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和名字在一起 | 沈軼倫

北方的樹真高啊。白楊成列出現,一高高出三十來米。當風吹動葉片,嘩啦啦響成一片,像走在湍急的河邊。葉子正面綠,翻面白,搖曳時,瞬息間千百種排列組合變幻,將照射下來的陽光分解又重構,閃爍如粼粼波光。我在秋天來到北京,從宿舍往南,走到元大都城垣遺址公園,沿着老護城河散步,也傾聽千萬片樹葉波動的聲響。

元大都城垣土壕遺址如今最高處十餘米,寬逾30米,若無紅線圈起「愛護文物」「禁止入內」標誌,肉眼很難識別這些平平無奇的土坡,與馬可波羅筆下那個繁華城市的宏偉城牆有關。1368年,元大都被攻克,北城牆向南縮約五里後另築新牆,由此北京城的北界被重新定義。留下的土牆沒有被剷平,是自然而然地,頹寂了下來,天長地久,生出草和樹。

老人沿着它們散步,扎着頭巾的跑者慢跑,一個小孩子蹣跚着在牆角下的草坪上奔向他的保姆。當孩子終於投入等待他許久的雙臂,收穫一迭高聲的誇獎,分隔城內和城外的界限消失了,分隔朝代和朝代之間的界限消失了,分隔此處與彼處之間的界限也消失了。

只有植物在舒展、蜷曲,鳥在其間跳躍,它們靈巧地翻轉身體啄食海棠結出的紅果,細細的小爪子每一跳動,都發出窸窣的聲響。萬物按照自己的節律生長,像對一切渾不在意,像有人對一個不可戰勝的巨人輕輕耳語一句:睡吧,那巨人就坐下了,那土牆就都睡著了。

北京的秋色,也進入了最美的時候。

我開始看慣了這些樹木。而它們又給了我新的驚喜。原本喬木灌木上的葉子,一律都算綠色,但現在它們開始顯現不同的色彩,像一群下了班的人,脫去統一制服換上了自我的便裝。而每一件貼身衣,都是一個獨立意志的展示:

有的變黃,有的變紅,有的轉成褐色、赭色,有的在一片樹葉上同時有着數種顏色的漸變和暈染。本來滿園色調一致,如今展露截然不同的畫面。

這個從單色到彩色的過程,究竟是葉片們從無到有,因適應外界變化,開始變得新穎絢麗,還是它們從有到無,去除偽飾,終於暴露了本性的差異?

這大約就像一群起點一致的年輕人,初見時一樣青蔥可愛,然後在人到中年時,各自境遇千差萬別。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但即便日日相見、比鄰而植,有時也要耗費一片葉子的一生,才知道大家原本因顏色相近,就引為同類,也算誤會一場。

也許就是要到春夏都落幕,你才能在共性中看到個性,又從個性中看到共鳴,才能在告別中遇到相見,又從老成中萌生初心。也許生命就是要到回收的階段,一個人才剛剛觸摸到自己冰山下的本色,才能辨別一二,才能在最後一次愛中又如初次墜入愛河。

可冬的腳步就這樣來了。一夜風緊。早上起來,宿舍樓下的銀杏,落了一場金雨。任爾赤橙紅綠,再盛大的色彩狂歡,都進入收尾。

我還是會在課後去元大都城垣遺址公園散步,裹緊我從南國帶來的最厚的外套。一個我看不見的時鐘在敲着點數。聽到的生物都豎起了耳朵。

只見原先悠閑的動物變得緊迫起來,吃東西時不再從容。它們憑着本能在為越冬做準備。而高大的白楊,也嘆息般搖落了所有的葉子。走在公園步道,地面如被一場落葉的大水漫過。

白楊開始變得光溜溜的樹身上,那些如眼睛一般的圖案變得清晰。

有的是狹長上揚的丹鳳眼形狀,有的如堆滿魚尾紋的老者的眼睛,有的是略略上翻的驕傲的眼,有的是慈目微睜的眼。當暮色四合,成排的白楊樹身上,千百隻眼睛會不會一齊眨起來,用一種我不能察覺的方式?又或者當夜色最終籠罩一切,它們會低垂下望,入定般凝視每一個路人。

白楊樹身上,那些被遊客刻上的字,也由此顯露。或許原本只是被刻在齊人高位置的一小行字,隨着這高大的樹的生長發育,名字也變大、筆畫變闊、位置變高,變得不可觸及。我在下面辨認這些名字時,得仰頭去看。

這是百家姓中的一個常見姓。或者是一個常見的男人名和一個女人名在一起。有時是一個孩子氣的字跡。恐怕沒有任何惡意的,大自然的一個造物在另一個造物身上留下刻痕。樹並不在意,它只是帶着那疤痕向上伸展了。

那刻字的人,還會經常來這個公園嗎?他還會在千萬棵樹里一下子找尋到自己的名字嗎?他還記得刻字時的季節和心情嗎?我不禁想。個體的壽命如此短暫,比這更長一些的是人的文字,再長一些的或許就是建築物的殘留,比如這一段城垣土壕遺址,再長一些的就是自然。當我們熟悉的一切參照都不存在,用以衡量物理距離和時空維度的尺度都消失意義,這一片白楊還會在嗎?

還會在吧。帶着名字和名字在一起。

「你有沒有愛過一棵樹?」在北京的時候,我的雲南作家朋友問我。我想了想說,沒有啊。在上海不是靠樹木形態的變化去識別四季流轉的,我是靠商場里季節限定的廣告來確認時光流逝的。而且在上海,你會去愛一條街、一幢樓、一個人,魔都人口密度太大。你把一個人扔進幅員遼闊的沙漠里,會找不到他,在上海也一樣,你把一個人扔進鬧市,你也一樣就失去了他。任何一個人消失,其他人挪挪身體,瞬息間就把那個空白填補上了。好像沒有什麼人是不可替代的——不要說樹了。

「那多可惜啊,」朋友說,「我家鄉有一棵菩提樹,對我就是不可替代的。」他說,有一次他遇到傷心事,特意驅車返鄉,抱着那棵樹嚎啕大哭幾個鐘頭。與他同行的朋友起初還勸他別哭了,後來他們索性也不管了,就躺在樹下等着,等到他慢慢停止哭泣。離開的時候,他摘了一片葉子,一直供奉在家中的壁龕里。「我現在人在北京,我的心好想這棵樹。」

「那棵樹對你意味着什麼呢?」

「我的一部分,如心裏的根須,永遠和它在一起。」

我想着雲南雨水豐茂的山丘,想着植物葳蕤的樹林里那一棵樹,從萬千棵樹中被這個作家選中的樹。或者說,是這棵樹,刻意從萬千個人中俘獲了這一個人。

我也開始想念上海的一棵樹,一棵陪伴我童年時代,種在我們新村裡的小小的玉蘭樹。我曾用泥巴塗抹過它被經過的車蹭出的傷口。還有一棵樹,是種在祖父母家的樓下綠化帶里的合歡樹。它們不像北方的樹,總就長到二三層樓的高度就到頂了。於是在祖父母家的整個暑假,每個清晨和傍晚,我都能輕鬆俯瞰合歡樹冠上碧色的羽狀複葉和粉色的花穗。那毛茸茸濕漉漉的花,總叫我覺得心頭痒痒的。我想到它,就像水手在茫茫海浪里看到一塊熟悉的礁石,也是那種濕漉漉的心情。悵然若失的。我不會跑去小區的這棵樹下抱着它哭泣,我想我也不可能折下它的樹枝,因為在變速太快的城市裡,這些樹都不存在了。

在北京的無數棵樹里,哪一棵會屬於我?

在預定離開北京的最後一個月,那個夜晚降臨,飛雪也隨之降臨。連京城的人都說,近十年沒有見過這麼大、這麼好的雪了。這將我已經熟悉的元大都城垣遺址公園又變了模樣。雪後的公園,冷得乾乾淨淨。綠色的世界,彩色的世界,最後都變成了純白的世界。像一生已經過了一遍。

本來區分綠化帶、花壇和步道的經緯消失在雪中。熟悉了的風景對我又顯露陌生。我在白楊樹下走,腳步的聲音被踩下雪後發出的咯吱咯吱咯吱的聲音延長了。每一步都有了一個顫抖的尾音,像沒有推進完的情緒。而我要和你們暫別了。

我把自己能包裹起來的部位全裹起來了。現在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我沒有去看雪後的故宮或者頤和園,我還是來了這裡。土牆、喜鵲、河裡的綠頭鴨、新結出的冰塊和雪堆,老相識的亭子和台階。還能識得我這個外來客嗎?後會有期。落盡葉子的樹們,像一行行藏鋒的書法,含蓄有力地收着來年的新芽。

我知道,這裡無所謂肅殺凋敝,我知道飛鳥魚蟲都存在在這個公園的深處,我知道積雪下不是空空如也,我知道那些土坡不僅僅是土坡。大家按照各自的節奏生長、興替,就如我們這群天南海北的朋友在北京一起度過了這個秋天和這個冬天。然後我們會按照各自的悟性,在各自的位置和節令中長出些新的什麼。

我沒有在公園中任何一棵樹上刻下我的名字。但我知道,在茫茫的宇宙無數星系中,在淡藍色小點似的地球上,在某一個角落,有那麼一小塊地方。我們在一起。我們在一起過。而生命會帶着名字和名字一起,向天空展開全部的枝丫。

  作者:沈軼倫

文:沈軼倫圖:沈軼倫編輯:錢雨彤責任編輯:舒 明

轉載此文請註明出處。