款的粉紅色衛衣,下擺延伸到膝蓋,到腳踝的長裙規矩地順腿而下,遠遠看去,像任何一個街頭出現的文藝女青年。當時她正在排練當期競演曲目,把《相愛後動物感傷》唱了三遍,又蹲在地上唱了一首《好久不見》。演播廳的牆隔音效果極好,紛繁的配器音被吸收得七七八八,她的聲音卻清亮,像蓬勃出土的綠芽,頂開厚土一樣的牆體。

儘管徐佳瑩當時已經出道8年、發了4張專輯,手握《身騎白馬》《失落沙洲》《一樣的月光》等金曲,但對大陸電視觀眾來說她仍是一張「新面孔」。來之前她擔憂無人認識自己,結果在首期節目中憑藉《失落沙洲》拿下第一名,又在後幾期競演里依靠《我好想你》《莉莉安》《不痛》等曲目名列前茅,成了那一季《我是歌手》最大的驚喜。那也是她在大陸走紅的開始。

8年前的那次採訪中,她同樣描述着自己的不安,說自己在台上緊張、焦慮、擔憂,但同時也享受、欣喜、興奮。這樣的情緒拉扯是她靈感的來處,也成為她的魅力之一。

上了那次綜藝節目之後,徐佳瑩於2017年推出了第5張個人專輯《心裏學》,2018年,她憑藉該專輯獲得了第29屆台灣金曲獎最佳華語女歌手獎和最佳華語專輯獎,走上從事音樂以來的事業巔峰。但獎項一度成為壓力,她找不到新專輯的方向。她轉而參加了幾檔綜藝,結婚生子,投身瑣碎日常。

等心理負擔終於被時間撫平,她發現音樂依舊是自己生命中無法失去的部分,創作重啟。2022年,徐佳瑩發行了第6張專輯《給》,與共同製作人陳君豪憑專輯中的歌曲《以上皆非》獲得第33屆台灣金曲獎最佳單曲製作人獎。

陳君豪回憶,企劃案階段,徐佳瑩提出了「生產」和「養分」兩個關鍵詞。陳君豪從後者出發,希望能將徐佳瑩成長中收穫的養分外化成專輯,同時有別於市場上對她的認知:會唱情歌、唱歌好聽的女孩。於是,這張專輯從滋養徐佳瑩音樂生命的20世紀80、90年代到21世紀00年代的流行文化出發,將華語音樂流行的多樣曲風進行了融合。

徐佳瑩形容那些養分是「律動的揚塵」。2010年,陳君豪剛認識徐佳瑩,徐佳瑩說很想做disco專輯,也曾在啤酒廣場駐唱過,以快歌、舞曲為主。製作團隊由此創作了專輯《給》的主打歌《准明星》,融合了house(電子舞曲)和city-pop(都市)風格,她在mv里招搖又華麗。

成為母親之後,徐佳瑩的生活天翻地覆。她再沒有充足的時間寫歌。《給》進入創作階段,她改變了此前的一個人創作模式,與陳君豪、作詞人葛大為約在工作室,進行一整天的創作,「玩」一些音樂出來。徐佳瑩慢熱,幸好陳君豪和葛大為已是合作多年的音樂夥伴,他們常常鼓勵她,讓她在音樂中越玩越開。

2008年,徐佳瑩參加綜藝節目《超級星光大道》,靠原創歌曲收穫了一眾好評,獲得冠軍並出道。比賽中,創作是她被人看見的武器。成為歌手後,她對於創作的困惑是,「是不是要寫一些大家接受的東西。」她為此糾結,偶爾在創作中逃避,好幾張專輯的主打歌都不是自己的作品。「我喜歡有人帶頭,跟着別人走。讓我起頭我起不出來。」徐佳瑩說。

葛大為認為,徐佳瑩是「遇強則強,要逼一下」,「她是固體,是石頭,一直在撞,讓別人很疼痛,她自己也痛。」葛大為說,「她的情緒就像氣球上面塗刮鬍泡泡,刮鬍刀一直在上面刮,小心翼翼不刮破,等到終於破了,情緒就達到爆發點,歌詞就出來了。」「我不是一定要你回來……」(《失落沙洲》)「我的極限就在這裡……」(《極限》)這些歌詞如此產生。

「我只能寫出自己想到的事情和感受,而不能揣摩別人的語氣。」徐佳瑩說。

我們聊到一半,她的頭髮處理得差不多了,脖子終於可以靈活轉動。她扭頭看我,「你知道嗎,我真的好感動。」眼眶微微泛紅,「我沒想到大家都還記得我。」

剛剛的演唱會上,第三首歌《圓舞曲》唱到中段,徐佳瑩哽咽了。她捂住嘴,眼中淚光盈盈。這首歌收錄在她的第一張專輯、2009年的《lala首張創作專輯》中,通過這張專輯,她與樂壇正式見面。專輯裏有她第一首原創歌曲《一樣的月光》,有讓她大火的《身騎白馬》和《失落沙洲》。相較之下,《圓舞曲》沒有那麼閃爍。但她很愛這首歌,認為這首歌非常貼合當時的心境。

《超級星光大道》比賽期間,徐佳瑩半隻腳踏進了娛樂圈,比賽作品獲得滿堂彩,前途看起來一片光明。但是作為一名前護士,她對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充滿着擔心、恐懼和不安。兩相糾結之下,她寫下了《圓舞曲》,講述自己面對這個世界的慌張無措、希望與期待。「我想講進入職場的燈紅酒綠和陰晴圓缺,發現長大過程中很多事情和自己想的不一樣,但是都要面對。」她回憶,「作詞就是面對自己,要弄透自己才能交得出手,不然會心虛。」

歌里,她唱着:「她不想忘記了,她的名。她不想膽怯了,失去愛的勇氣。她吟唱着真心的字句,找到自己,面對世界,她們跳着圓舞曲……」

為了時刻提醒自己不要迷失,24歲的徐佳瑩執意將自己的名字寫進了歌詞最後一段——

「她不想忘記了,徐佳瑩。」

這句詞,在2024年的春天,全場和她一起唱。

▲徐佳瑩 圖/受訪者提供

唱歌的時候,我永遠那麼享受

南方人物周刊:這次巡演的主題是「變得有些奢侈的事」,這個事指什麼?

徐佳瑩:現在有小孩有家庭,身邊的人大多也都快要40歲,所謂「上有老下有小」,能夠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時間、只替自己着想、做一些不顧慮別人的任性的決定……這些都相較於以前來得奢侈。

我現在終於有一個巡演的規劃,大家真的開始準備這件事情,在我現階段的生命里非常奢侈。我這麼久沒跟大家見面,(竟然)還可以回來再開演唱會。(這些)對我來說比以前要珍貴很多。

南方人物周刊:但從你這些年發佈的歌、你的演出來看,你一直在進步,回來開演唱會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徐佳瑩:要有事情持續在發生,要有機會一直去表現,我才能知道自己變了什麼。如果今天沒有辦演唱會,我每天還是在家裡過一樣的生活,我會覺得自己永遠回不去了。所以能夠有機會再站在台上挑戰一下,這件事情相對以前來說變得比較奢侈。

我們不是每天講電話,我也不是那種每天發微博告訴大家我在幹嘛的人。現場看到坐滿了人,我很感動,沒想到過了這麼久我再來,大家還在。天啊,如果不出來,真的不知道有這麼多人還支持着我,萬分感謝。

南方人物周刊:剛才在台上的時候,你說自己的世界有了巨大的改變,指的是什麼?

徐佳瑩:身份的改變。從少女變成了媽媽。我着眼的角度已經完全不一樣,前一秒還在家以小孩為中心,全心全意可能都想着我的孩子,下一秒站在台上,就必須要以自己為中心,要專心唱歌給大家聽。這個切換對我來說不是容易的事情,準備演唱會還需要稍微先跟他們隔離一下。

我必須專註於自己要唱的歌、想表達的氣氛、想跟大家一起分享的時光,以及要展現出來的樣子上。我不是說「拜拜」,回頭馬上就可以做好這個事情。像我現在唱完了,就先放鬆,把自己的力氣泄干,腎上腺素退掉,(在)慶功宴跟大家放鬆一下。然後就開始想,明天回家,後天要怎麼安排他們的一天,早餐要吃什麼,下禮拜周末要帶他們去哪裡玩?

我正在練習在兩種身份之間切換,我相信會越來越熟練。

南方人物周刊:你現在的創作跟成為媽媽之前的時候比有什麼不一樣?

徐佳瑩:現在創作對我來說更是奢侈,比開演唱會還奢侈。家裡就算自己有一個房間、有一間獨立的工作室,即使請人幫忙照顧小孩,可是只要一聽到他們的聲音,我就會把門打開。小的才一歲半,她在哭,她怎麼了?哥哥起床了沒?沒辦法,可能我定力不夠。

但是真正進入音樂後,不管是演出還是創作、錄音,我不會有任何一秒鐘去想我現在是媽媽;就像剛剛在台上,我只有在中間講話的時候提到我兒子。當我唱歌的時候,我永遠那麼享受。所以我想,我在身份的轉換之中,可以靠音樂稍微把步調緩下來。

但寫歌要看狀態。如果說我現在要寫歌,可我的狀態不對,我坐在那邊半天也寫不出來。但葛大為他們如果在旁邊聊一聊就可以……(激發?)「激發」這個詞我很少用。我太順其自然,我聽到那種廣告說「你想要激發孩子的潛能嗎?」我都會想,我孩子順其自然就好了,激發什麼?

南方人物周刊:從你最開始的《失落沙洲》到上一張專輯的《沒有第三者的分手》,這些情歌創作間隔了很久。在這個過程中,你自己對情感的認知和表達的方式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徐佳瑩:之前那種是小情小愛,談戀愛的時候,眼中只有對方沒有自己。那時候愛的是愛情,不是真的愛那個人,因為對愛情太不了解,又太渴望了,反而很容易迷失。所以那時候寫的情歌比較偏自溺,想把自己最痛的那一面呈現出來,怕世界不知道我多可憐。

現在像《我想到你就再也不怕》就完全不一樣了,發現世界上不是只有愛情。或許是歲月讓我有了這樣的改變。

南方人物周刊: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以前寫的歌會跟現在有一些差別?

徐佳瑩:那是一個過程。長大不是今天我過了這一關就長大了。人永遠以為自己有多成熟,但還是會遇到下一個關卡。

南方人物周刊:這是下一張專輯的方向嗎?

徐佳瑩:其實我根本還沒想下一張的事,連公司都沒有跟我聊過,今天之前,從頭到尾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問過我下一張專輯的事。(笑)這是一個提醒,我來巡演第一場遇到的第一個訪問就當頭棒喝,接下來可能每個人都會問。從你開始,你激發了我。只是你現在問我,我真的沒有答案,因為真的還沒有開始。我想還是順其自然,雖然需要激發我的個性,但最後走的還是順其自然的一條路。

南方人物周刊:你現在把音樂擺在人生的什麼位置?你同時還有別的身份,音樂會不會沒有以前那麼重要?

徐佳瑩:這個問題又激發了我。我非常需要音樂,需要聽,可是做不做……現階段我不想讓它變成我的壓力,我是希望我想做再做,就好。它不是一個任務,好像我沒有整天把音樂掛在嘴邊,我就是不務正業。對我來說,音樂永遠會等我,我想要做的時候我就可以做。我說的音樂是音樂本身,不是指我的職業,不是指聽眾,而是音樂這件事情。音樂是我一輩子的朋友,它不會拋棄我的。

我很久不聽音樂、不唱歌,我會有很強烈的不安全感。做不做音樂,我現在看得很淡,想做再做就好。

我以前會焦慮、會慌,可我現在不會,它不會因為我很久不寫,某一天要再寫就寫不出來。音樂之於我,是一個非常大方、非常包容的世界。音樂永遠都既可以放鬆我,又可以激發我,它可以是我最重要的事,也可以是一個最最不重要的事,因為我知道它會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