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德國柏林,日本指揮家小澤征爾手持指揮棒與廣播交響樂團進行排練 圖/ic photo
1959年,一個剛剛24歲的青年騎輛輕便摩托,搭一艘日本貨輪,在海上漂了兩個多月,抵達歐陸,開始了他的「摩托遊學」。
路愈趕愈遠,這位對西方文化有強烈饑渴的青年,在歐美社會中逐漸調整適應,最終收穫一段傳奇的音樂指揮之旅。
25歲那年,他獲得貝桑松國際指揮比賽頭獎,追隨夏爾·明希、卡拉揚等指揮大師學習,後成為伯恩斯坦在紐約愛樂樂團的副指揮。
2002年, 67歲的小澤征爾接受楊瀾訪談時說:「我喜愛歌劇。在美國的管弦樂隊當指揮是非常忙碌的。我有時一年能接一部歌劇,有時一年到頭也不能完成一部,時間太有限了。有機會去維也納專心做歌劇,這對我來說太棒了。在我去世前,我還要多指揮幾齣歌劇。」那一年,他出任維也納國家歌劇院音樂總監。
時間倒流29年,回到他第一次走上波士頓檀格塢音樂中心那有着一百多年歷史的木質舞台,小澤正躊躇滿志,準備大顯身手。從1973年起,他擔任波士頓交響樂團音樂總監達29年,確立了其世界級指揮家的地位。
2024年2月6日,日本指揮家小澤征爾在家中去世,享年88歲。他總是對他指導的學生說:「音樂就是落日。落日只有一個,但每個人,每一天,在每個不同的地方,看到和感受到的落日卻那麼不同。」尋找落日,是小澤征爾畢生的旅途,「如果要找美麗的落日,就到音樂中去吧,美麗的音樂總是在的。」
沒有國界的藝術
「我由於音樂作媒介,能和這麼一位偉大的人物接觸,實在感到是一種幸福!」「我為能從事音樂工作而感到無比的幸福。」……
「幸福」一詞在小澤描述感受時多次出現,這本《指揮生涯——我的遊學隨筆》記載了小澤從日本遠赴歐美學習音樂指揮的過程。在對三年多的往事的回憶中,談音樂的地方並不多,着重記述了一個崛起於上世紀60年代的強烈嚮往西方文化的青年如何在歐美社會裡調整適應、獲得傳奇成功的故事。該書當年在日本熱銷,重版十多次。
1998年,小澤征爾參加日本長野冬奧會開幕式 圖/視覺中國
小澤在書中多次表達「音樂家的激動」——一個人一旦了解、見到了對他來說本來是完全陌生的東西,自然會使人格外高興。
這樣的激動往往讓他整個脊背都簌簌冒汗。這是他從神戶乘貨輪啟程,航行四天,自懂事以來第一次在國外看見了菲律賓的愛斯坦霞島的時候;是熬過60天漫長的航海旅程後,又騎着小摩托車跑了幾天,漸漸地接近了巴黎,陡然間抵達塞納河畔的時候;是懷着某些幻想住在齊樂麓,爬上了銀光閃閃的雪峰,環視群山,飽覽那雪嶺冰峰的時候;是乘着飛機從歐洲直飛波士頓,在飛機上第一次看見美洲大陸的時候;是和紐約愛樂樂團乘飛機飛越太平洋上空,望見日本山川的時候……
他回憶美國波士頓郊區丹谷森林,那裡充滿着林木、湖泊、丘陵和清新的空氣。小澤為了向尊敬的夏爾·明希老師求教,在他選拔門生的比賽當中又獲得了第一名,那是他與世界各地將近30名青年指揮家經過幾次難度較大的考試和指揮演奏之後獲得的。因此,他又獲得了以那個音樂節的創始人、指揮家、已故的庫謝維茨基命名的庫謝維茨基大獎。這樣,小澤才得到了明希親自教授的機會。
柏林對小澤而言,是一個有着很大湖泊的音樂城市。因為想向「似有某種魔法」的卡拉揚學習指揮,他趕到柏林,去參加「向卡拉揚學習指揮的青年指揮比賽」。在那裡,小澤以馬勒的《大地之歌》、羅西尼的《威廉•退爾》序曲作為考試的課題曲目,又獲得了第一名。之後有幾個月的時間,他從巴黎趕到柏林跟卡拉揚學習。
接下來的日子,在紐約的卡內基音樂廳,小澤以紐約愛樂交響樂團副指揮的名義,指揮了黛敏朗的《饗宴》的首次公演。出乎他的意料,這場演出贏得了美國觀眾的熱烈掌聲和正指揮伯恩斯坦的稱讚,管弦樂隊的演奏員們當時也敲起了樂器表達讚揚。「音樂是一種沒有國界的藝術,」小澤感慨,「我為能從事音樂工作而感到無比的幸福。」
2008年11月26日,美國波士頓,小澤征爾在波士頓交響音樂廳指揮樂團排練艾克托爾·路易·柏遼茲的《幻想交響曲》 圖/視覺中國
「要不要這樣演奏試試」
除了自己的音樂指揮,小澤在教授學生方面也有獨到方法。
2011年夏天,日本作家村上春樹隨小澤一起赴小澤征爾瑞士國際音樂學院活動。這是在離日內瓦湖畔的蒙特勒不遠的小鎮羅勒為年輕的弦樂器演奏者舉辦的講座,由小澤主持。來自不同國家、大多二十幾歲的優秀弦樂器演奏者從歐洲各地前來,以住校的形式接受指導。
這個講座每年夏季舉辦,為期十天,那年已是第七年。村上春樹回憶,「所有成員的向心力逐日凝聚,到了一定時間,便像原本難以發動的引擎忽然發動起來,自律地融為一體,開始轉動。換種形容,就像一隻屬於嶄新物種的動物,在一個蒙昧的世界中誕生。它日漸清晰地掌握該如何擺動四肢、搖動尾巴、耳聽目視。起初有幾分猶豫,但動作一天比一天自然優美,也更嫻熟。此時,這隻動物本能地開始理解小澤先生要求怎樣的聲音,怎樣的律動。這個過程不是培訓,而是一種追求共鳴的獨特溝通。學生們在溝通中開始發掘音樂豐富的含義和自然的喜悅。」
小澤鼓勵學生尋找音樂「落日」。「要不要這樣演奏試試?」他總是用這樣的口吻引導,不時開個小玩笑逗逗大家,緩和現場的緊張氣氛。在村上春樹看來,小澤先生對樂團的指示可謂巨細靡遺,那也許是關於節拍、音量、音色或者弓法。如同細緻調整精密的機械一般,他可能會要求演奏者反覆彈奏同一段落,直到令人滿意為止。
2004年2月26日,小澤征爾在上海音樂學院與樂團交流 圖/視覺中國
與中國的不解之緣
小澤征爾1935年出生於中國瀋陽,次年隨家人遷居北京,在此度過了六年的童年時光。小澤曾說,自己童年的很多記憶都與北京有關。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小澤一家人回到了日本。
小澤再次來到中國是1976年11月。踏上闊別已久的北京,小澤特意帶上父親的遺像,回到童年故居。多年後,小澤的母親去世,部分骨灰葬於從前住的北京衚衕小院的正房花壇下,幾位鄰居在上面種了一棵櫻花樹。
1976年的冬天,中國沒有巴赫、莫扎特或貝多芬音樂的演奏會。小澤告訴大家,「我會回來的,我相信有一天會有機會在這裡指揮勃拉姆斯和貝多芬。」當時有一位朋友把小澤請到家裡,掀開地板,裏面竟然藏着許多唱片和磁帶,「真不可思議!」小澤多年後對這一幕仍然印象深刻。
一年後,小澤果然再次來到中國,指揮中央交響樂團演奏勃拉姆斯、《二泉映月》和琵琶。小澤征爾聽到二胡曲《二泉映月》的演奏時,感動地流淚並表示這種音樂應該「跪着聽」。1979年,鄧小平訪問美國時,小澤正因感冒躺在波士頓的家中。他從電視上聽到鄧小平跟美國總統卡特說要加強中美文化交流,中國將派京劇團赴美國演出,而且歡迎波士頓交響樂團訪華。就這樣,小澤的夢想終於實現了。他於當年帶領波士頓交響樂團訪問中國。當時票價10元,有人為此排了20個小時的隊。
1999年,小澤再次帶領波士頓交響樂團訪華,票價500元,依然座無虛席。2002年,為慶祝中日建交30周年,日本政府邀請小澤征爾和四季劇團合作,在北京上演《蝴蝶夫人》。小澤調侃,「我總是被政府們當作禮物送來送去。」
2007年12月29日,北京國家大劇院,小澤征爾和郎朗在2008北京新年音樂會見面會上交談 圖/視覺中國
「告別的話總好像沒法盡情說夠」
當24歲的小澤突發奇想要騎摩托去歐洲遊學時,他沒錢買車,就去遊說富士重工,結果公司被他的熱情打動,真給了他一輛。得到赴歐機會的時候,小澤正處於困頓期:他與從中學時代起就在一塊搞合唱的夥伴們到信州的野澤去滑雪,住在往年經常打擾的一位老大爺家裡。誰知還沒有在那裡住上四天,小澤就從懸崖上摔了下來,把腰也摔傷了,當天晚上又開始發高燒。
沒想到,在回來的路上,小澤在夜間的火車上喝了一頓啤酒就好了起來。等他勉強扭着腳步走到家,恰好等到了此前百般問詢的回復:那是一條貨輪,船費不貴,並且已同意搭小澤。
這麼快就能遇到這樣一個意想不到的好機會,小澤一邊高興,一邊把出發前的一切準備做足。他跟一些要好的朋友和親屬不知開了多少次告別酒會,可是,不管怎樣舉行這種告別酒會,「告別的話總好像沒法盡情說夠。」臨上船之前的那兩個星期就這樣匆匆地度過了。小澤回憶,「我想在我這一生當中,恐怕再也不會有那麼緊張的時刻了。」
動身的當天晚上,大家都到東京車站來為小澤送行,他差一點掉下眼淚來。第二天小澤住在京都旅館,跟從仙台趕來送行的大哥一起睡在榻榻米上,多年後一想起那張榻榻米,小澤仍覺幸福。
某種意義上,那是小澤追逐音樂落日的起點,直到暮年,他仍發出感慨,「時間太有限了……在我去世前,我還要多指揮幾齣歌劇。」在他留在世上的旋律中,仍流淌着那一聲喟嘆,「告別的話總好像沒法盡情說夠。」
參考資料:小澤征爾《指揮生涯——我的遊學隨筆》,村上春樹《與小澤征爾共度的午後音樂時光》,楊瀾《那個滿頭亂髮的老頑童———小澤征爾訪談》。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韓茹雪
責編 周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