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外籍,純中文:《肖申克的救贖》首映三十年後,登上中國舞台

「一下子給我漲工資了。」張國立說。「漲工資」是因為他為四川省拿了第一個梅花獎,梅花獎是中國戲劇的表演最高獎,那一年是1987年。

張國立因為表演獲獎的劇目,是一部外國戲《朱麗小姐》,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瑞典作家斯特林堡的名作。

張國立(左)在話劇《朱麗小姐》中。資料圖

很多年後,張國立執導了他作為戲劇導演的第一部外國戲——《肖申克的救贖》。美國作家斯蒂芬·金的這部名作,被首次改成了中文戲劇版,全員都是外籍演員,並且個個都說著純正的漢語。

導演張國立(左三)與《肖申克的救贖》演員謝幕。劇組供圖

這個全外援班底里的每一個,都有很深的中文經驗和中國因緣。其中,有中國觀眾熟知的大山,有部分觀眾熟知的安地(他在姜文的電影《邪不壓正》里扮演李天然[彭于晏飾]的美國爸爸亨得勒大夫)。扮演男一號安迪的柯雅各是最後一個報到的演員,他是中澳商會的會長。因為遲到,柯雅各在飛機上也苦練台詞,「我沒殺人,人不是我殺的」,以致驚嚇了旁邊的乘客。

大山加入「肖申克」,是因為他在抖音上錄製了一段李爾王式的朗誦,《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因此被張國立發現了。接洽之初,他以為自己會扮演電影版由蒂姆·羅賓斯扮演的男一號安迪。結果發現,他的角色是摩根·弗里曼扮演的瑞德。

「我一般不參加都是純老外的項目。」大山說,他一向都是跟中國專業演員合作,自己是其中最弱的一個,有學習空間,「這次是全老外的組合,就擔心觀眾的要求放低了,所以開始的時候有點猶豫。」

莫靈風的中文學習開始於大二的時候,因為要學習「外語」,他在巴德學院音樂學院的同學有很多中國同學,所以他選擇了中文。2009年他來到中國留學了一段時間,還跟着丁廣泉學了相聲。研究生畢業後,他直接搬到了中國,擔任巴德學院在中國招生的面試官。「我的領導是譚盾。」他說。

2019年,譚盾就任巴德學院音樂學院院長。莫靈風曾經參與了譚盾《英雄》音樂專輯的錄製。他是音樂家,小提琴手,也為舞台版肖申克配樂作曲,但是在劇中扮演了一個壞人,肖申克姊妹花之一,「但是沒有壞透」。

很多觀眾誤以為肖申克是男主角的名字,實際上,肖申克是美國緬因州的一座監獄。胡柏立的父母就住在緬因州,這是一個緣分,胡柏立開玩笑說。胡柏立在「肖申克」中扮演「湯米」,湯米之死,是安迪越獄的發令槍。

胡柏立飾演的湯米。劇組供圖

胡柏立的中文因緣發生在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他走進一個7歲的女同學家裡,聽到了女同學的奶奶說的美妙得像音樂一樣的漢語,從此愛上了中文。

對於選擇全外籍班底,張國立承認自己最初很冒險,結果很滿意。在北京首演謝幕的時候,張國立說:「他們不僅喜歡中文喜歡中國文化,他們都發自內心地熱愛中國,每一個人都是這樣。」一干西方演員,用中文在中國的舞台上演西方名劇,大山的說法是,這也體現了中國的文化自信。

2024年是電影版《肖申克的救贖》首映三十周年,這不僅是中國觀眾熟悉的電影,也是各種國際電影榜排名前三的電影。但是,張國立執導的舞台版《肖申克的救贖》,授權來自根據小說改編的英文舞台版。

蒂姆·羅賓斯在電影版《肖申克的救贖》(1994)中飾演男主角安迪。資料圖

張國立也認為,這是一部「發生在監獄中的童話」,這個故事的魔力在於其不可思議,一個人在牢里挖了27年終於救贖了自己。「它的內核感動了觀眾,什麼內核?就是戲裏的台詞:只要希望還在,一切皆有可能。」

中文版肖申克演出前,劇組收到了電影版肖申克主演蒂姆·羅賓斯的一封賀信。蒂姆·羅賓斯跟張國立一起合作過電影《一九四二》。

張國立:正準備過老年生活,這部戲來了

《肖申克的救贖》是張國立跟龍馬社合作的第四部戲,先前三部是《窩頭會館》《斷金》《我愛桃花》。《斷金》和《我愛桃花》,都是鄒靜之的作品。《窩頭會館》是劉恆的作品。龍馬社是鄒靜之、劉恆,還有劇作家萬方,三人發起的戲劇團體,成立已有十五年了。「肖申克」的出品人則是黎瑞剛,出品方是華人夢想。華人夢想此前扶持過音樂劇《媽媽咪呀》中文版。

接到「肖申克」之初,張國立略有猶豫。以下是他的自述:

我跟蒂姆·羅賓斯在《一九四二》裡頭合作的時候相識了,也談過他的這個戲。後來他帶着劇組來北京演《仲夏夜之夢》的時候,我還和(馮)小剛一起去看他的戲。聊天提到應該弄一下「肖申克」,但是還是不敢。

蒂姆·羅賓斯在電影《一九四二》(2012)中飾演神父梅甘。資料圖

這次我也沒有一下就答應,可是姚總(製作人)一直在給我做工作。最初我也偷偷地做了一個中國演員的,就是所謂明星制的一個排列,因為這是一個11個男人的戲。全男班,全明星,好難吶。

後來我又把小說看了一遍,又看了一下他們的翻譯劇本。有一天我在想,如果是外國演員演的,會是個什麼感覺?我就跟姚總打電話,就把這個當成一個條件似的。姚總一開始答應:「行啊,我覺得你這想法挺好的。」過兩天她又跟我說太難了。外國演員到中國來做工作,他的簽證,他能不能演戲?他能不能待這麼長時間?他有沒有這個能力和你一起來做這個?這齣戲太多事兒了。我一想也是,我說那咱們再想。過兩天她說:「我覺得咱還得堅持,咱們就開始吧。」

我們開始和大山聯繫了,大山第一個同意而且支持,這就有了一個信心。大山又推薦了安地,可是才兩個人,還差好多人呢。又通過caa經紀公司去找,又找到了一些在中國演過戲的。

和他們一見面,聽一兩句話都沒問題,真到了落實誰來演誰的時候,問題就來了。因為人家學一兩句中文,就像我們可能學一兩句外語一樣,讓你覺得我挺會說的。真正到了一個表述,塑造一個人物的時候,有這麼多的情緒要通過一個中文,就是他的外語來表達的時候,我覺得問題就出來了。

安地是大山之後第二個確認的演員,演斯特馬斯典獄長。安地是北京生北京長的,他也不是學過表演的,但是經常在中國的電影電視裡頭演外國人,都是配角。

安地在姜文執導的電影《邪不壓正》(2018)中飾演華萊士·亨得勒醫生,一口地道的京腔。資料圖

他有自己的舒適區——演電影、電視演多了,演習慣了。我要不斷地告訴他,說電影、電視,你擠一個眉毛、動個鼻子都是山崩地裂的事兒,在舞台上這麼16米的台口,這麼大的景別,你不能夠再用那種狀態——感覺到有一個攝影機在對着你的時候,你怕你脫離了生活。不是這樣的,舞台上和舞台下坐着的人,是有情感交流的。

安地飾演典獄長。劇組供圖

當戲劇的事件和情緒需要演員來頂的時候,那必需的,不然你和觀眾算是什麼交流?他也在不斷地努力。他是最活躍的人。我覺得安地還有空間,再過一段時間會更好。

大山,也有他的難題。大山在中國學相聲,相聲演員說話一般都往高走。我就一直在壓他:「你放輕鬆說話,生活一點。」但是他習慣了,學語言是有肌肉記憶的。我不斷說,你有的時候是人物,有的時候是一個旁觀者,有的時候是跟觀眾做劇情普及的一個解說員,我說這幾個身份你得不斷地交替,他做得很好。

演老布魯克那位,是一個跨國公司的高管,一直在中國做跨國大公司的高管,完全是票友。他老婆是那個玉蘭,就是和大山一起演小品「玉蘭,開門吶」的那個。這次他來是安地推薦的。他不敢來,他老婆玉蘭鼓勵他來,說此生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他來之後,每天都在做筆記,每天都在看着你給任何一個人拍戲。到了他的時候,他永遠要求邏輯性,這就有點問題了。

雷馬丁飾演老布魯克。劇組供圖

他一直說,現在你跟我說完了,你想讓我馬上給你做出改變,不可以,我回去想清了邏輯再來給你改變。這就搞得我很着急。他延遲,而且第二天的邏輯還不一定順得對,這可怎麼辦?有一段時間我真的是着急,我甚至跟姚總道歉,說可能我做了一個特別錯誤的決定。

但是後來就好了,我告訴他,表演不是個邏輯上的事,是個情緒上的事,人物只有情緒的爆發、失控才能產生事件。事件出來以後,你的人物動作和人物關係才能發生改變。有一天他跟我說:「這個事我懂了。」你現在要求他,他就可以給你做好。

詹姆斯是最後一個到劇組的。他自己本來就在各大公司里有職務,又是中澳商會會長,所以工作很多,白天排練晚上要開會,我看着都心疼。他每天都在背台詞,我覺得他特別聰明也特別勤奮。

《肖申克的救贖》全部十一位演員上台謝幕,他們都是外國人,台詞全是中文。劇組供圖

做這個戲也是我重新把自己給喚醒的一個過程。我也人到七十了,要去準備怎麼過老年生活了,好在這樣一個戲來了。這就是又喚醒了,要不然就是已經買好筆、墨,大宣紙買了好幾箱,準備寫字了。

我覺得戲劇現在還是有一點狀況,有點「悶頭做」的感覺。

安迪有一個小小理想,在海邊兒建一小旅館,海邊6間房子,公路邊6間房子。我目前的理想是什麼呢?就是最後讓深圳坪山那邊荒蕪的村莊有一個一個不同的舞台,有人在那個舞台上演出,下面有觀眾,有孩子們跑,在草地上玩。我覺得那個時候演戲的人也很享受,看戲的人也很享受。

蒂姆·羅賓斯平常演電影之外,也在演舞台劇。這點他很偉大,因為《肖申克的救贖》,他一直在帶着一個劇團,一幫人也到監獄裏去給那些服刑的人演話劇。

蒂姆·羅賓斯有自己的劇團,張國立可不可以有自己的劇團?這是真的有點向他學習的感覺。我們現在已經有創排中心了,有演員休息的地方,有五個排練場。

你看我這人一生就是這樣的,永遠都被推着走。並不是我想好了我要做什麼,是這個事擱到我跟前的時候,我只想的是把它做好。

演我也會。我跟(張)鐵林、王剛,我老覺得我三個人都還年輕,王剛75歲了,但是身體比我還好,我覺得他們站在舞台上都在發光。所以我還是希望和他們兩個一起,做我們所熟悉的(戲)。前些日子跟(鄒)靜之老師也談了,他也很樂意,所以我們還想做話劇版《鐵齒銅牙紀曉嵐》。

大山:到了注重自我實現的年齡

在中文版「肖申克」的舞台上,大山是其中的老戲骨。此前他在上海演出過話劇,其中一台是《紅星照耀中國》,他扮演斯諾。加入肖申克,是一個偶然的機緣,張國立發現了大山的一條朗誦視頻,一種有李爾王氣勢的杜甫詩朗誦,《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於是電話打到了加拿大。以下是大山的自述:

我做的事情其實基本上都是屬於語言藝術的範圍內,所以來演話劇也並沒有覺得特別的陌生,因為這個舞台這種環境我非常熟悉,無論是主持晚會還是相聲、小品、脫口秀,以前也演過話劇。

2005年,大山(左)與師父丁廣泉(右)同台表演相聲。視覺中國

從疫情走出來,我組了一個新的個人專場,叫《大山笑友會》。原來是一個單口喜劇專場,一個人講60分鐘,我就覺得太單調了。還是我去講個10分鐘、20分鐘,再穿插一些別的朋友的節目,然後就加了一些魔術、音樂,各種各樣的節目,然後我的表演也是一段一段的。比方這一段兒我準備一個快板兒書《三打白骨精》,下一段兒可能就是配樂朗誦《長恨歌》。別人去演會覺得很奇怪,但是放在我身上好像有一種合理性。因為都是學中國的傳統文化,都是學習中國語言藝術。

我以前在上海演過兩部話劇,這次我倒是多多少少覺得還是有一些經驗。主要的挑戰是這個角色很重,而且要向美國演員摩根·弗里曼學習,所以有點壓力。

摩根·弗里曼在電影版《肖申克的救贖》(1994)中飾演瑞德。資料圖

他們說請我來主演《肖申克的救贖》,我首先想到的跟大家一樣,是銀行家安迪。然後第一次視頻會議後,張國立老師說「我們」,「我們」所指的角色是瑞德,瑞德是故事的敘事者,從頭到尾大量的旁白。這部戲雖然講的是安迪的故事,但都是從瑞德的角度去講,而且它從一個簡單的越獄故事提升到了一種希望的故事,更多是體現在瑞德身上,這個角色的蛻變成長。

瑞德在監獄裏頭生活了四十多年,已經放棄了希望。他認為希望,包括典獄長自己也明確說,希望其實在這個環境裡頭是最危險的一種事情,是最讓你活不下去的一種心態或者一種理念。結果安迪堅持人一定要有希望,只要希望還在,夢想一定會成真。

安迪越獄後,瑞德就變了,他腰板開始硬了,覺得安迪這麼有勇氣,那我至少也應該替自己說幾句實話吧。下次見那個假釋官的時候,瑞德不再說那假的一套,就說大實話,沒想到放出來了。

大山版的瑞德。劇組供圖

當年(電影版)就是找摩根·弗里曼的聲音,因為他在兩三部電影裡頭分別演過上帝,被譽為是上帝的聲音。上帝大概就是摩根·弗里曼這種特別洪亮的聲音。他還好幾次演過總統,只要是特別有分量的角色,一般都是找他這種聲音。

然後大家都說我的聲音很有特點。很多人現在說我年紀大了,鬍子也留了,都白了,認不出來了,但是一聽聲音就知道是我。我們第一次排練的時候,其他的演員也開始笑了,說這聲音確實有點像摩根·弗里曼,只要把聲音壓低一點,沉穩一點。

我們這個年齡可能更注重的是一種自我實現。我們年輕的時候在拼搏,機會來了,我們就得抓,怎麼掙錢就怎麼來。還有後來結婚有孩子以後養家糊口的壓力,這就考慮得比較現實。

我有兩個孩子,現在也都大學畢業了,也都獨立了。這個時候我覺得好像經濟負擔也不是很重了,家庭這邊安排得也挺好,更多還是一個自我實現的人生階段吧。所以就想做一些自己認為有意思、有意義的事情。

我一直是這樣,就是中國和西方之間,文化和生活方式之間,公眾人物和普通人之間,我都在找一種平衡。

2023年1月,大山(左)在加拿大多倫多的「中西匯粹」新年音樂會上配樂朗誦《長恨歌》。視覺中國

我們有一次被邀請去聯合國大廈,我們準備了一個爵士配樂版的《蜀道難》。因為我覺得《蜀道難》,從比較國際的一個視角來說,它表現的就是面對大自然的一種畏懼感。我想這種感覺,世界各地的人都特別好理解。

我們通過一種自由爵士的風格來表現它的這種意境,還有點意思。ai製圖的一個比較抽象的背景,畫出這個蜀道之難。英文字幕,中文朗誦,然後爵士樂配樂,因為我希望我的詩詞朗誦不要做得太傳統,還是能夠表現得稍微國際化一點。我說相聲,也不應該完全去模仿天橋老藝人的那種表演風格,我應該是把自己的一些東西帶進來。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夏辰

責編 劉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