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聯網似乎越來越吵了。劇烈變動的時代,不斷刺激着人們的神經。試圖探討社會議題的影視作品,也將面臨不可知的輿論風險。
最近,第60屆金馬影展熱門電影《老狐狸》上線。它無比契合當下,卻也有些「不合時宜」。原因在於,創作者既沒有為了規避風險收斂表達鋒芒,也沒有為了順應潮流煽動社會情緒。更可貴的一點是,這部電影具有一種「繁體字般」的氣質。
本文含劇透,請酌情閱讀
01.
劇變時代的貧富相對論
《老狐狸》截取了一段特殊的時代樣本,作為故事發生的舞台。那是人們開始相信「財富與努力不成正比」的時代,解嚴後的台灣迎來前所未有的股市泡沫,股票指數在三年時間裏飆漲12倍。搭上快車的人盆滿缽滿,故事的主角廖家父子,卻是後知後覺。
他們相信涓涓細流終匯成海,因此願意把三年分拆成1095天,倒數着理想生活兌現的時刻。為了開一間媽媽生前憧憬的理髮店,他們每一天都要竭盡全力地賺錢和省錢。
父親廖泰來一邊在豪華餐廳做接待,一邊踩縫紉機補貼家用。兒子廖界也在認真貫徹着父親的生活智慧,比如洗完澡立馬關掉熱水器,才不會浪費瓦斯;讓水龍頭慢慢滴水,水表就不會走數。
等他們發現什麼東西的價格都水漲船高,不管再怎麼努力攢錢,還是變得比以前更窮了。他們依然湊不出理髮店的首付,連盼頭也越來越遙遙無期。攢錢在毫釐之間,貧富差距卻在千里之外。11歲少年對此的嗅覺,似乎格外靈敏。
一條顏色更淺的校服褲子,會成為廖界被同學霸凌的理由。因為那是廖泰來做的,而不是從學校買的。這背後代表着什麼,廖界的同學一清二楚。而廖界在遭受霸凌之後,坐上了房東「老狐狸」的豪車,更強烈地感受到了絕對的財富意味着什麼。
絕對的財富意味着「信息差」。「老狐狸」靠「信息差」發家,與隨波逐流的投機者相比,他更早地抓住了時代的風口,並且有預見地把金錢置換成資本,實現了所謂的階層躍升。
「信息差」又意味着權力,用「老狐狸」的話說,是「不知道輸給知道」。在電影中,單面鏡的意象出現了好幾次。單面鏡裏面的人看得到外面的人,外面的人卻看不到裏面的人。
就像「老狐狸」知道廖界的名字和家庭住址,可廖界對他一無所知,廖泰來也只知道他姓謝。因為「老狐狸」是房東,廖家父子是租客。就像「老狐狸」知道在倉庫偷情的女工害怕事情敗露,可女工不知道倉庫里有監控。因為「老狐狸」是僱傭者,女工是被僱傭者。
當廖界從「老狐狸」那裡知道,女工就是霸凌他的同學的媽媽,也就見證了一座權力金字塔的誕生。這座金字塔直觀地反映在電影的物理空間中,「老狐狸」住在山上的富人區,視野寬敞又居高臨下。山下則是鱗次櫛比的出租屋,住着憑運氣賺快錢和憑努力賺慢錢的人。
「老狐狸」相信權力規則:「不平等是地圖,清清楚楚幫我們指出贏的方向。」在他看來,權力的結構恆常不變,下位者要想贏,只能變成上位者。然而正如世界上沒有絕對的財富,權力的金字塔也沒有塔尖。
「老狐狸」有時也會從「謝老闆」降格成「小謝」,因為他的上面還有人,上面的上面也還有人。單憑財富釋放的權力有限,權力的屬性和分類其實非常多元。這樣下去,人與人互相傾軋的遊戲將永遠沒有盡頭。
02.
把階層化作一條河流
許多聚焦階層與權力議題的影視作品,都以一座硬邦邦的金字塔收尾,故事裏的人們最終不是相互毀滅就是自我毀滅。所幸,《老狐狸》的探討沒有止步於此,它把階層化作一條河流,「老狐狸」是渡河而過的人。權力的結構仍在,但變成了流動的,也就為反思和想像留出了餘地。
「老狐狸」的人物塑造可圈可點,他成長於困苦的日據時期,受惠於急劇的現代化轉型。一朝實現階層躍升後,他的身上殘留着舊日無法抹去的烙印。最明顯的是他的穿着,他總穿日據時期流行的三件式西裝,戴巴拿馬帽。那是他在整個窮困的少年時期,對富人的全部仰望。
他需要遮掩掉那些屬於窮人的烙印,為此分裂出了人前人後兩幅面孔。人前吃豪華餐廳,人後吃路邊攤的燒仙草;人前抽彰顯身份的雪茄,人後抽便宜的新樂園香煙;人前開豪華轎跑,人後住垃圾回收廠。
這何嘗不是一種被時代馴化而有些扭曲變形的姿態。「老狐狸」努力包裝着想像中的美好生活,堅決和過去的階層劃清界限,背後卻是患得患失的身份焦慮。根本原因還是那句話,「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
階層流動與否,似乎並非取決於個人的努力,而是當下的社會機制對個人的影響。弱小的個人無力與不斷發生劇變的社會機制對抗,只好自欺地把無常的生存壓力轉嫁給他人。《我們從未中產過》一書,描述了這種幽微的心理:
「隨着時間的流逝,他人——有時正是我們被迫去比拼收入、比拼資源的那群人——會因為缺少我們所擁有的東西而不得不花費更多。我們還寬慰自己,一旦財產價值崩潰,將首先擊垮那些資源更匱乏的人,他們的屍體會緩衝我們受到的衝擊。」
與之相伴的,是價值觀的混亂和衝撞。「老狐狸」同樣自欺地把成功和善良對立起來,他說在乎別人感受的人是失敗者,成功者不應該有同理心。導演蕭雅全用流動的鏡像,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的把戲。
電影中廖界就是「老狐狸」的鏡像,準確一點說,是「老狐狸」年少時的鏡像。根據拉康的鏡像理論,人常常會把鏡子中虛構的自我當作真實的自我。
「老狐狸」一開始主動跟廖界搭訕,不只因為他們年少的處境相似,更因為他覺得廖界也渴望成功。「老狐狸」專門做過一次驗證實驗,開轎跑載着廖界從霸凌他的同學面前經過,然後問廖界爽不爽。得到廖界的肯定答覆後,他欣喜地確認廖界就是他。
但廖界也做了一次反向實驗,他用一首來自舊日的歌曲帶「老狐狸」穿越回去,然後告訴他「我不是你」。現在虛構的自我和過去真實的自我,在「老狐狸」的眼前不斷閃現着,逼迫他看到自身的矛盾。
「老狐狸」其實有同理心,從他願意給股市崩盤後自殺的租客上香,可見一斑。只是每當同理心升起,他都強迫自己壓制下去,以喝冰水和閉眼默念「干我屁事」的方式。就像許多人其實痛恨不平等,但對權力結構和社會機制無可奈何,只好認命似的說「現在的社會就是這樣」。
03.
憤怒不是答案
導演蕭雅全不甘心,他沒有辦法對孩子講出這句話。於是他透過《老狐狸》拷問現在的大人:你希望未來是怎樣的世界?
在當下提出這樣的問題,需要勇氣。《寄生蟲》《小丑》《黑暗榮耀》等火爆全球的影視作品,幾乎都避開了提問,只對蔓延的社會情緒因勢利導。但如電影研究者戴錦華所說,「無名的憤怒、衝天的戾氣、無端的暴力」不是問題的答案。
蕭雅全透過「老狐狸」的角色嘗試回答:起碼不應該是把善良當弱點的世界。也許蕭雅全相信,對不平等的痛恨,本身就包裹着善良。這讓人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簡稱陀氏)的代表作《卡拉馬佐夫兄弟》中,大人對孩子的勸誡:
「我們以後也許會成為惡人,甚至無力剋制自己去做壞事,嘲笑人們為別人的苦難所流的眼淚,惡毒地取笑那些喊出『我要為全人類受苦』的人。但只要我們一想到我們曾經有過怎樣的善意、怎樣的友愛,就算最惡毒的人,也不敢在內心裏對自己曾經有過的善念加以嘲笑。不但如此,也許正是這一個回憶會阻止他做出更大的壞事。
即使他要嘲笑自己,這也不要緊,人經常會取笑善良和美好的東西,這只是因為輕浮淺薄。但是,我要告訴你們,他剛一嘲笑,心裏立刻就會說:不,我這樣嘲笑是很壞的,因為這是不能嘲笑的!」
陀氏認為,弱肉強食的作惡的自由不會長久,因為它是對自由的侵犯和毀滅,是虛假的自由。而善良是人自發的道德天賦,因為它是非理性的。現代社會瓦解了太多非理性的東西,急匆匆地用理性的東西取而代之,同時又急匆匆地證明它們靠不住。
譬如,技術的發展迭代讓人類越來越原子化,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技術理性疊加到資本主義的運作邏輯之上後,不同階層的人都難逃被異化為機器的命運。它們都無法導向「真實的人類幸福和真正的自由」。
從某種意義上講,《老狐狸》所做的事情,是在劇烈變動的現代社會,尋回善良這個失落的信仰。父親廖泰來的角色,可以看作信仰的象徵。
電影中有一個相當極致的例子,廖界在醫院出生那天,「老狐狸」的母親在同一家醫院去世。興高采烈的廖泰來敏銳地察覺到周圍有傷心人,很快收起了笑意,「他不希望自己的開心刺傷別人」。
兒子廖界的角色象徵著未來,一種選擇善良的可能性。面對曾經霸凌他的同學,他選擇用「老狐狸」提供的「信息差」自保,而不是用同學媽媽的私隱羞辱報復,還不忘隱晦地提醒她倉庫有監控。
導演蕭雅全並不是天真地相信善良可以解決一切社會問題,只是把善良看作生物學上的突變。社會問題會不斷複製,但也會產生萬分之一的突變,有突變就有改變的可能。人活一世,能決定的事情不多,但至少可以決定選擇的積極性。
那就選擇善良吧。「我們首先應該善良,其次要誠實,再次是永遠不要相互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