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榮逝世21周年紀念:浮生六劫十二少

縱觀半世紀香港影史,從來不乏巨星人物,但能稱之為「恆星」的卻少之又少,不過李小龍、成龍、周潤發、張國榮、周星馳等等幾人而已。

就拿其中最年輕的張國榮和周星馳說吧。

一個埋於泉下泥銷骨,一個寄在人間雪滿頭;一個離開後延綿着萬千寵愛,一個在人間遭受着百般誤解,一個瀟洒地走了,一個孤傲地隱着。

說一句恰當又不恰當的話,像他們這樣的人,生死並非絕對邊界,陰陽只是不同存在。在芸芸影迷心目中,他們已跳出三界外,不在紅塵中。

和張國榮同年離開的梅艷芳是這樣,伴周星馳共攬繁華的吳孟達亦然如此。縱然身死,靈魂不滅。一將功成,萬古難枯。

我們總以為,巨星生來就是巨星,卻忘記他們本為凡人,哪怕此時此刻位居神壇之上,須知那年那月也曾經歷江湖路冷。

張國榮就是這樣。

黃金年代的香港娛樂圈,大部分影視巨星都孕育自號稱「霍格沃茲魔法學校」的無線藝員訓練班,張國榮卻沒有這個「運氣」,他的出發地點是1977年麗的電視舉辦的歌唱大賽。

麗的電視,即亞視前身,長期收視積弱,向來萬年老二,儘管也有汪明荃、劉松仁、麥當雄、李影、潘志文、劉志榮、萬梓良等強人如雲,但比起三色友台,始終缺乏一片明星光彩。

張國榮出道初期,麗的電視正值黃錫照當朝,麥當雄主政。為了改變慣性收視,全台上下野蠻發育,談笑皆是工作狂,往來儘是神經病,溫文爾雅的張公子在其中顯得那麼格格不入。

雖然在出道當晚就得到黃錫照的金口一贊「i gonna make you a star」,但命運磨難沒有因此對張國榮網開一面。都說莫欺少年窮,但年輕本該經歷些憂愁困苦,曾益其所不能。

那兩年,張國榮推出的唱片銷量不佳,甚至被唱片公司解僱,在電視台也沒太多演出機會。出頭無路時,甚至被吳思遠騙去拍風月題材《紅樓春上春》,銀幕處女秀就這樣白白犧牲掉。

事情原委是這樣,當時他被吳思遠以6000元高價誘騙,主演了《紅樓春上春》那部風月片。新人有機會當電影主角自然非常難得,但是處女作便翻雲覆雨,肉帛相見,卻絕非其所願。

多年以後,當港媒再度翻出這筆風月舊賬來爆料抹黑,他回應道:「也好讓大家看到我以前受過不少委屈,捱過不少苦。」看似平淡的語氣咽下多少屈辱,或許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外表溫潤的張國榮內心並不柔弱,他骨子裡的倔強無法掩蓋。哪怕撞得頭破血流,也不甘寄人籬下。有時毛遂自薦,有時據理以爭,總之沒人能忽略這個後生仔強烈的進取姿態。

1978年,麥當雄集合全台之力,開拍寫實長劇——《鱷魚淚》,張國榮有機會參演其中,終於正式開啟了自己的演出生涯。

《鱷魚淚》一經推出便成功搶佔收視率,平均超過百萬人觀看,粉碎了無線《歡樂今宵》慣性收視的神話。與此同時,張國榮也開始獲得了更多業內業外的關注目光。

其後兩年,張國榮陸續參演《浣花洗劍錄》《浮生六劫》《大內群英續集》《遊俠張三丰》《甜甜廿四味》等多部劇集,一步步打開知名度,並確立了青春偶像路線。

儘管在電視演出方面已經打開格局,但他還是放不下自己鍾愛的歌唱事業。那段時間,他到處參加拼盤節目,唱着別人的歌,竭盡全力取悅觀眾,然而收效甚微。

有一次,他在演出時唱得興起,將帽子拋給觀眾,卻又被扔回台上,他堅持唱完,回到後台就放聲大哭。甚至還有人給他電話留言,讓他早點收攤,回去多讀書。

這段鮮為人知的痛苦經歷,可謂他人生無法忘記的最大恥辱,卻也成為其恆久的反向激勵。每次遭遇挫折,他都咬緊牙關,告訴自己堅持下去,不要衰給別人看。

80年代初,隨着《甜甜廿四味》的熱播,他參演了諸多青春片,如《喝采》《失業生》《檸檬可樂》等。這些叛逆不羈、前衛俊俏的形象,令他知名度進一步擴大。

當然,這裡不得不提那部生猛破格的《烈火青春》。彼時,張國榮正欲改變戲路,無意再接演純情稚嫩的少年角色,反而譚家明一眼看中其貴族氣質,不作其他人選。

接洽過程中,得知劇本是講述青年大膽奔放的故事,他十分滿意,以為這是一部可展示其男子氣慨的電影。結果導演仍讓他演嬌生慣養的富家子弟,令他直呼上當受騙。

《烈火青春》一舉捧紅了夏文汐和葉童兩位豪放女,張國榮和湯鎮業反被喧賓奪主。儘管如此,該片還是為他贏得了人生第一個金像影帝提名,電影生涯迎來了轉機。

當時,他和陳百強、鍾保羅並稱「中環三太子」,比「無線五虎將」還要早。可惜造化弄人,無線五虎個個福澤綿長,中環太子總是藍顏薄命,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在麗的電視的幾年時間,除了得到黃錫照和麥當雄、李兆熊、蕭笙等高層管理和金牌製片的賞識重用,勤勉上進的張國榮也認識了一生的貴人和伯樂——黎小田。

彼時,黎小田包辦了麗視大部分劇集的主題曲和插曲,《天蠶變》《大地恩情》《浪濺長堤》《殘夢》《人在旅途灑淚時》《戲劇人生》等,無不膾炙人口,街知巷聞。

1981年,麗的電視賣盤,高層改朝換代,黃錫照下台,麥當雄辭職,李兆熊接任,蕭苼過檔,黎小田也轉投無線電視旗下的華星唱片,擔任音樂總監。

第二年,張國榮與麗的電視的合約到期。在華星主管陳淑芬的牽線搭橋下,他亦跟隨恩師黎小田轉投到無線電視和華星唱片,開啟了人生的一段新旅程。

1982年,26歲的張國榮經歷了太多事情,接拍《烈火青春》,離開麗的電視,還在年底重逢童年玩伴——唐鶴德,命運女神似乎急切地要他作出改變。

多少年來,張國榮對麗視生涯提及甚少,每每一筆帶過。但事實上,這段並不通暢的經歷在潛移默化中塑造了他的強大性格,為日後漫天風雨的巨星路打下了堅實基礎。

1983年,在黎小田的監製下,張國榮改變歌路,推出個人大碟《風繼續吹》,並憑藉這張唱片一舉登上香港樂壇舞台中央,奠定了他日後無可取代的天皇巨星地位。

第二年,收錄於唱片《leslie》中的主打歌《monica》一曲發行,打破多項銷量記錄,張國榮徹底紅透歌壇,該作也成為香港流行音樂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

進入華星短短兩年,所發生的事情不比在麗的電視少。在這裡,他認識了梅艷芳,邂逅了張曼玉,與陳百強、鍾保羅笑泯恩仇,也逐漸被推向「譚張爭霸」的名利漩渦。

再說回當年的香港影壇,正值三分天下,邵氏嘉禾盡顯疲態,新藝城如日中天,大舉招兵買馬,許冠傑、林子祥、譚詠麟、陳百強、葉倩文等樂壇紅人,陸續進入奮鬥房。

一部《聖誕快樂》,正式開啟了張國榮與金公主、新藝城以及黃百鳴長達十餘年的電影緣分。儘管中間也難免橫跨縱躍各家片場,但他仍然是不折不扣的新藝城愛人。

1986年,三十而立的張國榮,終於迎來「決戰紫禁之巔」的影視歌壇生死戰。當時,譚詠麟已經連續三年穩居歌壇王者的寶座,而張國榮也開始吹響了進擊的號角。

香港樂壇的「譚張爭霸」時代正式來臨。

張國榮和譚詠麟均經歷過漫長的蟄伏,積累了紮實功底和廣泛人氣,一個是主流商業的集大成者,一個是新潮叛逆的青春偶像,形勢和輿論將他們推到了一決高下的境地。

其實,一開始的「譚張爭霸」整體上保持良性競爭,和洪金寶、麥嘉的電影票房之戰也沒有太大區別。工作始終是工作,娛樂不必太認真。直到年底勁歌金曲頒獎禮的噓聲響起,宣告這場遊戲徹底失控。

那晚,迎着漫天噓聲,張國榮百感交集,吐訴幾句肺腑之言:「有些人得到成就,需要用很短的時間。有些人要拿到一些東西,就要比較長點的時間。至少我現在得到的東西,是我自己很用心去拿的。」

之後,張國榮從華星離開,轉投新藝城和寶麗金旗下的新藝寶公司,唱片銷量再攀高峰,加上兩派歌迷的水火不容、主流媒體的添油加醋,譚張爭霸進入白熱化局面,娛樂圈也抵達世所罕見的繁華。

在這場競爭中,張國榮和譚詠麟展現出了超凡的偶像魅力,同時也承受了巨大的身心壓力。兩人並無私怨,雖然性格各異、公司不同,難結下特別親密的友情,但彼此始終抱有惺惺相惜的尊重和欣賞。

譚張爭霸的本質,是唱片公司的明爭暗鬥,是80年代香港樂壇乃至整個娛樂產業激烈競爭的縮影。譚張精彩紛呈的實力競爭,推動樂壇進入全盛時期,並在華語流行音樂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一筆。

在香港樂壇進入全盛的同時,香港影壇也走向巔峰,而這兩大華章,皆有張國榮書濃墨重彩的一筆。1986年8月2日,一部劃時代的《英雄本色》橫空出世。

這部至尊無上的時代經典,最大看點不在張國榮身上,也不在狄龍身上,而被喧賓奪主的周潤發贏盡風流。然而,如果沒有張國榮,便不會有《英雄本色》。

彼時,周潤發背負「票房毒藥」的惡名,中年失意的狄龍剛從停產的邵氏出走,他們都沒有後來的票房號召力,只有張國榮自帶的歌迷群體才是市場保證。

在拍攝過程中,吳宇森將更多心血放在了狄龍和周潤發身上,小馬哥的戲份越加越多,宋子傑的空間越來越小,最終導致了張國榮的角色形象單薄又不討喜。

溫厚善良如張國榮,並沒有為此耿耿於懷,作為一名優秀的演員,他明白電影創作應該以整體的藝術效果為第一要務,演員個人的得失和形象都要為此讓位。

電影上映後,他一邊擔心自己的角色遭人噓,一邊又為周潤發的表演驚嘆叫絕。這段美好經歷,也讓他和狄龍、周潤發、吳宇森、徐克等人成為了至交好友。

可以說,《英雄本色》的戲裏戲外,都散發著英雄主義和男兒義氣的光輝。

《英雄本色》令吳宇森鹹魚翻身,讓周潤發風頭無兩,狄龍事業觸底反彈,新藝城再奪票冠寶座,大家都拿回了屬於自己的東西,似乎唯有張國榮一無所獲?

當然不是。這部電影可以看做他從偶像派向實力派轉型的重要節點,在一眾優秀導演和演員的切磋琢磨下,他將個性的叛逆與執着盡數融入,實現了戲路的拓寬,所得較失去更多。

1987年,為了回報張國榮的恩情和宋子傑的遺憾,徐克為他量身定製了又一套時代經典——《倩女幽魂》;而吳宇森也在《英雄本色續集》中進一步豐滿了宋子傑的角色魅力。

如果說劉德華的成就是辛勤努力的結果,那麼張國榮的地位就是善良溫暖的回報。是的,宇宙萬物從來都是質量守恆的,他的真心不會枉負。

同年,嘉禾欲將李碧華的《胭脂扣》搬上銀幕,但劇本寫了七八稿仍未定案,原導演唐基明辭拍,梅艷芳以外的其他主角亦沒了檔期,陳自強遂叫關錦鵬接手,邱剛健重編。

阿關回憶:「阿梅說,不如找張國榮吧。那時張國榮是新藝城的新人,梅艷芳是嘉禾的藝人,阿梅說只要他拍《胭脂扣》,她就幫新藝城拍一套戲,這樣把張國榮換回來的。」

於是,張國榮成功入組,梅艷芳也到新藝城補拍了一部《開心勿語》。事實證明,十二少絕對非張國榮莫屬,《胭脂扣》開拍後,他的第一場戲便是十二少那一經典回眸。

至今,關錦鵬都難以忘記哥哥的片場風華:「很少見到一個中國男演員的五官這麼靚,但張國榮對每個角色的呈現,並不會因為他英俊的外表而令人對其角色有所懷疑。 」

《胭脂扣》後,張國榮的演出方向開始由商業片向文藝片過渡,與他如日方中的歌唱事業彙集,為其日後區別於一般商業片演員、在藝術造詣的超凡入聖做好了萬全準備。

張國榮的故事到這裡才講到一半,但相對於他後來的璀璨,這也是大家較少去了解的張國榮的一個時期。

從1977年到1987年,十年時間,不長不短。香港有句話,張國榮也要熬十年,看來此言非虛也。

黃錫照、麥當雄、黎小田、陳淑芬、陳百強、鍾保羅、梅艷芳、譚詠麟、周潤發、狄龍、徐克、吳宇森......各方人物輪番登場,不同名字一一閃現。

所有的緣分來去如飛,像天上的白雲乍離乍聚,一切都似乎是為了成就一個更好的張國榮。

從一文不值的行業新人,到萬千寵愛的曠世巨星,張國榮經歷浮生六劫,咽下無數血淚。

那十年的奮鬥,是香港精神的濃縮與象徵;那十年的奮鬥,也將伴隨這座城市奔向未來。

後來的事情,我們也都知道,他繼續以風華絕代的魅力顛倒眾生,直到生命和世界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