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科姆·凱由內:2024年特朗普為何還受歡迎?因為他不再提「MAGA」

【文/馬爾科姆·凱尤內,翻譯/觀察者網 郭涵】

隨着美國下一場總統大選的臨近,全世界其他國家如今被迫面對一個現實:唐納德·特朗普幾乎肯定將成為共和黨提名的總統候選人,並且被看好將重返白宮。事情本不應該是這樣:面對諸多醜聞、身背好幾樁試圖將他關進監獄的官司,進入2024年的特朗普本應該在政治上處於弱勢。但迄今為止,所有阻擊特朗普的嘗試都失敗了。這一回,至少六名爭奪共和黨初選提名的政治對手輪番挑戰他,而特朗普拒絕參加任何一場線下辯論,支持率卻輕鬆碾壓了一眾對手。

對於許多美國左翼和右翼人士來說,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特朗普的受歡迎程度似乎找不到合理解釋,因此,人們想出了各種天馬行空或輕描淡寫的說辭。在有些人眼中,特朗普就像某種催眠大師、弄蛇藝人,輕而易舉地迷惑住了他的選民基本盤。對另一部分人來說,「解釋」從頭到尾就一句話:美國人已經瘋了。

但美國人並沒有陷入瘋狂,偶爾會在自己的競選集會上被忠實支持者發出噓聲的特朗普,也談不上什麼催眠大師。相比8年前那個從金色扶手電梯上走下、承諾「讓美國再度偉大」(maga)的他,2024年特朗普展現的吸引力截然不同。事實上,如今你甚至很少聽到人們喊這句口號了。這看似矛盾,但實則不然:隨着人們對「maga」熱情的退潮,這位新特朗普的力量和吸引力卻有增無減。他不再是那個承諾讓美國「再度偉大」的男人——恰恰是這個原因令許多美國選民依然選擇支持他。

得州國民警衛隊在邊境地區拉起鐵絲網 圖自:社交媒體

正在得克薩斯州與墨西哥邊境日益發酵的憲法危機便生動地體現了這種變化。「孤星之州」的州長格雷格·阿博特最近做了一件非常大膽的事情:他調動得州國民警衛隊,將美國邊境巡邏隊的聯邦特工趕出了部分區域。這明顯違反今天在美國成文與不成文的規則,但阿博特堅稱,邊境移民的危機已經嚴重到無法忽視。當拜登政府向得州州政府下達24小時最後通牒、要求讓步,並暗示如果對方不接受,聯邦政府將接管得州國民警衛隊的指揮權後,全美50個州近一半的州長公開向阿博特表達支持。特朗普也在社交媒體上呼籲每一位忠誠的州長派出國民警衛隊,支援得州在邊境封堵漏洞的努力,去他的聯邦政府。

部分觀察人士認為,這一切僅是某種政治作秀,是在即將到來的總統大選前撈取選票的招搖表演。但問題遠比看上去的更嚴重,其根源是近200年前未能彌合的政治決裂。為了介紹這種分裂,有必要先研究一下美國之外的一個類似案例:日本19世紀重要的明治維新是如何終結長達數百年的幕府統治。

這裡簡單回顧一下歷史。15世紀下半葉,日本室町幕府的統治日益分崩離析,掌握實權的地方封建領主(大名)開始相互征伐。16世紀初,幕府的中央權力崩潰,日本分裂成眾多面積較小、大多獨立的封建領地,這就是後世所說的日本戰國時代。這種情況持續了一個多世紀,直到一系列大名通過戰爭和外交手段統一了日本絕大部分的土地。公元1600年,關原合戰最終令德川家康掌握了稱霸日本的權力,他隨後建立德川幕府,其統治一直持續到公元1868年才終結。

這部分日本歷史之所以同今天的美國有關係是因為,從許多方面來說,1868年發生的事情都是1600年歷史遺留恩怨的延續。並不是每一位有權勢的大名都在關原合戰中支持德川家康,而那些站錯隊(或者試圖袖手旁觀)的大名家族在接下來的250年里都被打上污點。他們成為所謂的「外樣大名」,被認為在政治上是不可靠的,他們的子孫後代永遠不能在日本的官僚體制內擔當高位。

反映關原(今日本岐阜縣)合戰的畫作 圖源:關原町歷史民俗資料館

然而到了19世紀中葉,日本的社會結構不再穩定。隨着武士階層日漸貧窮,平民階層越來越富有,日本面臨著巨大的社會危機。幕府被迫開放同西方的貿易,這造成了嚴重的通貨膨脹與經濟動蕩。日本人也無力抵禦外來入侵者先進的軍事技術。外國人在日本的領土上橫行霸道尤其引發了憤怒,直到點燃明治維新的火星。然而,隨着「革命」的爆發,自1600年以來被擱置的恩怨重新浮出水面,起兵反抗德川幕府最積極的大名來自毛利家、伊達家、島津家和上杉家:簡而言之,1600年的失敗者。關原合戰已經過去了250年,那些人並沒有忘記舊日的屈辱。

當美國北方各州同南方邦聯爆發內戰時,雙方爭執的核心議題是奴隸製作為一種經濟模式的存廢。這沒錯,但雙方也對一些更為根本的問題有分歧。美國南方各州堅定地主張,美利堅合眾國自建國以來形成的體制就應該是聯邦政府為各州政府服務,而不是反過來。他們沒有興趣將奴隸制推廣到北方,他們只是想要「離開」。當時,美國南方各州確實宣稱,只要願意,他們有權退出聯邦。

這種關於美國建國的性質、聯邦政府真正扮演的角色以及各州所享受特權的意見分歧,從來沒有真正得到解決。就像在日本一樣,壓倒性的政治力量可以有效壓制分歧,但這永遠無法說服那些持反對看法的人放棄他們的觀點。

美國自建國以來所經歷的重大政治變革也凸顯了這一點。美國本不應該成為一個「帝國」,在全球各地建立數百個海外軍事基地。美國本不應該到處發動侵略,或者邀請世界各地的人進來,或者扮演世界警察,推翻各地無論左翼還是右翼的政府。這個如此公開的秘密存在於美利堅帝國的核心:它實際上就不應該存在。但今天這個帝國確實存在着,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關於「美國本質上應該是什麼樣」的爭論中,反對派觀點在政治和軍事層面都是沒有意義的,但如今情況正在發生明顯變化。當得州派出國民警衛隊填補美國邊境的漏洞時,他們同時也在緩慢地釋放那些美國只能掩埋卻永遠無法解決的宿怨。

聯邦政府要求阿博特做出讓步後,他發表了一封公開信為自己辯護。那封信的用詞非常嚴謹,是專門為了重提舊日爭端而寫的。阿博特援引詹姆斯·麥迪遜和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的原話,指控拜登政府拋棄了保護各州的責任,是違反憲法的。當美國面臨前所未有的移民危機時,拜登政府袖手旁觀,事實上拒絕保衛得州免遭一場「入侵」。既然聯邦政府未能承擔這一最基本責任,行使最高合法性的自衛權的責任又回到了得州肩上,因此,阿博特正在做美國憲法允許(甚至要求)他做的事情,那就是保衛得州。

美國內戰時期,弗吉尼亞州(邦聯軍)第13輕炮營的訓練照片 圖自:美國國家檔案和記錄管理局

在美國,引用憲法來為個人的行為辯護算不上什麼新鮮事。但仔細讀阿博特的信就會發現,他所援引的並非「現代版」的美國憲法。那並不是如今被用來替跨性別者權益、多樣性和包容性倡議或聯邦學校午餐計劃提供合法性的文件。阿博特引用的那份憲法屬於一個更古老時代的美國:早在美利堅帝國和美國內戰出現之前。

就像日本可以將一個更棘手的問題深埋200多年之久,直到國家經濟崩潰、軍務廢弛後才讓這些問題伴隨着復仇的怒火重現,美國同樣把它大部分的嚴重矛盾鎖在衣櫃里。不過,這個辦法只有在國內局勢穩定時才有效,而今天的美國正目睹其帝國權勢陷入分崩離析。聯邦政府債務正爆炸式增長,通貨膨脹正在毀掉民眾的生活,美國的軍事霸權地位正在滑落。美國人總體上不再信任自己的政府:他們認為國家正走在錯誤的方向上,經濟非常糟糕,且越來越把其他美國人視作敵人,而非意見不和的同胞。

甚至早在阿博特喚醒麥迪遜和漢密爾頓的幽靈,為得州國民警衛隊在伊格爾帕斯(eagle pass)對抗聯邦政府的行動辯護之前,美國內戰的幽靈已經重新回到公眾的意識中。反映內戰時期的人物雕像,包括美國國父們與前總統的雕像,已經越來越成為一場真正的政治與文化鬥爭的導火索。美國的許多州正在經歷一場對美國歷史發動的低烈度「戰爭」,但是,移除與破壞這些雕像只能起到一個作用:讓心懷不滿者更加鐵了心,並在一盤散沙上划下明確的戰線。

想想看,在2023年年底,南方邦聯將軍羅伯特·李(robert e. lee)的雕像如何被從夏洛茨維爾的紀念碑中取出,經歷「斬首」,然後被熔化成礦石,用來雕刻新的藝術作品。據說這樣做的意義就是摧毀過去,開創一個更新、更美好的未來。後來發生的事情很能說明問題:李將軍雕像被熔化、燒的通紅的面部照片開始在互聯網上瘋傳,並立刻被保守派視作抵抗的象徵。對這座雕像的褻瀆非但沒有毀滅美國內戰的幽靈,反而將它們從長期的沉睡中喚醒——這隻會進一步加劇美國關於「我們」與「他們」之間日益擴大的分歧。

《紐約時報》評論羅伯特·李雕像事件的文章標題:「美國最具爭議性的雕像向熔爐屈服。」

現在,我們可以重新回到特朗普參選的意義,以及為什麼如此多的美國人即使在2024年也要給他投票。如果忽視眾多批評者針對特朗普那些相當不靠譜的誹謗,很明顯,特朗普在2016年傳達的基本信息是給予希望。那時的美國陷入頹廢,基於一個謊言對外發動永無休止的戰爭,美元所能買到的東西不如從前。當然:這一切都是事實,特朗普宣稱他是唯一一個敢於公開承認事實的參選者。據他自己的說法,他也是唯一一個能解決這些問題的人。美國曾經偉大;給特朗普投票,美國就會變得再度偉大。

這種願望現在基本上不存在了,也不是特朗普競選的主題詞。讓「美國」在2024年再度偉大沒有多少意義,因為如今越來越清楚的是,並不存在一個一致的、有能力變得更加偉大的「美國」。事實上,如今存在着完全不同的美國,對於這個國家應該有什麼樣的基本政治體制,存在着截然不同且不可調和的矛盾看法。在美國經歷那場血腥內戰時,情況顯然也是如此。那時候,某一派美國壓倒了所有競爭者的聲音,僅僅因為它在戰場上取得了勝利。可現在,隨着美利堅帝國的衰敗,越來越多的人認為它已經無可救藥。換句話說,突然之間,舊的規則不再適用了:那些被持續了一個世紀的軍事與經濟主導地位所隱藏、所掩蓋的舊日恩怨,正迅速變得再度重要起來。

結果是,如今,聯邦政府能否在同得州等地方的較量中獲勝,已經成為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許多人呼籲拜登接管得州國民警衛隊的指揮權,並命令他們撤出,這正是半個世紀以前美國爆發種族隔離爭議時經歷的情況。然而,當另外25名美國州長宣布支持得州(有的甚至承諾派出本州的國民警衛隊作為支援)時,拜登政府無法確保自己一定能佔上風。

然而,即使這場圍繞得州邊境一小塊土地所爆發的對峙無果而終(事情最終可能會這樣收場),問題也不會真正得到解決。當美國的一個州公開違抗聯邦政府的意志,重新伸張數百年前被遺忘的政治權利時,人們幾乎無法假裝這一切從未發生過。如果拜登贏得連任,這種公開抗衡聯邦政府的行為只會越來越常見。而如果特朗普獲勝,民主黨人可能比共和黨人更加狂熱地捍衛各州權益。無論怎樣,在通往2024年大選前的日子與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阻撓主義與癱瘓將成為美國政治的代名詞。

既然如此,為什麼特朗普能不斷取勝?儘管他的缺點與失敗已是眾所周知,但讓人們如此想要依賴他的「秘方」究竟是什麼?並不是因為特朗普承諾要讓今天這個狀態的美國再度偉大,完全不是這樣。特朗普不打算加固數百個海外軍事基地,也不打算解決美軍的徵兵危機,或者是確保美國能夠順利地再打幾場「永無休止的戰爭」。這個帝國如今恐怕已無藥可救,現在幾乎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某種大規模崩潰即將發生。而當這個帝國真的崩潰,當那個「美國」像德川家康在關原平定所有其他大名那樣,掃清全部的競爭者,接下來將上演一場關於未來的戰爭:那些彼此認同迥異的美國人之間的戰爭。

2024年的特朗普同2016年的特朗普截然不同。8年前,人們期待他能修補某個明顯處在分崩離析中的事物。如今,人們支持他的理由完全不用:他們相信,未來某一天,當美國陷入自相戕害的地步時,特朗普將成為那個真正替「他們的美國」而戰的人。

說到希望,目前外界對於特朗普第三次參加大選前景的預期並不算特別樂觀。但這種想法是瘋狂且不理性的嗎?完全不。

(原文於1月29日發佈在英國unherd新聞評論網站,原標題:「maga之後,一個新的特朗普崛起。」 after maga, a new trump ris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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